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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班 ...

  •   天半明半暗,又起了雪,灰白一云幕将天地吞吐吸纳入腹,含章殿是静而未全静的。
      朝会将起,太监低头提灯而行,只在青黑的砖上留下一行行浅薄的印子,从殿这头绕到那头,幽幽的如同暗行的鱼儿。
      文官们穿着各色的朝服静静地等待着,只偶尔有二三人谈二三话,雪被遮在油纸伞外,模糊一片玄红。朱全光是从前跟着公主,如今的承王殿下在北疆厮杀过许多年岁的沙场老人,他显然还不慎适应这方方正正、重重叠叠的宫阙笼子,早已哈欠连天地立在一旁,趁着没人注意自个儿,悄摸从怀中掏出份油纸包着的东西来,揭开那黄澄的油纸,漏出几个足有人脸来大的烧饼来。
      他咬了一口,半个饼顿时被吞入腹中,也不细嚼,就这样消灭怀中的吃食。
      一旁的小太监看得只馋,朱全光对他嘿嘿一笑,分了半个给他,又捏着一把粗狂的嗓子,用不慎标准的官话对那小太监道:“分你一半,别向你家殿下告状去啊!听见了么,你看这烧饼酥的香的嘞,可是……”
      “可是夫人亲手做的?”
      “那当然——”朱全光尾巴还未来得及完全翘起,只觉得这声音十万分熟悉,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脊背先行一紧,满身汗毛倒立了起来。
      他扭头,果然看见一张满朝文武日思夜想、永生不敢忘的脸。
      江阎王眉间朱砂痣红得惹眼。
      早知道今日就不该赌这一把,叫这活阎王瞧见了,又少不了一顿教训!
      将他手中还剩的一张饼抽走,没想到江玄度只笑意盈盈地扣了他半月俸禄,给朱将军留下一个劲瘦高挑的身影。
      朱将军愣了愣,嘿嘿地又笑了起来,向江玄度的背景大喊了一声:“大帅早啊!”
      离去的人向他挥了挥手。
      江大姑娘今日心情其实还算不错,故而不打算与这屡教不改的朱将军计较。北面的契丹派人来要求和亲,新上任的江郡太守是个能干的,据报几日就安抚下了民心。
      更何况,她已经整整七日未去管那叫人闹心的慕孙二人,神清气爽地很。
      【祖宗,你真不去看看吗?】
      一只雪白的狐狸球飘到了江玄度眼前,试图拉高自己的存在感。
      江玄度理都未理它,只径直穿过它随时可以被当做空气的身体。
      胡八道:……
      它蹑手蹑脚地飘在江玄度身后,也不敢吱声,只哼哼唧唧地滚来滚去。实在受不了这家伙一通耍赖,江玄度耐着性子道:【你不觉得孤去了只能躺床底吗?】
      绕着江玄度飞了一圈,胡八道心虚地摆摆尾巴:【其……其实,你也可以在窗户外边?】
      刚刚步入偏殿整理朝服的江玄度抬眼,给了胡八道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觉得呢?
      胡八道当然不敢反驳,炸着毛焦虑地飘来飘去。它也是个新手系统,也没处理过诸如此类的状况,谁知道那对鸳鸯如此震撼狐狸心,锅正好配上了最合适的盖儿呢!
      【你瞧,这几日慕依依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幸福值,对,虽然起起伏伏的,但却也是实在地降了升,满了溢,不用孤操心。】
      等过了十年八载的,总能满吧?
      胡八道显然不同意宿主这种摆烂的心态,但却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能支持二人继续观察下去的理由,只能蔫蔫地钻回了江玄度的识海里。
      天擦亮了些,虽有雪,但竟罕见地探出个日头的轮廓来,江玄度系好腰间的玉带,对一旁的春和道:“雪将停了。”
      春和是个话不多也不少的老太监,他只替江玄度整理了衣摆,笑弯着两丛花白的眉毛道:“是啊,殿下,终于停了。”
      外有鞭声响起,惊了一群雀儿,百官入殿后,江玄度踏过那道高高的朱红门槛。
      本朝自太宗以来设每三日一常朝,百官进谏,奏报朝事。
      龙椅上的小皇帝头还在一点一点,她旁边的小太监见江玄度入殿,火急火燎地先要叫醒她,谁想这十几岁的女孩儿不知昨夜做了什么,竟然还在与周公打着照面。
      江玄度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小太监立马不敢再有动作,头快要低到地缝里去。习武的人走路向来没有什么声响,更何况是手下的将军都发觉不了的江玄度,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小女帝身前,侧身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陛下,雍宁那讲书的先生可进城了。”
      小女帝原本嘟着嘴不知在干什么,听了这话,头猛地向下一点,顿时清醒了过来,喊道:“几时?几时?”
      自然没有什么说书的先生,她正前边儿是给她教书的前太子太傅、现御史,老太傅眼睛一闭,开始用手捋着自己的山羊须,哼哼着她听不清楚的话。
      小皇帝只能缓慢地抬头,对上江玄度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小姑……姑……”
      “陛下做什么美梦呢,不如讲给臣等来听听?”
      不好不好,不能不能。
      小皇帝抬头看她满朝的文武,竟看雪的看雪、看砖的看砖、看雀的看雀,就是无一人看她!
      她悲极生怒,猛地站起,手指着江玄度道:“来人!给……给朕把皇姑的椅子搬上来,朕挨得近不容易瞌睡。”
      江玄度敷衍道:“陛下,这恐怕不合礼制。”
      小皇帝对着她眨了眨眼道:“皇姑,礼制二字怎写?”
      江玄度:……
      站在文臣最首的前太子太傅、现御史继续捋着胡子,将头扭地更向一边。
      江玄度的椅子原本就在小皇帝旁边,她没理这小丫头,坐下后不再说话。
      这时胡八道悄悄地冒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道:【滴——宿主注意,女主一号幸福值已降至二十五。】
      【滴——宿主注意,女主一号幸福值已升至三十。】
      【滴——宿主注意,女主一号幸福值已降至二十。】
      【滴——】
      江玄度一把捉住它晃荡在自己跟前的尾巴,塞回了识海里。
      朝堂之上私论儿女之情,成何体统。
      胡八道自知理亏,也不再冒出来刷存在感,只嘟嘟囔囔添了一句:【我怎么感觉这儿也有虐文剧本的味道呢?】
      【你说什么?】它声音太小,又哼哼唧唧不把话说清楚,江玄度只好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可能是我搞错了。】它轻轻耸耸鼻尖,那股若有似无的虐文剧本气息却消失了,根本来不及辨认是在谁身上,只能钻回江玄度识海中。
      太监扬着嗓子高唱一声,众大臣行礼,朝会开始。
      先头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小皇帝听着又是昏昏欲睡,江玄度抬手将手中的串珠抛出,正击在小皇帝脑门上。
      小皇帝连忙坐直。
      天渐渐全明了,江玄度其实也不爱听这些没用的弯弯绕绕,可没法子,有些东西就藏在这一筐筐看似没用的唠叨里。她揉着太阳穴,看堂下大臣你一言我一语。
      户部尚书付危正与江玄度相视一眼,向她微微俯身行礼。
      “臣有本要奏。”
      “准奏。”
      这瞧着只有不惑之年的尚书肚子已经滚圆,颇有点富态,一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平日里端的是和气生财,如今却是有几分愁色,他上前一步,手持玉笏道:“殿下,我手下的连侍郎已经失踪有半月,还望朝廷派人寻寻,连侍郎实乃肱骨之臣,户部不能没有他啊!”
      满朝文武霎时静默,针落可闻。
      付尚书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也知道在这大晋最大的贵人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大忌,可他手下的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这么长时日,他这个做直属上司的实在是不能不过问啊。
      好吧,虽然是因为连侍郎实在是太能干了,他不在户部整一个忙碌了起来。
      他遛鸟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一个月了啊!
      当今朝廷上有三个人最不能得罪,一是老梁王江郇,他是太祖皇帝的亲堂弟,四朝元老三朝为臣,虽然如今常常只在茶馆子里听曲儿喝茶,却依旧一言千金;二是丞相陈竹眠,陈家是四大家族之首,四大家向来富可敌国,民间传言有道,能娶世家女,不娶皇家妇,更何况他父亲陈阁老可是跟着太宗鼎定九州的大功臣,驾鹤西去后牌位要列在那高高的麒麟殿上。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眼前这一位,手中握着大晋四十万大军的承王江玄度。
      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女人。
      但这位当代霍公有个闻名满朝的秘密,她和徽宁八年及第的探花郎、如今的户部侍郎连清极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二人你不说我不言,自然没人知道,可满朝文武都是个顶个的人精,早就从连探花入朝那日起就读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在众人吃瓜吃得不亦乐乎之时,这位男主人公他突然失踪了。
      付尚书又擦擦自己头上的冷汗,在心中暗数一二三为自己加油,才壮着胆子继续道:“殿下,殿下,找找吧,不然臣实在是……哎,食难下咽啊。”
      看着付尚书那全都聚在一起的五官,像攥紧的宣纸一样皱皱巴巴,江玄度突然笑了一声。
      付尚书不敢再讲话,只觉得自己今儿实在是胆儿忒大,回去定好好教训那个给自己出馊主意的下人!
      江玄度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竟然没有冷嘲热讽一番,而是瞧着脾气十分好地应了一声:“孤知道了。”
      这下轮到满朝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道圣意果真是难测得很呐!
      这风波过后也无人再报什么有用的奏章,江玄度摆了摆手,叫这群老头都滚回府中,只留下寥寥几个在一起论对了些新政的细节,便也起身离开,回兴庆宫去。
      兴庆宫是原先太祖时东宫所在,后太宗迁东宫,这兴庆宫便留给了当时的昭烈侯住,时隔数十年,这座宏伟而肃穆的宫殿,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徽宁六年,先帝领着江玄度来到了这儿。
      阔而大的照壁后是青石与海浪状黑砖铺成的路,柳树的枝丫还未抽发,只积了一层薄雪,兴庆宫向来是大而空寂的,华丽却没有什么人气。原本已经洒扫干净的过道上又积了薄薄的一层碎玉,小太监踏过留下一排排鞋印。
      他们都去往同一座宫殿。
      江玄度察觉不对,果不然见一个小侍女慌慌张张地踱步而前,低首道:“殿下,方才连大人……”
      今日朝会的主角、神秘失踪的户部侍郎连清极,其实就端端地躺在兴庆宫里。
      江玄度见不得她支支吾吾的样子,问道:“如何了?”
      小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连大人一直咳血不止,李太医也没有法子了。”
      叫那小侍女起身,江玄度一阵头疼,理了理自己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走近聆风阁偏殿。
      药童正煮着药,见火起的差不多,将几味药材“扑通扑通”利索地扔进小药锅中,带着草本植物的涩味渐渐在屋子中弥漫开来,他见江玄度走近,连忙行了个礼。
      江玄度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药材锅里黄褐色的水泡“咕嘟咕嘟”冒了起来,又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像雨后青砖缝里二三而起的雨泡,衔挂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
      烘过炭火,约莫着自个儿身上已经没有了凉意,江玄度抬脚走进正殿。
      聆风阁依旧沁着浓浓的药味,江玄度不爱燃香,故而整间屋子连门扉都隐隐有几分苦涩。侍女端着染红的帕子出来,太医连连摇着头。
      “怎的又咳血了?”
      太医愁眉道:“连大人实在是寒疾内积于肺腑,又忧虑过甚,难呐,难呐。”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
      话音未落,只见床上之人轻轻咳了几声后,呼吸顺长了许多,长长的睫翼轻微地动了几动,最后终于在李太医惊讶的注视之下睁开了眼。
      江玄度想过许多种他醒来后的景况,却独独没有想到眼前这种。
      连清极瞧了她一眼之后,脖颈与耳朵一片以一种极快、极稳定的速度蔓上了绯红。
      “敢问姑娘芳名?”他泛红的指尖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有些犹疑道。
      江玄度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这姑娘竟显得十分和善、十分耐心。
      她问道:“郎君竟不记得了吗?”
      连清极见状果真愣愣摇头。
      “其实,你是我成婚刚满月余的郎君。”
      她假话编得极搪塞,三岁娃娃站在一旁听了都要大喊一声“骗人变小犬”,可惜连清极此时不及三岁小儿,他似乎是信了,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江玄度欲要再撩拨脑子似乎是坏掉的连大人几句,胡八道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滴——宿主注意,女主一号幸福值已降至一,危——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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