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她只想回家》渌水潮

82、往事

　　十日前，云泽，将军主帐。

　　势必有损，损阴以利阳。是谓李代桃僵。

　　“任卿裕亲口说的？”

　　桑安点点头，此话有些复杂，她不太能听懂，却知道策略关乎战局。关乎战局，就是关乎东尘。桑安犹豫再三，还是冒险将此事告知了春晓。

　　春晓神情严肃：“……他要折将。”

　　乾人往往认为云皇谨慎过头，不会冒险行事。上回保守只派五十精兵，更让乾人摸清了底细。所以任卿裕才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北乾疯，他就比北乾更疯。他要让重将亲自上阵诱敌深入，且字面意义上的损兵折将，让我军和敌军都无路可退！

　　“折将？折、折谁啊？”桑安一脸疑惑，有些没明白。

　　“任卿裕后面还说了什么？”

　　“言语中两位副将并不赞同这个提议，最后好像不了了之了。”

　　春晓拍了拍桑安肩头，越过他离开了大帐。

　　“春晓，去哪儿啊？”

　　“找盛烟岚！”

　　夕阳西下，空旷的练武场只剩下靳司和盛烟岚两个人。

　　靳司背着手在盛烟岚面前转悠，嘴里急急念叨：“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靳副将你不要再转圈圈了。”盛烟岚撑着头，有点晕。

　　“哦哦好，”靳司这才停下步子，“但真的不行啊！盛副将你得劝劝任将军。”

　　盛烟岚略一沉思：“……其实我觉得他这个法子不错。”

　　“哎你！”

　　盛烟岚补充了一句：“但是这个诱饵，绝对不可以是任将军。”

　　“是啊，这可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靳司松了口气，赞同道。

　　“你心里有人选吗？”

　　靳司再迟钝，也能听懂盛烟岚的试探，他诚实道：“我不去。”

　　“那是，换我我也不去，”盛烟岚弯唇，“可任将军就愿意去，你知道为什么？”

　　盛烟岚卖了个关子，靳司连忙一副请教的神情。

　　“富贵险中求，任将军盼着九死一生，立功娶老婆呢。”

　　靳司以为自己听岔了：“盛副将你说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他去不合适，但并没有别的人选去阻止他，包括我们自己。你明白吗，靳副将？”

　　靳司还未开口，只听略带着些轻快的女声传来：“我明白我明白。”

　　盛烟岚转过身去，来人正是春晓。

　　“姐姐，你怎么样了？”盛烟岚满眼关切，丝毫不关心春晓听去了多少。

　　春晓反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看样子是比前些天精神好些。”盛烟岚如实回答。

　　“我是说李代桃僵，我怎么样？”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靳司没忍住插嘴道。

　　春晓微微张大了眼：“靳副将有何高见？”

　　“‘李’是云泽大将，你身份不合适。”

　　靳司与春晓在天渊之战打过照面，认出了她。

　　“有道理。我想想啊，”春晓回道，“我与烟岚身形相似，现下赶制一人皮面具，应当还算来得及。”

　　靳司犹豫道：“这……”

　　这下换到盛烟岚说不行了：“军中没人会做人皮面具，姐姐，你不要胡闹了！”

　　“我不是胡闹，烟岚。以任卿裕的脾性，云泽国力底蕴雄厚，应该会想着细水长流，长期与乾军抗争。可他没有，”春晓在盛烟岚耳畔低声道，“烟岚，他走这步险棋是为了我。”

　　盛烟岚怔然。

　　“如你所说，这是必死局。我必须要手刃东尘，”春晓认真道，“但更重要的是，我绝不可能让他涉险。”

　　春晓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与任卿裕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前九天。在第九天的夜里，春晓对任卿裕下了药。

　　翌日，她以盛烟岚的面貌出现在整装待发的军队前，并对他们说明了任卿裕重病的消息。春晓借口自己嗓子疼痛，难以发声，避免了与同僚开口交谈；又换去自身短刀，佩以盛烟岚拿手的长剑，彻底打消众人疑虑。

　　然而东尘之战，她随身所带皆为武功上乘的精兵。春晓无法避免地受了重伤，幸而结果不错。

　　滚烫的大石向她二人袭来，春晓闭上了双眼，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嘶”地一声破空而来，春晓被长鞭卷起，随即被摔落在一旁的空地！春晓痛得没了知觉，她咬着牙撑起身子，却看见了面前的一双黑靴。

　　春晓顺着那长鞭缓缓抬眸，神情愕然，又像早有预料。最终，春晓张了张口，无声道：

　　“……晏晏。”

　　晏如昼一身翠绿罗衣，墨发以珠簪束起，正漫不经心的把玩手中的长鞭。仿佛他不是来此取命的罗刹，而是恰巧路过此地的飞仙散客。

　　春晓晕死之前，看见那飞仙散客唇齿轻启，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楚小姐，是我。”

　　*

　　不知过了多久，春晓缓缓睁眼。她环顾四周，眼底落入了一片雪白。那是与当初晴姬在雪域，如出一辙的天渊幻境。

　　春晓对晏如昼冷笑道：“天渊幻境，原来你也是楚氏之人！”

　　晏如昼垂眸，如同他们头一回见面时一般低眉顺眼：“楚小姐与我一脉同源，不必生分。”

　　春晓即刻意识到了什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该叫你晏如昼，还是楚晏？”

　　原来那一年小雪说的人并非楚燕，而是楚晏。

　　如此，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盛府婚房外递给春晓信笺的黑影、花魁芙蕖为什么写下那封信，以及……东尘郡主为什么会知道苏狼藏匿于襄崖。

　　可春晓还是不死心：“是你做的吗？”

　　“楚小姐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晏如昼不解道，“我让你看到信笺，只是想让楚小姐更快地知道主人的真面目；我故意委托与你相似的芙蕖前往军营，就是希望你不要再干涉我的行动……”

　　春晓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晏如昼：“是你告诉东尘一切的！”

　　“我只是想让天渊的气息死的更干净一些。襄崖，是楚青游曾待过的地方。”

　　见晏如昼亲口承认，春晓的神情变得愈发冰冷，喉咙里涌出苦涩的胆汁，愤恨道：“那你应该先杀了我！”

　　“晏晏恨透了天渊，却从未伤害过小姐，小姐怎么就不明白呢，”晏如昼叹气，语气几近讨好，“我们是一样的，我也是被天渊抛弃的孩子。”

　　“你说什么？”

　　元微上位之时曾干过两件事，一为雪时夫人的求子、二为晴姬的离开。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不为人知的事。

　　晴姬曾说过，长命珠在天渊并不是什么稀罕物。那是因为她还在天渊时，楚氏成婚之日，渊主都会以丈夫的名义，赠与其妻子一颗长命珠。唯一的要求，就是夫妻双方都拥有最纯正的楚氏血统。这于血统几近落寞、要将渊主之位拱手让人的天渊而言，实在难上加难。

　　但晏如昼的父母做到了。

　　他们并不相爱，更不契合。妻子倔强固执，而她的丈夫却是一个暴戾凶残的男人。两人观点相驳，多有摩擦，即便妻子怀孕之后依旧如此。丈夫对怀孕的妻子大打出手，而妻子为了保命，错手杀了丈夫。

　　妻子早产大出血，却大难不死生下了晏如昼。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渊主的“公正”责罚。

　　“母亲被流放云泽，而我由于年纪太小，被当时的渊主酌情处置，寄养于当时整个天渊最温柔的元微身边。他那时只是楚青游的师父，所以他不敢把私心表现的太明显。有一回元微来看我，掐住我的脖子，我那时年纪实在太小，记不清了……只想起他最后并没有掐死我，而是硬生生灌我喝下了一碗永远无法脱离他控制的苦药。从此之后的二十多年，我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每过几个月飞鸽传书至弈城，喂给我缓解病症的粉末，我却还得卑躬屈膝的感谢我的敌人。”

　　晏如昼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他苦笑道：“后来我推算，他灌我苦药那夜，就是楚青游被流放襄崖之时。”

　　“这就是你恨楚青游的原因？”

　　“对，我不止恨楚青游，我恨的是整个天渊！”说起“恨”字，晏如昼的情绪终于有一丝起伏，“母亲不要我了、小雪对我呼来喝去，晴姬让你看到的，不过是他最后的良知。他看着晴姬，想起了以前的楚青游；看着雪时夫人，又想起了曾经的我……也许我是该感谢楚氏那些排外的老顽固，他们嘲讽元微，辱骂他无法对天渊带来任何益处，这才让元微心中恶意外放滋长。天渊无人为他所用的局面都是自以为是的楚氏一手促成，而元微死到临头却只能做那些活尸自欺欺人！”

　　春晓冷漠道：“你既然这么恨元微，可依旧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

　　“是，小姐说得不错，”晏如昼情绪平复的很快，“我从来只配做依附他人的寄生虫，在天渊如此，在任府亦然。我从来都学不会反抗，但我希望圣女活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常青村的那天，晏晏寄人篱下了一辈子，只有圣女说，我可以不必自称‘奴’。”

　　“你还记得，我却是快忘记了。”春晓冷冷道。

　　晏如昼听后，反而腼腆地笑了：“让我接着说吧，楚小姐，我从来没想过能与你如此长久的聊天。对了，还有一事忘记告诉小姐。”

　　春晓没有说话，晏如昼却能自如的说下去，他似乎已经憋了太久太久，话语如潮水般涌出。

　　“元微下药只是为了让我卖命，他并没有剥夺我习武的能力，毕竟在他眼里，我只是一把对他没有威胁的刀，我越厉害，就对他越有利。不过天高皇帝远，元微并不知道我最熟练的兵器，其实是鞭。楚小姐也明白，盛左津原本打算靠嫁娶提升权势，可最终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的。在云泽百姓的反对之中，更是对你失去了耐心。小雪埋伏多日，她知道你去见了沈西岭，想在那个时候就解决你。”

　　春晓恍然：“……是你派盛师意前来‘查案’。”

　　“我早知皇上对盛左津的疑心深重，却从未向元微回禀此事。就叫他们多几日自娱自乐的时光，有何不可？”

　　春晓承认，晏如昼的确比他隐忍得多。可同时，春晓也意识到另一件事：“你从来没想过手刃仇人？”

　　“是啊。晏晏不如楚小姐洒脱干脆，每一件事都要思虑到了极致，才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推进。”

　　回过头看，几乎没有一件事是晏如昼亲手所做，除了小雪。春晓垂眸，晏如昼确实从未想过杀她。

　　“其实晏晏看着楚小姐和我一样被元微利用，我很高兴，”晏如昼话锋一转，“可楚小姐，为什么主人会把长命珠给了你？为什么你再也不必受人束缚？”

　　春晓闭上双眼，不忍道：“任卿裕一直很信任你。”

　　不染山那回，晏如昼曾露出马脚，是任卿裕一再阻拦，雪时夫人才没有重罚，只是派人对其严加看管。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元微派我前往弈城潜伏，窃取情报。那时的雪时夫人还未有封号，正处搜罗势力、缺人之时，我选择了那里，”晏如昼自嘲道，“可直到攻打天渊前夕，在盛左津的供词里，我才推测出雪时夫人就是当年去天渊求子的女人。元微当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毕竟主人好命，晏晏只是天生的贱种。”

　　春晓移开目光，不愿再看他。晏如昼却不知趣儿地往春晓眼下钻，他颤抖的薄唇微微张开：

　　“楚小姐，你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