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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还是那只蒸饼 ...


  •   第4章还是那只蒸饼
      褪下湿透的冠帽袍服,换上一套簇新衣裳,江充的心情也由此一新。一切都结束得太顺利,太平静了。隳突乎南北,叫嚣乎东西,从未央宫到太子宫都‘搜’出了数量可观的桐木偶人。偶人胸口所插的银针以及身下附着的咒语,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别有用心的巫蛊。皇后在全神贯注地诅咒丈夫,太子在无比热切地诅咒父亲。听上去虽说骇人听闻,可要找出他们各自的动机,却不大费劲。一个担心做不成皇太后,一个担心做不成新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样的动机从古到今都解释得过去。
      “举头三尺有神明!”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了江充的脸。“虚张声势。”江充不屑地想。如果说皇后卫子夫在虚张声势之下还在强撑着六宫之主的架子,太子刘据则是个十足的孬种。当偶人出土的一刻,卫子夫的唇角只不过挑起了一抹直接无视、极端鄙夷的轻笑,而刘据却吓得灵魂出窍,如呆似痴。这太子爷未免太不经事了些。这么一枚软烂懦弱的好柿子,不由着人把玩拿捏真是可惜了。
      暴雨不断,江充的眼前,似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赵国,邯郸。小街深巷,蓬门陋户。听着屋外山崩海啸般的雨声,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相拥而泣。他们是兄妹二人,江齐与江真,早在五年前便已失去阿母。据说,阿母是跟人走了。而在这个雨夜,他们的阿翁又被人杀死了。阿翁给城里的一家富户看家护院。那天夜里,富户的仇家向富户行刺,阿翁不幸被仇家刺中,成了富户的替死鬼。阿翁没了,冰冷的胸口还揣着一个被剑刺透、被血浸透的蒸饼,那是他准备带回去给儿女们吃的。
      没父没母的孩子可怎么活呢?江真做了歌舞伎,而江齐的履历则要复杂多了,当酒保、扫驿亭、刷板壁、赶马车……那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后来遇到一个大户人家,瞧他机灵懂事,让他陪独苗儿子读书。怎奈这小爷对读书毫无兴趣,倒是伴读的江齐颇肯用功。这样过了几年,在学问上乏善可陈的小爷有一次为着酒家女跟人大打出手,在误伤“情敌”后溜之大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官差很快找上门来。主人硬把不在现场的江齐咬定为误伤的实施者,却把自己的儿子出脱得一干二净。江齐百口莫辩,挨了一顿大棍后被判入狱三年。然而,只过了两年他便被放了出来。
      前来迎接他的是妹妹江真。原来,他能提前出狱,这要得力于江真的打点。
      “妹妹,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江齐的目光刺得江真微微垂首。几年不见,妹妹出落成了一个面目清丽的少女,脸上泛着半羞半喜的红晕,红得就像他们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山果。
      “长兄你不用担心。有人帮我,你高不高兴……”原来,妹妹被辗转卖几次后,在国相府遇到一名乐师,两情相悦,遂有了互许终身之意。乐师姓周,扰擅吹笛,在家中排行第五,人称玉笛周五郎。他比江真大了十来岁,在邯郸城的同行中颇有口碑,又靠着多年的积攒,有了笔实实在在的积蓄。正打算着为江真赎身,从国相府出来后便结为夫妻。听闻江齐之事,两人一商量,还是先得设法将江齐从狱中救出。妹妹的婚礼上怎可缺少了相依为命的长兄呢?为救江齐,那多年的积攒也因之用去了大半。
      江齐却不太热心,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虽说人家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却对之不大乐意。为那个声色犬马的恶少伴读几年,当个上等人的根苗已在那些诗赋文章、言谈礼仪中暗地茁发并倔强生长了起来。虽天生便是穷命一条,且为人陷害身陷囹圄,但他不甘下尘啊。不是赌徒,那颗高傲的心却无时不刻在幻想着翻本。乐师与歌伎的结合,对他而言,这并不是值得期待、值得祝福的结合,而是另一种幻灭,对于妹妹的选择与归宿感到幻灭。
      有好些日子,江齐足不出户,躺在一张敝席上瞪着一双空空茫茫的眼睛想心事。妹妹真与那个乐师成了婚,他该何去何从呢?一个“劣迹”在案的刑徒,上哪儿去找谋生之路?但很快,竟有“机会”找上了门来。一个天阴欲雪的午后,有人声称是赵王府的宾客,特来一晤。
      “赵王府?”这个名头将江齐震住了,“阁下所说的赵王是?”
      “这邯郸城中莫非还有第二个赵王不成?我的主人,乃是赵王太子。至于赵王,你也不必到别处打听了。先皇的第七子,当今天子所称‘七兄’者,非赵王更为何人哉?”
      “哦,阁下请进。”江齐不觉肃然起敬,“请问有何事指教?”
      “指教可谈不上。赵王太子慕君之才,久有结交之意,遣属下特来问候。”
      坐了多年的牢,没想到还能坐出一个才名,且能传到赵王太子耳中,这世道可真够有趣。江充对此深感惊异。但很快他就弄明白了,所谓“慕君之才,久有结交之意”不过是个托辞罢了。讲真的,他有才无才,人家连半分的兴趣都没有。那年头虽然尚未流行起“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可赵王太子遣人前来,显然是另有所图。图个啥呢?就当江真与乐师相欢相恋之时,有个人也看上了江真。赵王太子刘丹偶到国相府赴宴,青翠如新荷的江真一下子勾住了刘丹的目光,也勾走了他的魂魄。刘丹是个痛快人,接下来便有了黄金买蛾眉的豪举。谁知蛾眉却拒不肯从。被逼得急了,江真竟然直接去问国相,既已同意乐师将她赎出,怎可不讲信用,将她转卖他人?
      国相初时只是感到好笑。当初答应乐师,原是看在他情真意切的份上,一时动了恻隐之念。但小小乐师岂能同赵王太子相提并论?跟赵王太子抢女人,他莫不是脑子烧成了浆糊?
      将乐师与江真同时唤来,国相三言两语便陈说了厉害。那乐师只是苍白着脸不开口,江真却决绝地表示:“除非我死,定要我去赵王府,请他们先买好一口棺材罢!”
      说客当着江齐大摇其首:“你瞧瞧,这是可以向上回复的话么?赵王乃是皇上的七兄,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惹恼了他,岂止祸及令妹,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这天下哪有乐师为歌伎赎身的法令?即使国相勉强同意时,本已担了绝大的风险。令妹不知感恩倒也罢了,事已至此,还要令国相为难。江君,你可不能让她任性妄为!”
      江齐的脸上漾起了奇怪的笑容:“国相……乐师……赵王……太子……”
      说客接着又道:“王太子的脾气你大概不知道。一向是要什么便有什么,没人可以拒绝他。倘若此番如了王太子的愿,江君此前所受的种种委屈以及此后的前程,那都不言自明。还请江君用心思裁。”
      还要什么用心思裁呢?江齐本就不大赞成江真的婚事,既然有了转机,何不以婚事另作交易?
      当江齐亲自向江真讲解嫁给刘丹的必要性时,江真无比厌恶地叫道:“阿兄,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可你为我想过吗?我怎能嫁给王太子那个恶棍?一想起他那双邪毒的眼睛,我真恨不能……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怎能与这样一个人……倒不如一头撞死还来得痛快!我知道你瞧不起五郎,你妹妹我,也不过是个歌舞伎,我和他,本是一样的人。真的到了赵王府,我连个侍妾都算不上。但五郎对我那是一片诚心,他会明媒正娶!你知道吗,他本已攒够了赎我的钱,为了让你早些出来,只把赎身的日子往后推了,如今还在向三朋四友告借。阿兄,做人要讲良心的!”说时已是满面泪痕。
      江齐有一瞬的失神。“好吧,”他有气无力道,“如果妹妹认为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你们远走高飞吧,早早离开这里。”
      “你呢?你也跟我们一起走?”江真的眼中升起了希望。
      江齐微笑道:“我顶多不过再坐几年牢。只要妹妹遂心合意,便坐穿了牢底又有何不可?”
      “阿兄,我怎舍得让你再去坐牢!”江真哭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逃吧,我们一起逃!”
      “傻妹妹,能逃得掉吗?”江齐长叹一声道,“真要只是坐坐牢便能支吾得过去,倒是你我兄妹的造化了。赵王是什么样的主你打听过吗?他只消一抬手指,掐死你我就像掐死一只蚂蚁,还有你那个乐师,也不知他家可有父母亲戚,君王一怒,那是覆巢之祸呀。”
      江真怔住了。有好几天,没有与江齐说一句话。只是将自己关了起来,如同受了重伤而藏身于洞穴的小兽。乐师来看她,任其千恳万求,江真却并不开门,只如并不认识这个人一般。而江齐则亲自下厨,每日给江真送去她喜食之物,可食物几乎都未动过,江齐看在眼里,暗暗心急。
      到了第四天,当江真发现送来的是一只蒸饼时,那个父亲遇害的雨夜,那个兄妹相拥而泣的雨夜重又复活了,那是带血的记忆,也是珍贵的记忆。记得当时江齐对她说了一句话:“别怕,妹妹,你还有我呢。”
      江真推门而出,叫住了放下食篮默默离去的江齐:“阿兄。”
      “妹妹!”望着形销骨立的江真,江齐的心在隐隐发痛。
      “赵王府,我去!”说完这话,江真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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