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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声老雁啼 ...

  •   立春之后,几场雨水清瘦。
      难得的清闲,兰花婶坐在厨房,盹住似的,晕晕欲睡。
      吃过了午饭,洗完了碗,做晚饭还太早。
      这晨光,出去玩,找不到耍处,忙,不知忙什么好。
      兰花婶不禁念起忙时的好来,捡茶芯,一天到头,山上奔完,人便被定在了簸箕旁,在竹编的一圈圈花纹里,消磨了好些年头,连吃饭,都得是匆匆的。
      腰和脊骨不肯入定,留下长年的酸痛,站起来时,得扶着腰,诶呦叫唤一通。
      倒也好,兰花婶吃得住苦,耐不住闲。
      此刻的闲,空落落钻进心里,挠开好大的空洞。
      兰花婶耷下满是皱纹的眼睑,好像浮在半空里,惶惶然,唯恐猛地一下摔下来了。
      令人惶然的枯寂里,遥遥的,听得见家华房间里的电视声。
      家华年幼时调皮,下河去游泳,水灌进耳朵,耳朵坏了。
      他听不清声音,总觉得低人一等。
      他心里恨兰花婶,觉得是兰花婶没有看住他,坏了他的耳朵。
      兰花婶的惶然,大半来自于家华的恨。
      她怕从闲处一把跌下来,在这个家里便没有了容身之处。
      母子像是做成了仇人。
      家华说,等爹死了,娘谁爱养谁养,他不养。
      兰花婶和家华说话,从来是惴惴不安的。
      家华又听不清。
      兰花婶脾气急,忍不住提起音量,家华便要开始恨。
      恨兰花婶大声,恨兰花婶恼人,恨兰花婶的一切。
      他尤其恨兰花婶给他打电话,好像那会催掉他的命一样。
      有一年晚上,家华去县城吃酒席,半夜十二点了还没有回来,兰花婶担心,出门去看,同去吃酒的人都回了,兰花婶问,家华呢?
      同行的讲,家华吃了几杯白酒,有点醉了。
      家华去哪都爱骑着他的破摩托车,省那几块钱车费。
      肉包铁,十八弯的山路,那时节里,还在修路,两边道路常塌方。
      兰花婶简直愁煞了,怕极了,坐立不安,一个劲地给家华打电话。
      家华一个也没有接,全部挂掉。
      回到家里,他便开始像对仇人一样,面红耳赤地,声嘶力竭地冲着兰花婶骂,指着鼻子骂。
      兰花婶说,老子骂儿子也没有这样骂的,我还是他妈。
      兰花婶不像谁的妈谁的老婆,她比祥林嫂还像个帮工的老妈子。
      大抵家华心里也把她当个签了卖身死契的老妈子看,他在兰花婶这过上了地主老爷的瘾。
      兰花婶说,人一辈子要流的眼泪,是有数的。
      她被后生妇女落在下着倾盆大雨的山上时,害怕了,没有哭。
      她跌进冰冷的潭水里时没有哭。
      她吃别人家里捡来的蕨菜根渣时没有哭。
      她在最艰难的年月,抓一把地瓜米都要被婆婆骂的时候,哭没哭,我不晓得。
      她为青青哭过两次。
      一次,青青央家华帮她过生日,被家华打得鲜血淋漓,兰花婶坐在老家的木质楼梯边,嚎啕大哭,说,你要打就打我,打我的青青做什么。
      还有一次,年三十,青青窝在房间看电视,毫无征兆地,家华暴怒地冲上来,扇了青青两巴掌,说青青被兰花婶教坏了,不亲他。
      兰花婶那天像是要跟他拼命。
      外面的人说,家华老实,沉默寡言。
      青青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兰花婶还为青青的妈哭过一次。
      青青生下来是什么模样,没有人记得了,兰花婶说,青青那时成宿成宿地哭,像是要预见母亲的离开,叫她妈一晚上也合不上眼。
      青青妈就整夜整夜地坐在凳子上,轻轻晃着她,哼没哼歌,我不晓得,青青不记得。
      青青妈走的那天,像是命运定好了要捉弄人一样,兰花婶唯独那天,去上香了,不在家里。
      那年月,计划-生育抓得很严,生育的妇女在山上都有一个小棚,用来躲抓查的人。
      青青妈得了消息,早早抱着青青躲到山上去了。
      听说,她那个脸上有疤的原老公,走到村里,找了一圈,在家华门前停下,指着门口晾着的花衬衫说:“这是我老婆的。”
      青青妈躲在山上,由舅妈陪着。
      山下,长福一看到疤脸,软了腿,一叠声讲:“这是别人家的女人,要来干什么?还回去还回去!”
      长福便带着疤脸,找到青青妈,把人带走了。
      家华从此恨兰花婶没有给他找一桩好亲事,开始醉生梦死,大半夜里,烂醉倒在家门口。
      兰花婶骂了长福一通,抱着青青哭,讲,这血团一样大的小东西我怎么养得大?送给人算了。
      青青的某个姑丈讲,人都没了,总要留个念头。
      姑丈上下嘴皮一碰,轻省得很。
      兰花婶那时还带着青青的堂姐。
      青青三个月大,堂姐那时四岁,青青的小姑姑十一岁。
      兰花婶把奶粉瓶暖在胸膛,小鼠一般大的青青用围巾挂在身前,带到山上去采茶,愣是这么一口一口喂大了青青。
      很多年以后,青青长大了,兰花婶带着欣慰地说,还好那时没把青青送人,不然就没有现在了。
      青青心思敏感脆弱,只听进去了半句,讲,奶奶原来是不要她的。
      青青开始做噩梦,梦里,奶奶和堂姐和小姑姑是一边的,像黑白分明的正反派,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抛在原地,她开始时常在半夜里哭到窒息醒来。
      后来有一次,青青和奶奶吵架了,她跑到山上躲起来,使起小性子,不肯接奶奶的电话,听到奶奶在山下喊她的声音,也听到奶奶问村民看没看到她的声音,奶奶把电话无助地打到四面八方去,就连从来没联系的表哥也打电话来让青青回家。
      青青打开免打扰,谁也不理。
      后来,青青哭得眼睛红肿,终于肯接电话,奶奶讲,你先回家,把午饭吃了。
      青青就着泪水吃蛋炒饭,奶奶说,假使没有找到你,我也就不活了。
      青青哽咽着忍不住翻起旧账来,讲,你本来就是不要我的,你骗我。
      兰花婶哽住,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讲,你讲得出来这种话。
      她讲,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连你小姑姑都吃苦。
      她讲,那一年带你去采茶,下了大雨,你小姑姑抱着你跑回来,路上跌了,跌进草丛里,下巴让树枝刮了一道口,现在都在,你去看。
      她的面目模糊在青青泪湿的视线里,若隐若现,一半像哭着,一半像笑着,眼里好像也闪着泪光。
      青青看到她松动凸起的牙齿,想着她牙龈疼到后半夜都睡不着,去刮了烟囱灰抹在下巴,不知是哪的偏方,药,她是舍不得买的。
      青青曾经说,她要带奶奶去做牙齿,她装得很孝顺,其实心底舍不得攒下的万把块钱,兰花婶讲不用,叫她不要乱花钱的时候,她心底居然松了口气。
      青青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哭着说,如果大伯不养奶奶,她就辍学去打工养奶奶的小孩了。
      兰花婶满是风霜的脸庞苍老而黢黑,每道皱纹都对过去的年月悲悯着。
      那次吵架的起因,是兰花婶累极了,做饭时叫青青回老家拿包盐,青青走到老家,发现盐箱空了,悻悻回到厨房,还未开口,兰花婶以为她找不到,发起火来斥骂,青青觉得好生委屈,哭着跑开,午饭也没有吃。
      青青问,她的苦是我造成的吗?假使是,那一开始就不要我不是更好?
      可,怎么不是呢?兰花婶有数的眼泪,不是为她流,就是为家华,她和家华定是这辈子来讨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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