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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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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隆十九年,六月上旬。
长京已连着下了三日的雨,雨势亦已从初时的滂沱变成了绵雨,却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连成排的屋舍在大雨洗刷过后,露出锃亮的青瓦,而被高耸城墙环绕的宫廷在蒙蒙雾气笼罩下,依然熠熠生辉。
刚升腾起来的热意陡然间被压了下去,犹如重回了寒春之时。
冷风掠起,从袖筒里灌进去,冻得狗蛋直打哆嗦。
他瑟缩着脖子,将手抄进袖中,目光则落在长廊的尽头。
“愣着作甚?”一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和尚折回来提着狗蛋的衣领,略显愠怒地斥责道,“还想不想吃饭了?”
狗蛋被提溜着走了老远,仍然一步两回头地盯着那边看,直至那身华裳从拐角消失,他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那位贵人又来了!”狗蛋喃喃道。
小和尚未搭理他,径自将他拖至香积厨,与别的师兄弟一起开始忙着择洗做饭。
“师兄,那位贵人这次要在寺中住很久吗?”狗蛋瞥到角落里摆放整齐的几大筐青菜后,眼底瞬间冒起了星光。
寺中日子过得清贫,平日里只有两三样素菜上桌,且样式和口味都一成不变。只有那位贵人来了,他们才能跟着沾点儿光换个菜式和口味,虽都是素斋,但依旧能让他们开心上好一阵。
小和尚依旧没理会狗蛋的问话,狗蛋悻悻地转身跟着另一位年过半百的师兄将青菜清点完毕后,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老师兄见状,笑着解答了他的疑惑,“贵人这次是来为陛下祈福的,听说要住上月余呢!”
笑意在狗蛋的脸上绽开,他开心地蹦了起来。
傍晚时分,用过晚膳后的狗蛋闲来无聊跑到后山找鸟窝,想掏些鸟解馋,但在林中转悠了半晌,连只鸟影也未瞧见,最后悻然而归。
早前还瞧着有好大一群麻雀在林中筑巢,怎么突然一只都找不见了……
狗蛋拿着根柳枝不甘地抽着小径两边的茅草,嘴里嘟嘟囔囔着:“该不会是老和尚让小和尚把鸟都赶跑了吧……”
佛门重地,自是不让伤害生灵的,但狗蛋不是和尚,且他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儿。他还小,不吃肉是长不高的,于是他便想着烤鸟肉吃。
不幸的是,他第一次捕鸟的时候便被人发现了,那和尚很快就告到了老和尚面前,老和尚罚他抄了三天的经文。
对于狗蛋这样的穷苦孩子来说,抄书比打他一顿还难受,自此,狗蛋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他很快就忘了教训,又偷摸打起了鸟蛋的主意,只是到现在也没成功过。
夜幕降临之前,狗蛋冒着细雨从林中蹿了出来,正当他打算抄近路回僧舍时,忽地想起今日来的那位贵人,于是便绕道去了西北角的别院。
当他看到伫立在院门两侧严阵以待的护卫时,狗蛋吓得直接躲在了柱子后面,思索片刻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悄悄爬上了北边的院墙。
他怯怯地探出半个头,两只眼睛逡巡了整个院子后,很快就看到了静立在窗前的女子。
女子身着梨花白的对襟齐胸丝罗裙,上有浅浅的印花纹,配着条浅绿色披帛正随风飘扬。
她梳着简单的单螺髻,髻上簪着一支点翠红珊瑚金簪。除此以外,再无其它配饰。
雨水淅淅沥沥地从房檐落下,在与房檐相对的泥地上留下了一排整齐的水涡,溅起大大的水泡。而挂在檐上的那张稀疏且透明的水帘,挡了狗蛋的视线,使得他无论如何也瞧不真切贵人的样貌。
狗蛋攀着墙沿,又往前探了探,他将脖子抻得老长,势要从雨缝中瞧一瞧那位拥有着无上尊荣的公主真容。
不料,过于用力的他掰碎了围墙上的青瓦,掉下去惊动了护卫和屋中人。
刹那间,屋中人已朝他这边投来了警惕的目光,与此同时,察觉到了端倪的护卫也执着长/枪/朝他奔了过来。
慌乱间,越急越错,狗蛋本想退回墙外的,可他的眼睛被泛着冷光的银/枪/闪了一下,早就探空出半个身体的他手一软便从墙上栽了下去。
“哪里来的毛贼!”护卫将武器架在狗蛋的脖子上,紧着的剑眉在看到对方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后舒散了许多。
狗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终不及他心底浮出来的寒颤。
他咽了咽口水,惊惧之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擅闯公主私院,当杀!”其中一护卫厉声道。
“大人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狗蛋终于缓过神来结巴地辩解道。
但那二人又怎肯听他狡辩,一人用/枪/抵着他脖子,另一人则拖起他欲朝门外去。
“饶命啊大人!”狗蛋哭嗓着喊道,“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二人依旧充耳不闻,径自拖着他离去。
忽然,一道软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李无忧淡声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二人将狗蛋押在地上,其中一人上前揖礼禀道:“回殿下,是一小孩儿翻越围墙欲对公主图谋不轨。”
似有若无的视线从狗蛋身上淡淡掠过,狗蛋的心随之一紧。
“一个小孩子能做出什么事来?”李无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温愠,“你们别太惊弓之鸟了。”
护卫还欲再说什么,忽见寺院住持九清绕至窗台前,扫了眼狗蛋后,温声道:“两位大人莫惊,他是香积厨的帮手,是老衲寺中人,平日虽是调皮捣蛋了些,但却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说着九清转身单手合十朝李无忧行了礼,解释道,“这孩子是老衲从街头捡回来的,怜其是个孤儿,无人照料,便将他带回了寺中,今日无端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李无忧轻挥衣袖,屏去了护卫,淡声道:“既是和尚你的人,本宫自是不会计较。”
九清颔首谢恩,转头见狗蛋还胆颤地匐在地上,提醒他道:“还不赶紧谢过公主?”
狗蛋听后,立马在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把情绪向来寡淡的李无忧都给惊了。
刚转身的她回眸一看,见那小子还趴在地上,口中喃喃着:“谢公主!”
李无忧免了他的礼,狗蛋仍旧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又在看到李无忧的脸后垂了下去。
两道血迹从狗蛋的额头流下,挂在他的鼻尖上,他也不呼疼。
“去吧!”李无忧怔了一瞬后挥手道。
狗蛋瞄了九清一眼,后者轻轻点了下头,他才起身后退几步离开了别院。
“这孩子当真是只是你捡回来的孤儿,而不是你在外面跟人生的亲儿子?”李无忧踱回茶案前盘腿坐下,一手托袖一手端起杯子轻吮了口清茶,打趣着九清道。
九清于李无忧对面坐下,正要去端茶,闻言手一顿,平静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波澜,他忙道:“殿下可莫要跟出家人开这种玩笑,不然等老衲去了,无法伴在佛祖左右。那孩子,确实是老衲拾回来的,当时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野狗虎视眈眈地围着,若非老衲出手及时,他早就被野狗分食了。后便将其带回了寺中养伤,他孤苦无依不愿离开,老衲便将他留了下来。”
九清的话,李无忧自是信的,刚才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也是奇怪,我见寺中也有不少的小和尚,你为何不让他也剃度出家,也免了旁人说你闲话。”
九清道:“出家讲究佛缘,这孩子与佛家无缘。”
“哦?”李无忧笑道,“那和尚你看我有无佛缘?”
九清抬眸仔细端量了李无忧片刻,未置然否,只道:“殿下如今过得不好?”
李无忧道:“自我出生之日起,你便断言我是个六亲缘浅之人,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和尚你可知,我有多讨厌你?”
九清捻着手中串珠,沉默片刻后道:“听闻驸马乃京中士家名贵之后,无论从门第还是德行来说,皆与殿下登对,如今看来,坊间传闻有假。”
李无忧在听到“驸马”二字时,忍不住发出一蔑笑,同时眼底划过一丝浓稠的伤感,但她很快便压了下去,随后淡然挥着衣袖,道:“多好的日子,提那个死人作甚!”
对于李无忧的“刻薄”,九清早就习以为常,并未过多惊讶,反倒确信了一件事,那便是她未能觅得一段良缘。
是了,她只是皇帝众多女儿中不起眼的一个,皇帝又怎会为了她的姻缘花费心思呢?
“老衲多说无益,殿下只需知道终会有拨云见月的那一日便成。”九清道。
李无忧摇头苦笑,她拈起桌上的茶盏,作饮酒状一饮而尽,随即竟像是醉了般呢喃着:“老和尚,当初,你就不应该救我,也免了让我受这人世苦......"
九清的念珠在静夜里发出碰撞的闷响,他有在认真思考李无忧的这句话。从来,他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从未想过对方活下来之后的处境。
李无忧忽然又道:“你好意保了我一条性命,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你心存抱怨的。只是、只是......”她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算了,不说这些扰人心烦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