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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前传】生死流转(上) ...

  •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俄〕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我将从所有的土地,所有的天空中夺回你,

      因我降生于密林,也终将在那里归去,

      因我仅以独脚屹立大地,

      因我将歌唱你,用无人能媲美的嗓音。

      我将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黑暗中夺回你,

      从所有耀眼的猎猎旌旗,所有紧握的利刃下夺回你;

      我把狗放逐,将钥匙抛入暗沉浓雾,

      因这尘世的黑夜中我比它更忠贞不渝。

      我将从所有的敌人,从天定的命运手中夺回你;

      你永不会婚娶,而我绝不要他人。

      在最后的斗争中我将夺回你——从与雅各共立寂夜的那人手上——

      不要发出声响!

      可直到我将你的双手交叠胸口——

      何等诅咒!——你徘徊不去;

      你的双翼渴求苍穹,振翅欲飞,

      因为世界将你孕育,而天地终为坟场。

      8.

      牠听着铲子敲击冻土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木讷的吊唁,或是来不及落下的雪。

      现在并不是下葬的好时候,苏格兰隆冬的寒潮冻硬了土地,挖开它前需要先清理深达十英寸的积雪。若是麻瓜,在这样的天气,或许根本不会选择出门,反正严寒同样延缓肌理的腐烂,失去生机的□□变得僵硬、脱水,在长达数月的静置后,最终获得类似石头般僵硬的质地。

      石头。

      萨拉查·斯莱特林抬起眼睛,只能看到面前的一口石棺。

      石棺灰白,表面粗糙,满地雪粉像是为雕琢它而落下的灰烬。它突兀地停在那里,既不迁就灰暗的枯林,也不容于空茫的阴云,只静待着被埋入土地。那苍白的云层下游离出一丝浅紫,悬吊在天空与山峦的交界处,仿佛来自穹宇的窥探。四野回荡着单调而沉闷的撞击声,土壤顽固不化,而牠背后一道细细的哭声传来,使牠不禁低头躲避,目光因而无可避免地落到自己胸前。

      这时牠才发现,自己遗失了那枚挂坠盒。

      .

      若是深究起来,萨拉查生命的前十四年更近似于人类的胎儿期。牠对父亲已近乎没有印象,更遑论对所谓的“母亲”。那十四年间牠只是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来回走动,偶尔听到稀薄而隐晦的风雨,大多时候则在重复的脚步声中消磨生命。

      牠知晓自己有一位胞亲,却没有和对方交流过几次。在这个时期,声音就是声音,并不带任何意义。

      第十年的末尾,廊外小院中多出了一个人,就像多出了一棵草、一片影,牠并不在意。不过日后戈德里克会告诉牠,在第十三年时,他见过牠站在走廊的窗口,或许只是路过,或许也在看着他,但萨拉查对此事毫无印象。对牠来说,和戈德里克的初遇在更久之后,第十四年,一个生死交错的夜晚。

      在戈德里克的描述中,那是一个充斥着暴行与仇恨的夜晚,又因为个人无能为力的偏见而染上无奈,随着往后数十年的徒劳无功而更显凄凉。但对萨拉查而言,那一晚顿悟的轰鸣压过了任何情绪。就像蛋壳在一声剧震中破开,听觉先于视觉呼啸而来,几乎淹没了其余所有感官。牠首次知晓世间还有那么多声音,就在牠身边嘈杂地轰鸣,兵刃破空的凛冽风声,烈火烧灼的噼啪爆响,尖叫和狂笑像血一样裹住牠的皮肤。牠无知无觉地随着□□指引而躲避危险,跃出门廊,掠过荒草。在一声尖历啸音后,牠忽然觉得小腿刺痛,低头看见一支箭矢贯穿了它,于是牠的眼眶也开始淌出液体,却不是红色的。

      牠的胞亲在这时出现,在牠蜷缩的身前蹲伏下来,认真凝望着牠。牠们面对面互相瞧着,彼此双眼中映出一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有些双胞胎会生得如出一辙,即使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区分他们,而另一些则在某些方面天差地别,使得外人也能一眼将他们分出。在那一瞬间,牠们相似得令人不寒而栗,或者从另一层面来说,牠们原本就是一体的,本就应该毫无差异。

      只除了一者胸前挂着的那枚挂坠盒。

      牠的胞亲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于是镜像般的对视被打破了。牠看着挂坠盒被摘下,戴到了自己的胸口。

      “萨拉查。”牠的胞亲说,目光坚定地望着牠,带有一丝命中注定的决绝,将这个音节又重复了一遍,“萨拉查。”

      牠抬眼重新注视着对方,此刻牠们又完全不像了,刚才的音节似乎就这样将牠们彻底分隔开来。牠目送着胞亲跑出树丛,人类的火焰随着那道身影一路远去,直到风中不再听见喊叫声。

      于是牠明白了,从今往后那个音节就是牠的名字。

      得到名字的萨拉查坐在阴影里,泥泞浸泡着牠的小腿,许久后那儿不再有知觉,血液也不再流出了。月亮完全落了下去,晨星未明的黑暗里,那名时常出现在院中的人类忽然来了。牠不知道他是怎样找来的,也并不在意,只抚摸着胸口新添的挂坠盒,沉浸在自己冰冷的回忆里。对方看见了牠,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此处火光昏暗。接着他单膝跪了下来,手中的剑插进土里,像是被身后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倒了。牠看着那人眼里流出和牠眼中相似的液体——日后牠会从人类的语言中学到,那叫做哭泣。

      7.

      在他们开始同行后,戈德里克总是赞叹牠在语言上的天赋。按照他的说法,常人学习一门语言需要数年时间,而学习多门语言所需的时间则更长,而萨拉查总是无法对此感同身受。

      在牠看来,语言是痛苦的结晶。

      人们发出声音,不停叫唤,不是为了缓解孤独,就是为了宣泄苦难。他们活着时不愿孤身一人,死了又害怕被同类遗忘。因此,当他们感到欢快,就要说话,以此来驱散自己的孤独;当他们遭遇痛苦,也要说话,期望他人来安抚自己的伤痛。

      但孤独和死亡于人类来说都是必然之物,换而言之,他们之间出现语言,正是因为无可避免的隔阂。每一片土地上的人群有着不同的痛苦,因此他们发出的声音具有相异的音调,但其内核总是相通,无非是对消逝的恐惧,与野兽的哀鸣并无多大差异,听多了总是易于理解。

      相处时间稍长后,萨拉查能观察到戈德里克说话的规律。在他的□□承受伤痛时,戈德里克总会更经常地发出声音——向唯一的旅伴抱怨疼痛,抱怨疲劳,抱怨食物的短缺,低声唏嘘没一个能搭话的伙伴,转头又乐于向萨拉查介绍荒野里各种单调的植物——而戈德里克的□□很少处于完好无损的状态,因此他的话总是很多。

      有一回他们路过冬日尚未冰冻的溪流。当时戈德里克情绪低落,自然说个不停,也完全不在意唯一的听众是否上心。他刚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杀了许多人,刚开始几乎走不动路,而拖累他的不仅是□□的疲累,萨拉查能从他喋喋不休的倾诉中听出他的痛苦。它们如此庞杂而纠葛,牵涉到无数旧事,萨拉查全都不知晓,因此牠什么也没说,只是跟随对方踏过崎岖土地,怀中抱着那把似乎已被他遗忘的黑色短剑。

      即使用人类的标准去看,戈德里克的情绪来去都很迅速。他用溪水清洗伤口时又来了兴致,翻开伤处的皮肉给萨拉查看被割断的肌腱。伤处的沙砾已被流水清洗干净,血暂时没有漫出来,于是切面展示出鲜红的肉,深处藏着白色的筋膜,靠近表皮处不正常地泛白,那儿已经开始坏死了。戈德里克把那块肉剜了出去,手掌握住剑面,那一块金属在他手中逐渐灼热起来,他将其按向开始流血的缺口。

      魔法有更多方式治愈这些伤口,但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里,戈德里克各种行为方式还是更像个麻瓜。他被自己烧红的剑烙得嘶了一声,手指蜷进水下冰凉的烂泥。

      “痛?”牠问。

      戈德里克听到牠发出的声音后,脸上出现了一种混杂了惊愕和迷惑的表情,他还不习惯面对萨拉查会讲话这件事。“痛,当然很痛。”反应过来后戈德里克回答,“但我还活着,事情不算太坏。”

      他弯下腰来,没受伤的那只手半托住萨拉查后脑,手指顺过牠的发尾,似乎与萨拉查产生接触能缓解疼痛。旋即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低头看到萨拉查怀中的短剑,“对,对,我把它给你了。”他似乎终于想起战斗开始前自己赠与牠的武器,“你好好拿着,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他双腿一软,忽然跪了下来,头斜靠在萨拉查的手臂上,他身躯对疼痛的承受终于到达极限,表现出来却像是毫无征兆地睡着了。萨拉查稍一侧身,戈德里克一头栽进潮湿的土壤中。

      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四周只剩摇动的树叶和潺潺流水,萨拉查垂眼看着倒在地上的戈德里克。他不再说话,唯有微弱的呼吸声传来。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体验,或许在睡着后,戈德里克的疼痛也暂时停止了。

      6.

      在学习一门语言时,听懂它总比使用它要容易。许多时候,即使初学者已经领会了那些声调的大致意思,也总无法自行将他们组织出连贯语句。

      而对于萨拉查来说,难关则在另一处。人类说起话来不可能不带感情,而戈德里克开口时包含情绪更为浓烈,萨拉查聆听那些话语中的悲喜,多数时候不做回答,并非因牠对语言的理解或使用出错,而是牠实在无话可说。

      牠并没有什么感想能回馈给戈德里克。

      这样的状况在赫尔加出现后略微改变些许。萨拉查终于见识到一个话比戈德里克还多的人,她的喉咙似乎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变换各种音调突出自己的存在。牠看着她从林间激动地跑来,裙摆擦过灌木,留下一串细碎的响动,急切地要向萨拉查展示自己新学到的魔法,近乎逼迫萨拉查作出回应,要牠口不对心地出声应付。而那时牠在此事上仍是一名局外人——魔法的光辉还未落在牠身上,而牠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类。

      .

      谁也没有料到此事在两年后就迎来了张皇的转折。在第十七年风雨来临的夜晚知晓了自己的命运,须臾间,人世所见最浩瀚的力量自牠体内生发,如同雷霆闪耀的枝桠直抵每一处微末的皮肉。风雷在窗外滚滚涌动,自此牠的□□坚不可摧,连死亡的镰刀也无法伤及分毫,但牠耳边轰响隆隆,命运的洪钟又一次盖过一切,使牠仿佛身坠虚空。

      从此声音在牠耳边低语,念诵着永不停歇的恐惧:牠要永远永远活下去,而其余万物都将逝去。

      那天夜里牠冲进雨里,一时以为自己置身深海,只觉得茫茫天地无处可躲藏。戈德里克当晚不在,他总是四处奔波,而赫尔加跟在牠身后追了出来,抱着牠痛哭。她何以有如此丰沛的感情?这苦痛并不降临在她身上,赫尔加却不假思索地要与牠一起承担——那将是他们必须一生守口如瓶的秘密。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向戈德里克道明真相。”赫尔加悄声劝牠。此时戈德里克正在院外高兴地抚摸着马儿的脑袋,这些天他注意到了萨拉查的变化,并为牠而欣喜不已。似乎在他看来,拥有魔法将他们连系得更为紧密,这使得萨拉查再一次无言以对,却并不是因为没什么想说的。

      “我不这么认为。”牠不动声色地回答赫尔加,假装分拣着手边的药瓶。

      “你知道他不会怪你。我们在人群中或多或少都不算正常人。”

      “这不一样,我比你们更令人恐惧得多。”

      “不,你不是……”

      “在你到来之前,戈德里克说过一些你不曾听闻的话。”牠手中的两只细口瓶当啷一碰,“他说,‘我们都惧怕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个体越是特殊、越是强大,越令身边的人煎熬备至——你应该对此最为清楚。”

      赫尔加注视着牠,她的双眸中闪过一瞬哀戚,余下的却是无法理喻的宽容。她简直由萨拉查每一种不能理解的事物组成。

      “原本你也不应卷入此事,”萨拉查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背影上,马儿嚼着戈德里克的发尾,而对方竟浑然不觉,“我不能再逼迫戈德里克面对抉择。”

      赫尔加沉默良久。她无声无息的凝视令牠手足无措,被人审视的感受如此难熬,牠只得垂首僵立。“没事,”最终她轻轻握住牠一侧的手腕,“我什么也不会说。”

      赫尔加的诺言向来无需任何刻意庄重的排场,或许她就是萨拉查所有反面组合而成的。她的忧愁与欢乐从不互相侵扰,能够在为萨拉查分担生死攸关的秘密的同时如常驰骋荒原,让清风托起裙裾,将阳光编入金发,在餐桌前为任何食物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而对萨拉查来说,与隐瞒一同变为负担的还有进食。自那天起,谷物和兽肉在牠口中与寡淡无味的沙砾毫无分别,牠从心底深处开始渴求另一种食物,尽管在那时牠并不确切知晓究竟什么才能令其满足。与此同时睡眠也离牠而去,记忆不再有断点,意识也不再有休憩,夜中牠睁眼平躺,数着同伴们的心跳,以及旷野迷路的冷风。好在戈德里克似乎一直未曾疑心过牠的古怪,于是牠自以为能勉力做到与常人无异。

      “但还有一件事你得注意,”几年后,已是青年的赫尔加略显犹疑地提醒,“你要知道,人类是会老的。”

      萨拉查起先不明白她所言为何,直到再数年后连戈德里克都半带打趣地说牠总被岁月眷顾。

      “你看,”戈德里克揽过牠的肩膀,伸手去揉牠头顶,“在你身边一站,我显得更老了。”

      平心而论,戈德里克当时尚在壮年,绝不会有人用年老来形容他,但不知不觉间,他面貌上的风霜看上去已有萨拉查的两倍之多——他的颌骨逐渐宽阔,眼下渐见垂线,渐长的头发亦不如过去耀眼。萨拉查格开他落向自己头顶的手,牠能感到厚茧在戈德里克指间积累,手臂被打开时落回身侧的轨迹也不相同。戈德里克正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在时光中改变,忧思垂坠在他身后,他的□□在变得沉重,或许灵魂也是同样。

      他在老去,萨拉查想。牠终于开始意识到了岁月在其他人身上凿下的痕迹。

      .

      戈德里克三十四岁那年,也就是萨拉查意识到自己并非人类的十年后,他们在途中偶遇了一头健康鲜活的狮鹫。

      狮鹫生性高傲,且行踪神秘,轻易不与人接触,据说只有心性纯净正直之人才能获得它们青眼。萨拉查冷眼瞧着戈德里克躬起身躯,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头狮鹫,向它展示自己没有敌意,朝它行礼致意。牠兀自想起这种动物垂死的模样,那双锐利明目上覆盖的白翳,被死亡遮去光辉的羽翼——它终有一日会变作他们多年前所见过的死物的模样,获得这份唯有牠无权触碰的礼物,但戈德里克对狮鹫的崇敬纯粹得就像他从未目睹过那场死亡。

      “来!”戈德里克兴奋地朝萨拉查回头。他跨过草地,露珠沉甸甸地挂在靴边:“它答应载我们飞一圈!”

      萨拉查用肢体语言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犹豫,而且狮鹫表现得比牠更为抗拒——它利爪扬起的土块掀了戈德里克一身,双翼猛烈扇动,几乎将戈德里克掀翻在地,像是在斥责他是个出尔反尔的叛徒。戈德里克早已习惯萨拉查不受动物欢迎这件事(岂止是不欢迎),却似乎从未深思过其中缘由,而萨拉查心知肚明——任何动物都不愿欣然接纳威胁临近身侧,正如人类总会惧怕无法控制之物。

      “好了,好啦,”戈德里克轻柔地制住挣扎的狮鹫,抚摸它的前额,任凭那尖钩一般的喙抵着心口,“没事,是我不好……但我向你保证这位朋友是个好人,从未行过任何恶事……”

      萨拉查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只有一方出声的交涉。这头狮鹫信任戈德里克,但它戒备的目光并未从萨拉查身上移开。戈德里克用前额贴住它的喙,抱住它的脖颈悄声说着话,他们磨合了大约一刻钟,狮鹫的翅膀颤了颤,甩起响鞭似的尾巴,它同意了。

      戈德里克扶牠坐上狮鹫后背时,萨拉查确信这头猛兽有三次抑制不住地想将牠抖下去,直到戈德里克本人也骑上来后才消停。戈德里克颇有技巧地安抚着狮鹫的鬐甲处,它带着他们小跑起来——与马匹那样富有节奏感的慢跑完全不像,而是一种更为野性的、猎手的步伐——它越跑越快,忽然后腿一蹬,毫无征兆地一飞冲天。

      先是冲得人睁不开眼的寒风,四周全是冷灰的云雾,戈德里克的心跳声在这一刻出奇明显,又随着云雾渐薄而缓和下来,光逐渐漫了过来,他们已在大雾之上了。

      “你看!”戈德里克指着天边说。他现在的坐姿很危险,上身再抬高些或许会掉下去。

      萨拉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在人类眼中,眼前铺陈开来的应当是壮丽山河——游荡的云影掠过原野,薄雾里隐现的丘陵松柏,光辉下黄金绶带般曼丽的河流,再向南望去,遥远的海涯峭壁只如不愿离岸的一叶孤帆——戈德里克曾经如此热情地向牠描述,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似乎都具有别样的光彩,而在他真正攀上天穹的那一刻,他感到世界正俯首致意。

      “我看到了。”萨拉查说,向后瞥了眼戈德里克的神色,“山。水。还有一点云。”

      戈德里克在牠身后笑了起来,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一定看到了更多,你这个惜字如金的家伙!

      但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人类终将死去,由此他们只能寄情于一些更为宏大而长久不衰的事物,例如绵延的山脉,不尽的汪洋,或幻想云端上的神明,翻手之间生杀予夺。而只要感受着这些,他们无谓的生命似乎就有了一些意义。但对于被恒常禁锢的萨拉查而言,牠无时不刻身处自己最恐惧的境地——活着——流逝和变化与牠无关,因而宏伟的光辉在牠眼中也不再闪耀。

      “如果你只是想在天上飞的话,”萨拉查说,“我听说法兰克一带的巫师发明了一种能上天的扫帚……”

      “不了,不了,”戈德里克哈哈大笑,“我还听说那种木棍上都是尖刺,叫骑着的人长一屁股疙瘩!”

      鉴于这时候他们身处高空,不得不紧贴着,戈德里克大笑时胸腔的震动清晰传到萨拉查的后背。他的笑声被风撕扯得变调,使萨拉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于是牠看见金红夕阳下戈德里克的头发被镀上火焰般的色彩,阳光使他逐渐暗淡的红发与青年时一般鲜明,也令他鬓角那一簇异色更为显眼——那一丝灰白如同火焰下的余烬,再也无法点燃。

      原来人类的衰老如此之快。此事之后萨拉查对着镜子想,牠见过老人,知道老病真正来临时人类的模样,但戈德里克一向都很健壮,充满活力,紧握着生命。牠原以为,这样的人只会在某日到达临界后才会被衰朽猛然击倒,但衰老已然开始侵蚀他。

      牠对照着镜中倒影,摸过自己的脸——与牠十七岁时仍旧分毫未变——牠回忆起模糊记忆中父亲的模样,一个想法开始生出。从这天起牠要假装逐渐老去,用变形术一寸寸伪装面容和身躯,直到牠变成石屋中那名老者的模样,这个过程将持续数十年,牠会和戈德里克一起老去。

      即使那是假的。

      “不仅如此,”牠看到镜中的倒影唇舌翕动,牠自己的声音探出幽暗的枝臂,轻柔地扼住牠,“他还会死。他总有一天要死的。”

      斯莱特林转身离开,不去听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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