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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亲要你接近一个人 ...

  •   一九三零年,巨大的邮轮一路挂着白色蒸汽,从英国远渡重洋来到了外滩的曹家渡港口。

      汽笛轰鸣,惊起桅杆上一片的海鸥,怕是连远处的小洋楼都能听见这动静。

      港口围了好多人,黑压压的看不清脸,人们举着彩旗和横幅在空中挥舞,照相机的闪光此起彼伏,有人将帽子高高抛起,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暨明号的首次航行圆满落幕,自然是今日最瞩目的社会事件。

      林兰卿便乘着这趟快风,平安落地上海滩。

      时隔五年再次呼吸着这片土地上的空气,海风吹过,混杂着海上的湿腥气和岸边的尘土味,不算好闻,但林兰卿依然觉得这味道好过英格兰满大街的尾气。

      他下了舷梯,穿过熙攘的人群,整个人被挤得晕乎乎的,好一会儿才走到空旷处。甫一站定,就看见西装上不知何时沾染了灰尘,短短的一道,却在鱼尾灰的面料上很显眼。林兰卿蹙眉,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找着什么。

      一方洁白的丝帕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林兰卿略一怔,抬起头,就见梳着利落背头的中年男人温和地对他笑着,低厚的嗓音说了句:“少爷,好久不见。”

      回忆涌现,周围喧闹的人群都好似安静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清晨。

      林兰卿心神一动,转而又按下情绪,接过手帕掸了掸灰尘,笑道:“好久不见,陈叔。”

      陈达伯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快上车吧,夫人在家等着您呢。”

      四月的天,春意正浓,街道两旁的梧桐已经发了绿,阳光在叶片的缝隙间跳跃,掠过每个行人的脸。

      广告牌上清一色东亚人的面孔,一旁陪着颜色艳丽的方块字。路上跑过几辆黄包车,车夫肩上搭着毛巾,在尚有寒气的季节里只着了件薄薄的马褂,浑身冒着热气,擦肩而过的瞬间林兰卿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天知道林兰卿有多怀念这些画面。

      他不免想起在伦敦度过的每一个阴冷潮湿的雨天,陪伴他的只有越过窗户的爬山虎和楼下来往穿梭的双层巴士。

      但好在现在都过去了,那五年光阴弹指一挥,只浓缩成了一张贴在行李箱上的邮票。

      车子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林兰卿把头靠在头枕上,就这么看着窗外景色发呆。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的建筑群逐渐变得熟悉起来,直到车子停在了一座宅邸前。

      林兰卿心道一句到家了,舒畅地叹了口气。

      陈达伯下了车,走到后排给林兰卿打开车门,一手接过皮箱一手挡着车顶边缘。

      林兰卿踏着他油光锃亮的小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留心感受了下这种特有的湿滑的脚感。

      黑漆压花大门缓缓开启,他跟着陈达伯走进去,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打眼便瞧见门边一棵梨树正开得热热闹闹,粉白粉白的花瓣挂在枝头,沁着浓郁的芳香。

      这院子里种了好些花,目力所及的便有芍药、郁金香和铃兰,在春日里开得争奇斗艳。

      这么多花自然都是林夫人的功劳,但素日里照料的定不是林夫人。林宅里雇了几个园丁,不远处的郁金香花丛旁正站着两个女人,原先在侍弄着花朵,听到门口的动静后便都把视线移了过去。

      几日前便耳闻家里的少爷要回国的消息,此番终于见到了真人,两人都难免按耐不住好奇。

      “这就是西洋来的小少爷呀?哎,看不到人呢。”年轻些的那个梗着脖子来回张望,毫不忌惮着自己的目光。

      旁边那女人明显年纪更长,颇有顾虑,见状连连拽她:“有你这样看的吗,小心惹人不高兴!”

      林少爷耳聪目明,听到了不远处的对话,便微侧过身,嘴角一扬,极为绅士地冲她们行了个脱帽礼。

      那两人猝不及防,先是双双怔了怔,随即赶忙躬身回礼,尴尬得红了脸,直到林兰卿进了屋,听见了关门声,才敢直起身。

      这些年上海变化了不少,高楼更多,也更繁华了。家里的某些地方也变了,就比如沙发旁边的这只瓷瓶,不知什么时候从青花瓷换成了白玉瓷。

      林兰卿正把这只瓶子转了一圈随意打量着,就听哒哒的拖鞋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一女子,卷着时兴的大波浪,用一根发簪精致地笼在脑后,肩上垂着一条水灰色狐狸毛披肩,细目长眉,唇间的胭脂极浓,衬得气色饱满,精神头十足。

      这不是林夫人又是谁?

      林兰卿站起身,刚叫了声“母亲”,就被女人一把抱在了怀里,满鼻子嘴的香水味。

      郑嘉欣显然情绪激动,肉眼可见地红了眼,拉着林兰卿坐在沙发上。

      “可算盼着你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有没有想妈妈?是不是尽顾着在外面玩,早就把我忘了。”郑嘉欣埋怨着,伸手抹眼泪,又顾着化了妆只能用手绢轻轻点擦。

      林兰卿无奈笑了一下,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哪里的话,我当然想你了。”

      郑嘉欣埋怨地砸了下他的肩:“你呀,既然说想我那怎么没见你给家里多写几封信?我天天从早到晚等着你回信,还跑到邮局去问人家,有没有我家阿卿的信件呀?你倒好,寄给你十封,你能回一封就不错的了。”

      林兰卿道:“哪有这么夸张,这些越洋信件总得等一两个月吧,兴许还有几封在路上呢。再说,是父亲他让我专心学习,不要老想着跟家里联系。”

      一听他提到林父,郑嘉欣便重重叹了口气:“你爸就是太严格了,孩子在外面跟家里人联系联系怎么了,你才多大呀。当初是他自己做决定让你出国读书,都没跟我们商量一下,现在他改主意了,一句话又把你叫回来了,我看他就是瞎折腾!喜欢折腾怎么不折腾他自己啊,尽叫你受苦。”

      郑嘉欣气得甩了下帕子,背都挺直了几分。

      林兰卿本身也对父亲的做法颇有怨言,那位在英国和台湾两地辗转多年,不常回上海,对他也不曾多问,留学期间他都没见过父亲几次。这次回来,也是父亲让他转学去上海的一所高中。

      但他就算有怨言又能说什么呢,他向来没有给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林兰卿沉默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杯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郑嘉欣显然也对丈夫的行为没辙,说完了气话便也作罢了,“对了,你这次回来,家里已经给人发了请帖,准备给你办个接风宴,就在这周六。”她也举起杯红茶啜了口,“你出去这么多年了,跟家里的亲戚都生疏了,趁着这次好好聚聚。”

      林兰卿点头:“好。”

      “顺便啊,再跟你爸生意场上那几家人打个照面。”

      林兰卿皱眉:“还请了别家人?”

      郑嘉欣不以为意:“当然啊,你作为咱们家儿子都没在那些人面前露过几次面,以前看你小,不愿去就罢了,现在可别推脱了,必须要去,还要跟他们每个人都打招呼、敬酒,这都是你以后要面对的,提前适应适应。”

      郑嘉欣语气强硬,字字在理,林兰卿无从反驳,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那都有谁啊?”

      郑嘉欣掰着手指头:“我想想,请了张总、王行长、马总——”

      “我是说,”林兰卿打断她,“我们家去的都有谁。”

      他知道在这种场合郑嘉欣定不会独自带着他去,父亲在生意上也是独裁者,几乎不会跟母亲商量什么,她既不了解生意的事情自然跟那些老总们聊不起来。所以每次她都是陪同的角色,要么是陪父亲,要么就是陪——林兰卿希望不是那个人。

      郑嘉欣见他这样问明显有些意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自觉大了点:“还能有谁啊,家里不就这么几个人。”

      林兰卿灵敏地从他母亲的神态里嗅到一丝心虚,眯了眯眼,正欲接着问,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汽车引擎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到最后似乎停在了他们家门口。

      紧跟着,陈达伯说了句“我去接人”,便迈开步子小跑了出去。

      林兰卿透过窗户的西字格朝外张望:“谁来了?今天还有客人?”

      郑嘉欣没吭声,眼神不知飘到了哪里,就是不往门外看。

      林兰卿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一个糟糕的猜测慢慢在他心头浮起。

      很快,陈达伯再次进来,尚未看清他身后跟的人,就听他说:“大少爷回来了。”

      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林兰卿只觉手里的杯子都重了几分。

      他哥哥居然回来了。

      郑嘉欣明明在信里跟他说过,他哥林祎景这些年几乎都跟在父亲身边,忙着扩展海外的市场,根本没空回上海。

      怎么今天突然就回来了,而且没有一个人跟他说一声?

      林兰卿不由看了眼陈达伯,眼里满是问究,陈达伯则面露尴尬,咧着嘴无声笑了笑。

      得了,一定是林祎景的意思。

      “我问过英国那边的学校了,老师说你在班里绩点垫底。”

      男人一进门便风风火火地撂下这么一句,林兰卿心里一抖,像被戳中了要害一般。

      不同于林兰卿还在抽条的单薄身体,林祎景的身形颀长而结实,走路带起的风吹动了茶几上的镂空桌布。他脱下黑色风衣顺手递给陈达伯,坐到了一侧的沙发上,微微仰起头,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嘉欣一脸吃惊地看向林兰卿。

      她记得在信里问过成绩的事,林兰卿都是笼统地回了句还行,她心想自己这小儿子向来学习好,便也没多想。

      合着这“还行”代表的是垫底?

      林兰卿脸有些发红,不敢看林祎景,低下头不安地抠弄手指。

      郑嘉欣犹豫了片刻后,缓缓起身:“你们聊,我去洗个水果。”

      做兄长的要教训弟弟了,郑嘉欣想着给林兰卿留点面子,捎上陈达伯一起去了厨房。

      这两人一走,林兰卿便彻底泄气了似的,肩膀都垂了下去,弱声道:“那边进度太快了,我跟不上……”

      “跟不上?”林祎景带着愠怒的声音压来,“跟不上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也不跟我们说,就随它跟不上吗?你就是这样对待学习的?”

      林兰卿不敢说话了。

      他甚至做好了闭眼的准备,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然而安静了好一会儿,预想中的责骂也并没有到来。
      林祎景突然说了声“算了。”

      林兰卿不明所以,还是低着头。

      “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事,暂且先不找你算帐。”

      林兰卿默哀:您不如现在就跟我算帐吧,至少给我个痛快。

      林祎景接着说:“我是来跟你说学校的事儿的。”他调整了下坐姿,一手搭在扶手上,“学校是我跟父亲一起商议决定的,政府前几年拨了不少款兴办的贵族学校,师资水平不错,也颇有名声,是个很好的选择。”

      林兰卿知道能让这两人同时看中的学校肯定不止这些优势,但他并不想多问。

      “晋安男子中学。”林祎景说,“离家不算远,上下学就让陈叔接送。”

      “男子中学?”林兰卿诧异道。他可没想到即将要去的学校是所男校。

      林祎景瞥了他一眼:“跟普通的学校没什么区别,就是吵了点,摩擦多了点,不过有一个好处,能杜绝早恋。”

      林兰卿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穿长裙扎麻花辫的女同学算是扼杀在他的幻想里了。

      “学校是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更重要的事。”林祎景说。

      “什么事?”

      “父亲要你在学校里接近一个人,跟他搞好关系,能处成朋友最好。”

      林兰卿皱了皱眉。

      “那个人你很快也会见到了,就是马家的三公子,马崇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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