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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前传】疾风劲草(下) ...

  •   5.

      戈德里克十三岁时来过舍伯恩,这是一个美丽又虔诚的小镇,也和天下每个有人的地方一样,暗地里浸泡着一打腌臜事,因此总有他们的生意可干。老盗贼撇下俩人,去寻“活计”了,他和艾尔曼便四处闲逛,看人们贩卖一种做工简陋的木质人像——据说是个和维京海盗搏斗而死的主教——信众们将他吹嘘得神通广大,简直如同耶稣基督再临(没人敢真的那么说,毕竟是大不敬的)。这下捧得太高,就解释不了他怎么会给斧头砍死,于是人们又说,他是被巫术坑害了,卑鄙的海盗买通的狡猾的巫师,联合将他谋害死了(注6)。

      艾尔曼拿着一只木像在手中,笑嘻嘻地把玩,趁摊主不注意时飞快把它塞进袖子里,拽着戈德里克一溜烟跑了。“他们中午要在市集口绞死个巫师,”艾尔曼骄傲地说,他在打听消息方面特别在行,耳朵能敏锐地在一派吵闹中抓出每一条信息,“咱们去看看?”

      戈德里克当然没有异议,那个年代没什么别的节目好看。他们挤到市集前头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站满了人,显然大家都兴致盎然。艾尔曼灵敏的耳朵为他带来更多消息:这次要被处死的囚犯相当与众不同,他已经被绞了三次,还被火烧了一回,可怎么也死不了,每回都不知怎么的从刑场逃脱,然后又被抓到。

      “那他或许真的会魔法,但显而易见的人不太聪明。”戈德里克评论。

      “这还没完呢,”艾尔曼激动地搓着手,“几次下来后,主教大人发现了蹊跷——那家伙在消失前,手里总是捏了根小木棍子,于是这次他们抓到他时,趁机把小木棍烧了,那人立刻又惊又怕,于是他们更确定那根木棍就是他巫术的来源,这下保准他逃不脱了。”

      太阳快到半空,人群开始探头探脑,到处都是嗡嗡的交谈声。一部分人想来是准备看那囚犯咔嚓一声身首分离的,但肯定有相当一部分暗暗期待着看到他再一次离奇逃脱——这样以后还有更多谈资。这时,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正午到了,一辆囚车咯吱咯吱地轧着土路驶来,领头的两匹马上是镇长和主教,镇长看上去睡意朦胧,不停地擦着汗,而主教则一脸严肃,时不时回头看囚车中那个巫师的状况,似乎担心他下一秒又要在众目睽睽下消失。

      “红头发的!”艾尔曼忽然捣了戈德里克一肘子,叫他往囚车里看,粗壮的木栅栏间隐约能看到那名巫师脏污的红发,“和你一样是红头发,你说会不会——哎哟!”

      戈德里克踩了他一脚。

      艾尔曼没趣地耸耸肩:“行吧,想想也不可能,反正把你脖子吊起来,谅你也逃不脱。”

      “去你的!”戈德里克骂道。但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安慰自己那只是因为激动,但不断颤抖的手怎样都显示着害怕,于是他赶紧把手插进兜里。

      这时候主教已经念完了漫长的祷词,正午的太阳照在他埋了金线的礼袍上,闪闪发亮,艾尔曼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概在琢磨这么件衣服得花多少钱。两个士兵把巫师从囚车里扯出来,押向早已立好的行刑架。巫师从囚车里露出身形的那一霎那人们躁动起来,有人朝他扔石块和秽物,站在前排的人还能吐唾沫星子。那巫师则看起来精疲力竭,眼窝青黑,双眼因不适应光线而眯成缝,他摇摇晃晃的,好像根本听不到人们的喊叫,或许灵魂早已飞到他将要消失去的地方了。

      “你瞧那衣服,”艾尔曼说,“还有镇长腰带上的银饰,我打赌那是诺曼港口的工匠手艺……”

      “省省吧。”戈德里克打断他,他正忙着看巫师,打算瞧瞧正儿八经的巫师有什么本事。

      但巫师看起来没什么本事,两个士兵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脑袋摁进索套里,期待看到一场争斗的观众们不禁大失所望,发出嘘声。士兵们不为所动,冷着脸将索套系紧,又拽了两下确保不会松脱,接着镇长宣布行刑,主教站在一旁,依然神色肃然地紧绷着,随时堤防巫师耍弄巫术。

      为了防止逃脱,这名将要被吊死的巫师手脚上都加了镣铐,令他除了双脚能小步挪动外,浑身动弹不得。他脚下的木台一撤,整个人一下子吊在半空中,脚上和手上的铁链哗啦啦晃动着,脸逐渐涨成了酱红色,眼球一副要爆出的模样。人群中开始发出惊叹的抽气声,不少人心中开始激动地猜测着这位巫师要用什么方法逃脱。巫师身体摇动的幅度更大了,但脖子依然牢牢套着,他的五官扭曲成了一副近似魔鬼的模样,像一条在岸上弹跳的鱼。镇长大概觉得快结束了,正百无聊赖地叠着他的棉纱帕子,而主教皱着眉头,双眼紧盯行刑台,一刻也不放松。

      忽然,巫师脚上一只破烂的鞋子被甩了下来,落到地上,人群立刻爆发出惊呼,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那只落地的鞋子忽然变成一只公鸡,鸡惊慌地啼叫着,扇着翅膀左冲右突。这下人们不止是惊呼了,前排的人开始拼命往后退,踩着后面人的脚和腿也不在乎,有几人晕了过去。

      “都安静!安静!”主教大声命令,同时握紧十字,开始喃喃祷告。镇长命令一边的士兵去砍死那只鸡,剑一下就削掉了鸡脑袋,但没头的鸡忽然朝着镇长和主教飞扑过去,伴随着巫师喉咙里咔咔作响的诅咒声,断头处的鸡血喷溅在两位上等人精致的衣物和饰品上,连十字架上都沾了些。而下一刻鸡在眨眼间又变回了那只烂鞋,惊魂未定的人们再转回去看那名巫师,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脖子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尸体晃晃悠悠地吊在原地,并没有消失。

      但那人是巫师一事确凿无疑了。

      这件事让艾尔曼记忆犹新,他非常感兴趣,日后在森林中围着火堆吃饭的时候,总拿出来讲一遍又一遍,描绘的重点从惊险的“鞋子变鸡”逐渐滑向“主教的衣服一套要三十磅银币”,叫戈德里克听得直犯困。

      见状,艾尔曼敲了敲木碗把他叫醒:“贵族老爷们吃饭,用的都是银餐具。”

      “嗯,银的。”

      “勺柄上还有花纹,酒杯上还会刻图案。”

      “哦。”

      “他们的桌上还得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每天换一条……”

      “他们是不是还得在餐前相互鞠躬,然后朗诵二十首拉丁诗歌来展示自己高尚无匹的修养?”戈德里克听不下去了。

      艾尔曼送给他一个“你真无聊”的眼神。老盗贼剔着牙齿,瞅着他俩,咯咯笑起来。

      “你就不对那种人的生活好奇吗?”艾尔曼问。

      “反正我用不着交钱养那帮人,想到这儿我就高兴。”戈德里克回答。

      那天主教和镇长被泼鸡血后,人们惊慌了好一阵,但主要是出于震惊和恐惧,倒没有多少对两位被诅咒人的同情,事实上,他们还挺乐于看到位高权重的人倒霉的。几天后,人们在议论这件奇闻逸事的时候,还顺带着聊起那两位大人的事,话里话外没什么好气:主教的亲朋好友把持着临近村镇每个教堂,想靠近上帝一点都得先喂饱他们的钱袋;而镇长在三年前的维京袭击后拒绝免除当年税务,那时一大半人家的栖身处都被烧毁了呀!可他总说:“又不是地里长不出小麦了!”所有难关都是靠就近人家互相帮助熬过来的。

      “要我说,就该让人们都住到树林里来,去他的狗屁征税。没了钱,你口中的那些贵族老爷哪来什么高尚礼仪。”那天晚间,戈德里克踩灭火堆的时候说。

      艾尔曼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打着哈欠嘱咐他:“留一点儿,晚上冷……”

      从他讲出那句话开始算,戈德里克得再过个二十来年才能坦白承认自己那句话根本行不通。有道理,但行不通。无政府的社会存在过,却也不可避免地向着组织演化。一群人里总会选出个头儿来,更大的群体选出更多个头儿,一堆头儿再选出一个更高的首领……人们放弃一部分的权力和自由来换取安宁,从长远来看,并不能算是个亏本买卖。但请注意,这毕竟是人们的选择,他们照样可以选择另一种模式,或者人选,而忘记来处的首领们常常忽略这点。

      基数毕竟还是重要的,巫师人口自古以来居于少数的客观事实,和我们如今的处境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如今想来,戈德里克和艾尔曼的同源异流在那时就已现端倪,当然,或许不止是观念上的差异,是否拥有魔法才是决定性因素。我依旧相信这层壁垒终有一日能消弭,但不是那时,甚至也不是今日。

      时间推到公元952年的夏天,戈德里克二十二岁,萨拉查十五岁的初夏,他们遇见了赫尔加。

      由于担忧追杀会卷土再来,当时戈德里克带着萨拉查西进入威尔士境内(注7)。那时萨拉查已经能行走自如,戈德里克在闲暇之余开始琢磨着帮他换一个好点的假肢。他曾经尝试着在两节木棍大小配套木棍的一端钻孔,用涂了油的木钉横向串联,模仿真腿的膝关节,但萨拉查试戴后发现,这样折来折去的腿反而站不稳。于是戈德里克又开始研究卡口,以求关节在转到某一个角度时能自动卡死为垂直状态,除非手动调整角度则不可移位——进行得挺慢,而且在戈德里克自觉快摸到窍门时,萨拉查用一个另辟蹊径的方式解决了所有问题,不过这是后话了。

      在那时,“联合王国”这个概念压根不见雏形,威尔士和英格兰语言不通,且关系也不怎么样,因此戈德里克带着萨拉查在其地盘行走时说不上有多轻松。令人称奇的是,不出两个月,萨拉查似乎就无师自通了大部分基础威尔士语,这让戈德里克异常骄傲的同时也更感挫败。但牠依然不爱说话,更偏好冷眼旁观,仿佛参与进交谈会搅扰牠的清净,只有在戈德里克真诚请求牠时才会屈尊当一回翻译。

      那天他们路过一个小村——真的很小,房屋数量两只手就能数完——戈德里克不得不注意到一场争吵。他正准备找农户换点吃的,但那些人声音太响,三个男人在高声争吵,两少一老,还有一个女人坐在路上嚎哭,她稻草一样枯黄的头发从头巾里掉出来,沾满了路上的泥土。

      “他们在吵什么?”戈德里克问也朝那看去的萨拉查,心中希望那些吵架的家伙没用什么太难听的词。

      萨拉查很平静地回答:“他们要杀死其中一人的女儿。”

      戈德里克的脚步顿住:“什么?”

      “他们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女儿,”萨拉查事不关己地回答,大概指的是其中一男一女,“那个女孩弄垮了另一家人的谷仓,所以他要父母赔偿,并且杀了女儿;父亲说杀了可以,但不出钱赔,因为他女孩也不是他想要的。”
      “……什么?”

      “他说那个女孩差点掀开自己家屋顶,这次还弄坏了门跑出来,才造成了别家谷仓的损失,”萨拉查马不停蹄但面无表情地复述,“他早就想弄死她了,要不是杀害骨肉会让人诟病,但这回让大家都认识到这女儿是个女巫,他动手就有理了……”

      “什么,不,等等,”戈德里克摁住牠,“你等一下,什么?”

      他当晚摸进那家后院,女孩只有十岁左右,被关在鸡舍里,还遭了一顿毒打,发着高烧。她的脸颊和胳膊上全是淤青和擦伤,衣物遮挡下恐怕还有更多。魔力迹象刚显露的小巫师都会面临这种困境:他们的力量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暴露他们的巫师身份,而当危难降临时,他们又无法主动使用能力来保护自己。

      戈德里克连夜将她带到远处的森林中,明早她父母大概要等两人之间的争论尘埃落定后才会发现女儿的消失,或许会紧张一阵,但之后定会感到如释重负。那个年代也不是没有麻瓜家庭坚持要养大一个有魔法天赋的孩子,可一旦被发现,面临的往往是全家遭驱逐。

      “为什么?”萨拉查问。牠注视着女孩身上的伤口,山洞外头天已微亮,而女孩的高烧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戈德里克手忙脚乱地捣鼓着小铜锅里黏糊糊的魔药——他的制药水平一塌糊涂——抽空回答道:“因为她是巫师,那些人容不下她。”

      萨拉查回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巫师——和他们——那些不被魔法困扰的大部分人——不一样,”戈德里克磕磕绊绊地回答,锅中的魔药开始呈现出诡异的绛紫色,并散发出腐叶的气味,宣告戈德里克彻底败北,“你看,我们都惧怕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当然也包括人。她因为魔力而和身边其他人不一样,变成了一个他们无法用常理判断的个体,让他们感到自己不再能控制周遭,让他们恐惧——所以他们想消灭她。”

      萨拉查看着被他扔出洞外的锅,问:“为什么?”

      “因为暴力是最直接的办法,最简便,收获的成效也最快捷明显,”戈德里克叹了口气,“因为不幸的是,使用武力的冲动刻在我们的本能里。”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武断又悲观,但萨拉查刨根究底,他只希望自己解释明白了。

      “不,戈德里克,”萨拉查的声音平淡响起,“我是问,为什么你要把魔药反着搅?”

      戈德里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搅反了,他啪的一声捂紧脸。

      大概就是从那段时期开始,萨拉查认清了戈德里克的制药水平“无药可救”,遂担起几人中疗伤者的角色。赫尔加——也就是我们上文说到的那位小姑娘——在这之后恢复很快,只是她再也没有回过自己出生的小村庄,而是跟着戈德里克和萨拉查继续一路向北行进。期间戈德里克终于有了第一次教授魔法的机会,戈德里克热切地向她传递知识,想要将当年自己被智慧之光笼罩时看到的奇景全副倾倒给两个孩子。他教她如何让一片柳叶浮在半空,或者怎么把云雀变成野兔,忽然失去翅膀的鸟儿在草丛间慌乱扑腾,赫尔加于心不忍,又很快将它变回去,看云雀轻灵地飞过枝头。

      比起戈德里克,赫尔加似乎从一开始就更喜欢和萨拉查粘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两者年龄相近,而萨拉查又能听懂她的母语。因此最终当戈德里克发现她早就悉知萨拉查的身世秘密,并且为牠隐瞒了所有人几十年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无力。那一年七十五岁的赫尔加望着八十七岁的戈德里克默默流泪,终归一言不发;而戈德里克只想从两人身上漫延的皱纹和白发里打捞出那个下午——他们在威尔士的夏天里找到小溪,十岁的赫尔加用变形术将洒出的水珠变成鲜花,并趁机把它们堆上那位最不苟言笑的同伴头顶——所有人都还年轻,在困顿中满怀希望,而萨拉查还在他们身边。

      公元952年深秋,他们行至格温内斯境内(注8),戈德里克并不确定是否该继续北上,又不愿冒险再入英格兰境内,因此开始寻找稍能掩人耳目的小渡口,探察通过水路去往苏格兰的可能性。而就是在这时,罗伊娜·拉文克劳降落在他们面前,她骑着一匹夜骐,头发如鸦羽般墨黑,眼眸如鹰爪般锐利。令戈德里克略感诧异的是,她还带着一封老师寄出的信。据罗伊娜说,信中的内容正是要她在今年的这一天来到此地,她还以为自己是要来与表亲相聚,却只见到戈德里克一行三个陌生人——她只多看了萨拉查一眼,就断定这并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位斯莱特林。

      戈德里克在倾听这番叙述时略带怀念地微笑起来。向他人寄出一封指向明晰又满是谜团的信,这确实是老师的风格。不过罗伊娜显然对这套游戏早已熟稔,她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远亲中有一位与自己同样天赋异禀的预言者,两者十年来一直保持通信,而罗伊娜在预言方面从未胜过这位表亲——按照罗伊娜的说法,对方总能看得更远、更精准,好似七海内古今万物不过一本摊开的书——于是戈德里克不得不向告知她老师的死讯,罗伊娜虚握缰绳的手像是忽然冻住了。

      “我以为你作为一名预言者,应该已经知道了。”戈德里克略带歉意地摸了摸夜骐,安抚它被罗伊娜无意间拽得过紧的脖子。

      “不,”罗伊娜飞快否认,衬得她后半句话更加缓慢,“我从不观察任何至亲的命运。”

      戈德里克点点头,还来不及表态,身旁却传来赫尔加稚嫩的声音。“为什么你坐在半空?”她问,看着罗伊娜,用的是威尔士语。她是这儿唯一看不见夜骐的。

      “我也希望我能坐在半空。”罗伊娜回答,神色哀伤地摸了摸夜骐骨节分明的皮毛,它冰凉的黑色蝠翼扇动起来,而这个场景在尚不识得死亡的赫尔加眼中,却是罗伊娜的裙摆悬在空中优雅地摆荡。

      戈德里克自然邀请罗伊娜与他们同行,她本就自苏格兰而来,这一趟归程说不定正同路(注9)。但罗伊娜拒绝了,并解释自己没有余裕在路上耽搁,因为她实际上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的,此刻她本该在一场为寻找婚配而举办的社交活动上。罗伊娜已经十六岁,在巫师眼中还差一年就步入成年,而那个年代中,在这个年龄,贵族女子的婚姻大事已迫在眉睫,即使在巫师家庭也是同样。若是过了年龄依旧独身,或是家中出不起嫁妆,这样的女子下场往往就是在修道院中禁闭一生。

      “但对我来说,限制更多,”罗伊娜说,又把缰绳勒紧了一点,“他们不希望拉文克劳有魔法的秘密被发现,因此要我接受一个与我地位相配,但才短思涩的丈夫。不,我绝不接受和一个蠢材结合,但我必定会在二十岁前成婚。”

      赫尔加迷惑地轻叫出声:“为什么?”她在这个年纪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何一向被装饰为庆典的婚事会遭人厌恶,却本能地为罗伊娜话中的情绪所影响,又被最终的话锋一转惊住,毕竟任谁也想不穿最后两句的联系。

      “因为必将如此。”罗伊娜回答,以经典的预言者式逻辑。

      戈德里克不知该接什么好,而萨拉查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任何句话,眼下自然不开金口。秋风骤然自西刮起,罗伊娜向着风望去,乌发如张开的羽翼一般迎风招展。

      “我将会有一个女儿。”她宣布。

      结合后事来看,这更可能是一个预言。夜骐猛烈挥舞起翅膀,四蹄向前猛冲,最后在迅疾一跃中蓦然划破烈风,借着风势扶摇直上,片刻后戈德里克只能看见远去的一点小影。

      这是日后四位霍格沃茨创建者的第一次聚首,可以说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也可以说是被安排的必然。后来多年中戈德里克都时常思索,如果在某一条岔路口上,他们中任何一人做了另一个选择,结果是否会有不同。但更久之后他会明白,这其中并无存在选择的自由,或者说,他们所做的选择结果都已在老师的计算之中,结局从开端就注定,所有参与者都会走向注定的终局。这是一个优秀的预言者对自己命运的掌控程度,也是其对命运的接受程度。

      6.

      其实严格说来,霍格沃茨并不能算不列颠出现过的第一所巫师教学机构,千年前这片土地上散落着许多小小的魔法私塾,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以如今的视角看,它们比起学校,更像是一些特殊收容所,因为那些在魔力暴露后侥幸活下来的小巫师们几乎都被遗弃,因此私塾肩负起了养育他们的责任。它们的管理者一般都是一两位稍微年长的巫师,掌握着他们过去的师长传授的巫术,大部分人综合能力还不如如今霍格沃茨三年级的学生。但那并不是他们的错,在魔法教育没有系统性发展起来时,他们终生能接触到的只有一些简单的变形术和草药学,魔咒学并不存在,因为几乎没有认字的人,咒语多是口口相传的,那些高深的如尼文书籍只存在于隐藏更深的巫师家族传承里。

      戈德里克曾经拜访过一所这样的小收容所,三间相连的小木屋躲藏在针叶林里,木墙板上盖着青苔,屋后藏着一条小溪。负责人是一位与他年龄相近的男巫,来应门时手里还端着一只锅子,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由于戈德里克早用猫头鹰向他传过信,让他不至于惊慌失措地误认为是教会前来搜查,因此这位教师兼保育员热情地欢迎巫师同胞的到来,并期待戈德里克能为他的学生们带来新的魔法知识。孩子们在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后才一个个探出头来,那个年代的小巫师因为自身经历而总是对外人抱有极高的警惕,他们身上套着各种布拼成的衣服,因为管理者不擅裁缝而统一做成袍子的样式,袍角大都皱皱巴巴,沾满泥土。为此,戈德里克教的第一个咒语是“清理一新”。

      这是公元965年左右,萨拉查显露出魔法才能已经十年有余。牠好像是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能使用魔法,接着一发不可收拾,自此戈德里克再也不用担心牠的行走问题。那时戈德里克对巫师魔力天赋初现的平均年龄并不清楚,因此只当萨拉查的“觉醒”来得迟了点。与牠学语言文字一样,戈德里克只教了牠几个基本咒语,牠就无师自通了剩下的全部,甚至比戈德里克更早地掌握了无杖且无声的施咒方式,所有巫师刻苦钻研的技巧对牠来说信手拈来,这样的天赋是令人绝望的。但萨拉查此后也不再有什么惊人之举,牠全心全意投入魔药研究中,对教育事业并不热衷,更不爱见陌生人,看起来就是个施法较为顺手的普通巫师而已,因此拜访其他巫师的总是戈德里克或赫尔加。

      戈德里克的木雕技艺是从那时候开始练出来的。不爱听讲的孩子到处都是,他没什么别的好拿来哄人,只能自己雕了各种小动物来送,从简单的木像逐渐发展为可动的木头玩具,为了给萨拉查做假肢而研究出的关节做法最终用在了这些事上。学生们从六岁到十三岁不等,水平倒是一样的差,戈德里克那节把石块变成铁砧的变形课还没讲到一半,年纪最小的已经哭闹起来,趁他拿着一只木头小兔(会跳,戈德里克自己都觉得挺好玩)去哄的时候,别的孩子也开始走神聊天,又一个八九岁的学生拿着炭条在纸上涂画,戈德里克只能勉强辨认出一把由三个方块和一个锐角组成的剑,边上是一堆歪七扭八的圆圈。

      “这是你!”小孩说,用新采的浆果在上头抹了一把,在纸上制造出和他发色完全不同的红,“你瞧,红色的人,带着把剑!”

      戈德里克哭笑不得地把纸张还原一新,借着初秋越拉越短的日光继续上课。孩子们的注意力只能被变形术吸引一小会儿,他们更爱偷偷用魔力制造出的噼啪声,像一场小型爆炸;或是在秋阳下摇动冬青的枝条,看它映在地上的影子如何变幻,叽叽喳喳的笑闹逐渐盖过戈德里克讲解原理和诀窍的声音,后者无奈地摇头叹气,微笑着。

      在他第四次前来拜访时,收容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残垣断壁,稻草屋顶垮塌后化为灰烬,剩下东南角的一片木板斜立着,像砸碎的巨齿,被火燎得漆黑,满地碎木焦炭,有些看起来似乎曾是生物的手脚。小溪边挑起一根高杆,最上端插着一颗焦黑的头颅,只剩脖颈以上的部分,干枯的皮肉紧绷在骨殖上,几处露出棕黄内面,一个刻意为之的警告。其余四肢或许被烧毁,或许被锯开分别丢弃在四方道路上,人们相信这样才能有效封印邪灵。有趣的是,火焰总是麻瓜迷信中被赋予净化一切的力量,而他们的宗教却创造出一个遍地火舌的地狱来恐吓信徒,这或许是一种被烙印在群体记忆中的原始崇敬与恐惧。

      戈德里克从旁边掐下一根枯草,变成一枝白花,留在废墟上。他没有祈祷,深知不会有任何一种宗教的神明愿意倾听自己的声音。

      事实上当时戈德里克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在位的英格兰国王——埃德加一世——以强硬手腕改革教会,整顿全境的修道院,君权下的神权忽然被掐紧喉咙,闲散度日的俗僧们纷纷遭到除名,修道者的清规戒律被拍掉灰尘,重新摆上台面。人们说邓斯坦大主教眼中揉不进沙子,曾经可以假作视而不见巫术传闻,如今也不能轻易蒙混过关。

      远在苏格兰的罗伊娜恐怕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她曾在公元962年写信来警告他英格兰的动荡局势,那一年国王埃德加的儿子出生,而罗伊娜认为自己在那名婴孩的未来中看到了不祥之兆(注10)。“最危险的时刻尚未到来,”她在信中说,“令人担忧的正是如今局势尚且被夕阳余晖眷顾,无人知晓入夜后的情形。”

      罗伊娜的婚事当年曾在麻瓜的贵族圈子内闹出过一小阵风波。如她自己所说,罗伊娜坚决不接纳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进入她的生活,传闻中她以极其苛刻的条件挑选自己的夫婿,用千奇百怪的问题刁难求婚者,其中一些甚至有违教义,没有任何一位受过教育的淑女该做出这事来——此处的“教育”指的可不是识字读书——这些举动在当时看来十分出格,那时起就已有人私下偷偷称她为“女巫”,巧的是他们其实说对了。等过几年他们发现罗伊娜拒绝交出父亲的遗产,并令女儿随自己的姓氏后,这样的论调声音更响,而罗伊娜大约不屑于反驳,直接启用麻瓜驱逐咒,使拉文克劳家族的城堡从麻瓜的窥探中销声匿迹。

      在此期间罗伊娜时常与他们通信,同戈德里克,或者赫尔加,唯独与萨拉查没什么可说,他们两位只偶尔交换一些药材产地及药性的信息,再无其他话题,戈德里克不明就里。又往后几年,罗伊娜与赫尔加的通信频率逐步增加,渐渐成了与戈德里克通信的倍数。拉文克劳在信中纠正她儿时被戈德里克教错的一些咒文,又与她寄来自己女儿的画像,是个头发乌黑的小姑娘,看年纪或许正跟着母亲牙牙学语。罗伊娜对赫尔加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致日后他们为自己的学院拟定代表物时,赫尔加对獾的选择中也不无与鹰对应的想法——健足与飞翼之间并无优劣,就像你不能硬要野兔与云雀互换位置。

      出于有些冒犯的好奇,戈德里克致信罗伊娜问过她为什么不常与萨拉查通信,毕竟他们之间才是有血缘牵系的一对。罗伊娜则在回信中表示双方单纯没有共同话题,血缘和才学其实都是次要的,萨拉查确实很聪明,但牠是个没什么求知欲的人。

      “不信你去问他:这世上是否有一个答案能解答所有问题?”罗伊娜在信中指示。

      “有吗?”戈德里克满腔怀疑地送出了他写过的最简短回信。

      下一封信中罗伊娜认真地回答他,当然有,而她此生的终极追求便是找出那能为万物解惑的真理。他阅读这封信时,奔波频率陡增的猫头鹰正在一边发脾气,把戈德里克准备的鸟食撒得满地都是,还发出急促的咕咕声,指责戈德里克竟然听不懂世间最简单的鸟话。

      戈德里克将信将疑地把问题抛给萨拉查,当时后者正在熬着一锅魔药,灰色的眼睛隔着淡紫色的雾气怀疑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萨拉查的容貌似乎停在二十左右,并随着牠实际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显得年轻,就好像牠体内的钟摆卡在了某个点上,不再移动。

      “当然有,”萨拉查简练直白地说,“那个回答就是:闭嘴。”

      戈德里克有些尴尬地碰了碰额头,抹平自己差点因笑意皱起的眼角。

      “如果是罗伊娜让你来试探我的,”萨拉查一边用银质搅拌棒捣鼓着坩锅中的液体,俯下身去羊皮纸上添了几笔,“请你们二位悉知,这个月我已经把二百四十七种药材组合扔进这口锅了,如果我没有好奇心,也是跟着它们一起熬没的。”

      “当然,当然。”戈德里克举手投降。这个充满魔药的小房间是萨拉查的领地,戈德里克站在里面总有些手足无措。

      萨拉查熄灭火焰,等着锅内的魔药逐渐冷却,在此期间开始细细打量起戈德里克,并在后者准备离开时叫住了他。“你这一来倒是提醒了我,”萨拉查说着,转身从杂物堆里翻出一个包裹,“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细长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柄看起来造价不菲的银剑,剑柄内嵌红宝石,剑脊篆刻铭文,妖精的工艺。这就是日后传奇的格兰芬多宝剑,当年却是在一个烟雾缭绕的炼药室内被斯莱特林随手扔给戈德里克的。牠或许是有意将场面弄得轻描淡写,以防止过于郑重的仪式感让戈德里克产生什么不必要的疑心——只是朋友之间互相送送礼物——牠大概希望戈德里克这么想。幸运也不幸的是,当时的戈德里克确实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他最开始并不想要这份礼物,理由是它看起来太贵了。

      “我不能就这样的带着一把银剑……”戈德里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我拿武器是真的会去砍人,犯不着用那么华丽的。”

      他这句话不知哪里成功逗笑了萨拉查。“那很好,”牠说着就作势要把包裹收起来,但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暗示戈德里克最好重新考虑的气势,“你不要就算了。”

      于是戈德里克赶紧道歉,并向牠保证自己非常想要,刚才只是因为担忧自己配不上这柄剑才一时犯了糊涂。最终他在萨拉查满意的目光中收下了宝剑,也在无意间收下了未来几十年,乃至上千年的纠葛。

      “或许有些人乐意死得漂亮一点。”戈德里克将剑在腰带上别好,拍了拍,决定开个玩笑。

      萨拉查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确实如此,”牠松散地整理笔记,好像刚了却什么心头大患,“很高兴你还乐意见血。”

      实话实说,戈德里克并不乐意见血,至少不乐意见得那么频繁。但就像我们先前说的那样,他总是在发誓后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萨拉查一定没想到牠给的这把剑第一次见血会是在什么情形下,毕竟在牠的计划中,格兰芬多宝剑自始至终都只为了终结一个特定目标的性命而铸造。

      公元970年前后,教会中有“会魔法的人”这一事实已经相当明显,即使戈德里克再不愿相信,十几年来各种线索都帮他逐渐排除了其他可能。麻瓜们不可能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就破除巫师的幻身咒,更不可能找出那些由他们帮助设置了反标绘和麻瓜驱逐咒的藏匿地。那年十月就下过一次薄雪,早得异常,戈德里克踏着清晨未融的冰雪敲响了教堂旁一座小屋的门,那儿一般是神职人员的住处。

      一名头顶剃光的修士疑惑地开了门,看起来还没睡醒,戈德里克和气地向他询问能否与此处的总铎见一面。

      “可你是谁呢?”修士问。

      “或许你可以将我视作他的一位同胞。”

      那名修士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即使戈德里克已经使腰间的佩剑隐形了,他浑身的装扮依旧不能使人信服。他大可以用一个混淆咒叫这名修士乖乖为他传话,但那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他找的是我。接下来由我来就行了,谢谢你。”一个声音从修士身后传来,一名年过半百的神甫从里间走出,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与戈德里克对上视线。

      于是戈德里克也微微扯起嘴角,以作回应,无论对方打算如何解读这个表情。

      他们的长谈从黎明持续到傍晚,在一张长桌的两端,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戈德里克少年时最厌恶的颜色,高雅而圣洁,用来遮盖其下肮脏油腻的桌面。

      神甫的一生也可以如此解读。在麻瓜眼中,他就是一张盖了块白桌布的破桌子,神职不过是施舍给他的一套体面行头,当作驱使他干活的甜头,而等哪天他不中用了,这套行头就可以随时被扯下来,露出底下油腻腻的破桌子——一个巫师。

      “我是十二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异于常人的,”神甫说,将三本皱巴巴的小本子小心地放到桌布上,里面夹着不少颜色不一的纸片,看起来已经用了许多年,“最初我踏上水面的那一刻,我身边的人都认为是神迹。”

      “那你非常幸运。”比起那些被你送入火中的孩子来说。

      “或许吧,他们将我送入了修道院。教导我的司铎也发现了我的不同之处,但他没有告发我——或是通过了另一条门路告发了我——我被送到了主教那里,他身边有一位修士,同我一样‘被神眷顾’,于是我跟随他开始学习这三本书上的东西。直到后来我逐渐发现,它们与我们所说的巫术实际上是同一种东西。”

      “然后继续自欺欺人,用巫术杀害着与你一样的孩子?”

      “你是来问罪的,你当然是来问罪的。但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你没有选择吗?你完全可以离开这里,”戈德里克摇着头,“除非你舍不下如今的地位……”

      “我有什么地位?”老神甫问,垂头整了整手边的三本旧书,“如果我不为他们做事,他们也会杀死我。真正的话语权在大主教手里,我一旦敢违抗他,他就会向人们宣布我的真实身份,说我巫术惑众,而他这就可以正大光明杀了我以正风气,届时没人帮我,没人。我是可以逃,但逃跑后就是永远在逃,那是比死了还可怕的日子。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为了表面安稳,你就甘心受困于囚笼中吗?”

      老神甫,或者说老男巫悲哀地看着他,像是在问: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我有一个办法,”戈德里克说,抬手缓缓摩挲着剑柄,红宝石切面划过他指肚上的剑茧,“我可以帮你,你不用再跑了。”

      这件事过后戈德里克消沉了一段时间,那毕竟他杀的第一个巫师,虽说是敌人,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自己人”。萨拉查对此十分不满,总是在餐桌上抱怨,认为他们应该找一个方法杜绝巫师与麻瓜接触,这样不仅可以减少伤亡,还能防止这种“意志不坚定的巫师”倒戈。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戈德里克心不在焉地搅着自己面前那碗炖菜,“很多有天赋的孩子诞生在麻瓜家庭中,停止接触就等于弃他们于不顾。”

      “啊,说到点上了,在我看来他们正是叛徒的集中出产地,”萨拉查说,“你见过哪个巫师家庭的孩子反过来追杀自己人的吗?”

      他身边的赫尔加轻轻咳了一声,萨拉查立刻闭嘴,或许是想到自己刚刚攻击了对方的出身,奇怪的是牠那句话出口前似乎全然没有考虑到赫尔加的存在。

      “我们还得考虑到那些出身在巫师家庭,却不被魔法眷顾的孩子,”赫尔加柔声说,“没有魔法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能力低人一等,或许在麻瓜的世界里他们更容易找到自己所长。”

      可惜萨拉查忽视了赫尔加几乎铺到牠脚下的台阶。“哦,哑炮,”牠讥讽道,“那群天生的叛徒,确实适合被打包扔进麻瓜堆里。”

      戈德里克立刻切入对话。“这之间没有必然关系,”他说,“没人有选择出身的自由。”

      “我只是在说一种趋势,麻瓜出身的巫师想问题时就是放不下他们曾经的生活环境,”萨拉查注视着低头不语的戈德里克,好像终于想起对方也曾在麻瓜中混过十几年,换了话题继续问,“你带回来的那三本笔记是怎么回事?”

      相当讽刺的是,那三本笔记是被戈德里克裹在白桌布里提回的。老神甫临死前将它们托给戈德里克,不知是出于对故去巫师的愧疚还是对知识的珍惜。他们最后的谈话中,老神甫提出了一种如今看来有些痴人说梦的设想:如果任由巫师势力在教会中发展,逐步攀登权力的阶梯,是否有可能从内部颠覆教会,使其成为一个打着“神迹”幌子的傀儡?

      这在当时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巫术在教会内实则已传有几代,英格兰各地也不只一名被拴上神圣枷锁的巫师,他们甚至比巫师内部更早发展出了现代教育体系的雏形。老神甫自己也有一位学生,在神甫死后,戈德里克找到他,询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走。那名穿着修士衣袍的学生至此才发觉自己竟是自幼所信宗教中的异端,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戈德里克在门外等候他做出决定,再次打开门后,室内已是两具尸体。

      “愚不可及,”萨拉查又冷笑起来,“他们依赖魔法,又不肯接受魔法。”

      “我与他谈的时候用过类似的反驳,”戈德里克说,他面前的菜已经彻底冷掉了,变成一碗漂着油脂的乳白液体,“无论他们能爬到多高,权力的基础都建立在牺牲另一半巫师群体上,这样的内部对抗是不可能帮助他们长久在高处立足的,最终他们依然无法让大众接受魔法。”

      “这倒不见得,麻瓜社会中那些统治者不就是踩着自己的同类们走上去的么,巫师用这套一样行得通,”萨拉查说,牠这两年终于不再是一副过于年轻的面貌,相貌逐渐向牠的父亲靠拢,岁月在牠脸上凿下痕迹,或许也改变了一些无形的地方,“但他们无法接受魔法。人就是没法接受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我想或许是可以的,如果有人……如果有人从一开始就引导、教育他们的话,告诉他们所谓的差异并不会对一条生命的性质一锤定音。”

      “当年还是你跟我说的——人们无法接受他们眼中的异类,”萨拉查完美的记忆力又一次击倒戈德里克,“你说过我们让他们察觉到自己多么赢弱,于是他们害怕,于是他们排斥。“

      “请不要拿我的话来堵我,”戈德里克苦着脸,忍住一头撞向坚如磐石的黑面包的冲动,“而且我也说过,人是可以改变观念的。”

      萨拉查以异于常人的缓慢进食速度拖延回答,好像吃饭对牠来说是一项不得不进行的痛苦任务。“用什么方法?”牠问,“给所有人下夺魂咒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不能直接跳到最极端的策略上……”

      “我将其称之为最快捷有效,甚至是最保险稳妥的。不然没有任何一个群体能完全统一想法,你见过任何因为几句劝导就改变观念的人吗?”

      “有啊,”戈德里克抬起头,“我就是。”

      萨拉查一时说不出话,下一刻又好像突然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嘴,摸着下巴僵住了。牠胸口挂着的家族吊坠微微晃动,宝石镶成的小蛇似乎隐隐在笑。

      “我们得建造一座堡垒,”萨拉查转开话题,不直接反驳,也算他表达不赞成的另一种方式,“给她最好的防御措施,给她最严格的入学筛选,让所有学生和教师都能在其中生活,再也不会有这种无谓地冲突。”

      “原本不应该发展成这样的,”戈德里克叹息,“如果……”

      “你已经战胜了他——”

      “夺走生命是一个万不得已的最终手段。我必须要对他动手,这正是我能力不足的结果,”戈德里克站起来,拍了拍牠的肩膀,主动终结这场对话,“别担心,我会处理好后续的。”

      教会对巫师的搜捕确实因神甫的死亡而迟缓下来,戈德里克将他留下的三本笔记寄给罗伊娜,后者将它们修订成册,编写在初版教案里,现今大部分的反咒和解咒思路都自其演化而来。你们可能都更希望书本上那些咒语只是古代巫师们为了快一点切碎甘蓝而偶然发明的,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现代教材上几乎每条咒语背后都印着血,真的很抱歉。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后来真的成功在一所牢固的城堡里建立起了学校,虽然过程并不完全符合萨拉查的期待。我们或许该早一点讲到这个部分的,毕竟说到底,这不该是描绘戈德里克如何踌躇不定的悲情小说,它本该是个励志的史诗,讲述战乱年代里四位有志青年如何在一片荒草乱石中搭建起一个避风港,一座灯塔,为后世点起一盏光亮……这样的故事会更符合人们的期待。在这样的故事里,戈德里克的剑只需要出演一些娱乐性质的古典骑士决斗——双方相互行礼展示风度,两三招内分出高下,不见血,接着再鞠躬退场。

      不管它是用什么铸成的,格兰芬多宝剑是一柄精美的武器,就实际用途而言过于华贵了,还是这样的故事适合它。毕竟,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有权为某种正义而肃清他人时,悲剧通常由此起始。

      对戈德里克而言,他的感慨化为疑惑,又发展为夜间的辗转难眠,最终在半梦半醒间想起很久以前与老师的对话。太久不见,那些记忆都开始褪色,和梦幻或臆想交杂在一处,有时戈德里克已不能分清那些教诲究竟来自真实的过去,还是他自己在心中杜撰出来聊作安慰的开脱方式。那么,老师或许曾说过这样的话。

      “你当然要站在自己这边。”老师教导他。

      “问题就在这里,”只存在于自己臆想中的戈德里克奋力怒吼,像一条被扔进海里的淡水鱼,“我现在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边的了!”

      矛盾自何处而来?非要找一个根源的话,矛盾自差异中而来。虽然非常可怕,但在某种意义上,萨拉查是对的——如果我们用夺魂咒掌控了所有人的脑袋,把每一道丘壑都抹到同一个水平线上,那差异就消失了,天下大抵太平。但对我们人类来说,所有的生机也就此消失了,欢乐与悲伤没有差别的世界,死了一般的世界。

      这个概念对萨拉查来说无关痛痒,却足以令戈德里克胆颤心惊。无论他愿不愿意去想,思绪的触角都会不自觉地向另一个更黑暗的方向探头探脑——如果必须要抹平差异的话,那彻底消灭魔法群体无疑是一个更为经济实惠的选择,你瞧,他们人更少,还还更不听话。

      如果不考虑到戈德里克本人就是一名巫师的话。

      无论他用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自己不想站在任何一边,在这点上他其实早已牢牢站在了魔法的那一侧。

      “因为我们不知道人类这个群体未来会面临怎样的考验,因此保存多样性是一种必要的防范措施,”老师如此告诉他,“特殊的个体会在特殊的情况下发挥作用,所以他们存在于世。宏观上来说,没有任何一人是无意义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种可能性的标本,为了人类群体的生存繁衍而出生入死。事实上,这与你最初提出的问题也相关——为什么人要活着?每个人都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那其中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或许每个都是,”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容,“如果你非要只选一个,那为未来保存尽可能多的人,你就越可能得到自己的答案。”

      真理或许的确如书中所述般高悬枝头,金光普照,致人目盲,致人痛哭流涕,但至此戈德里克开始怀疑世间实际上并不存在通向它的正确之路——是的,向上攀登自是有路,但没有任何人能手脚干净地到达终点,因此也没有任何一只手配得上触碰它流光溢彩的表面。

      放眼望去,到了公元1995年,盖勒特·格林德沃将会把时间形容为一条宽河。因此对戈德里克来说,他生命中所有的大事,放到河中看,都是微不足道、甚至不见踪影的蜉蝣;他的历史之外还有千万年、亿万年的未来,这座岛屿之外更是无边无际的世界——

      “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老师曾经说。

      大概要六百年后,他才知道这是因为地球是圆的。

      7.

      我们还是需要说一下狮鹫的故事。

      狮鹫是由戈德里克发现的,它当时蜷缩在灌木里,右后腿流淌出金色的血液。那还是公元952年初春,戈德里克带着萨拉查徘徊在英格兰边境的旷野。戈德里克的医疗技术很糟糕,他试图为狮鹫包扎伤口,让这位高贵的生物枕在自己肩头,狮鹫的羽毛不可避免地弄得他脖颈发痒,而它尖锐的喙轻敲着他的脊背,稍一用力就可能扎穿皮肉。

      “是谁伤了你?”戈德里克问,轻柔地为它理顺羽毛。狮鹫仿若鎏金的瞳孔望着他,歪了歪头,没有回答。

      这时萨拉查走了过来,脚步还有些踉跄。戈德里克看着牠的右腿,忽然察觉到这其中的巧合与趣味。“你瞧!”他向斯莱特林指着狮鹫,“你们俩一样了。”

      萨拉查好奇地看着狮鹫,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它全然不同的前后爪。狮鹫却在牠现身的那一刻莫名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躲去三英尺外,戈德里克立刻被它扇起的强劲风力掀倒,仰卧在灌木丛里,长吐了一口气。

      狮鹫和萨拉查不对付,更准确的说法是,任何动物都和萨拉查不对付,萨拉查踏足的地方连蚊虫都会退避三舍。这件事在当年总是令戈德里克啧啧称奇,并且满心欢喜地享受着萨拉查身边的无虫环境。另一条能从狮鹫事件中发现的关键线索就是:萨拉查能看见魔法生物。这意味着牠确实与魔法的世界有关联,因此牠十七岁那年忽然能使用巫术也并不在意料之外。

      有意外的不过是其他所有事情。

      请悉知,戈德里克的医疗技术很糟糕,日后被萨拉查不止一次抱怨过,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靠着如此可怕的疗伤手法活下来的,而这一条件反映在狮鹫事件中的直接后果就是,即使戈德里克费尽心思、拼尽全力地救助它,狮鹫依然在两天后的一个清晨静静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醒来。

      同所有鹰首有翼科的神奇动物一样,狮鹫充满骄傲和自尊,这是一种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流露出丝毫伤痛的生灵,哪怕它当时已近大限。或许它的伤处不止最明显的右腿,在别处另有致命伤,只是戈德里克这个门外汉丝毫没有发现而已。而狮鹫在忍受了两天伤痛后,终于选择一片更为安静的去处,免得继续被戈德里克可怕的疗法折磨。而戈德里克重拾自己擅长的工作之一——挖坑——郑重地将这位短暂同路的动物朋友埋葬在灌木后,树荫最盛的地方,明年初夏这里会长出很多鲜红的小树莓,像一簇簇静态的火苗。

      萨拉查全程在旁静观,抚摸终于不再躲避牠触碰的狮鹫。生命离去后,狮鹫羽翼间金黄的光辉每一刻都在流失,仿佛它仍在逐渐熄灭,并最终会皱缩成一抔枯骨,乃至消失无影。等戈德里克将那具尚有些重量的尸骨挪进坑里,往上盖了第一铲土后,牠问:“为什么?”

      “它死了,”戈德里克回答,尽力委婉地解释,“它不会再醒来了。”

      “它会消失吗?”

      “取决于你是否还记得它,”戈德里克语气柔和下来,想到这恰好是给孩子树立生死观的时机,“如果你不去忘记,那即使……”

      他注意到萨拉查并没有在听,而是凝视着坑底的尸体,坑中被土盖住一半的狮鹫显得更小。“真好,”萨拉查说,“它不存在了。”

      那时牠的词汇量还不够,因而戈德里克欺骗自己萨拉查表达有误,或者童言无忌。但死亡干枯而幽暗的羽翼从那时起就慑住了牠,引牠神往起一种脱离一切的幻想——假如死亡就是消失于世的话,它岂不是可以抹去任何生命留下的任何印记,从此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如此一来,牠后来的举动用这条思路也能想通了。

      但死亡怎么可能就像没有到来过一样。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生命,即使是一生短暂如来不及啼哭的婴孩,埋葬了他的土壤也能供给养分,来年长出一小丛嫩草,被山羊吃了,化为一滴乳汁。

      戈德里克无法将这一切解释给萨拉查听。他在该说的时候因为大意和侥幸而错过良机,最终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无法挽回。萨拉查的沉默寡言并非出于随和,而是固执,牠从不抱怨境遇,因为任何环境都撼动不了牠孤行己见。十世纪的不列颠,那是一个遍地尸骸的世界,海岸边的黄金和鲜血一同流淌,林中游荡着强盗,闹市口每个月都有新绞死的囚犯供人围观。维京人劫掠英格兰,并最终夺走统治者的王位,而英格兰人也从威尔士和爱尔兰掳夺奴隶,使少女怀孕,又将新生儿溺死在激流里。所有人都清楚战争的本质是生存和利益,无需任何荣光或冠冕堂皇的理由,仅存的道德高居在宗教,那里存放着黑暗世纪微明的艺术和文字,而讽刺的是,对巫师来说,教堂是血流漂杵的屠宰场,那点微光忽然化为火炬,通明洞彻,强光之下烈焰之中,一尘不染。

      公元988年,罗伊娜来信。她的预言接连显示恶兆。“是时候了。”她说,“北上,我们必须建一座堡垒。”

      按照当时形势的判断,危险大概率又是来自实力日益膨胀的宗教势力。已故的英格兰国王埃德加在位期间给予主教过多权利,大规模扩建修道院,以致引起了各地贵族的不满。这种氛围在贵族支持的埃塞尔雷德即位后得到缓解,甚至令躲在暗处的巫师们松了口气。

      然而谁都没想到危机来自于一个与魔法没有直接矛盾的群体,那是一场更为随性、也更为浩大的洪流,出乎所有人预料,也不肯为任何意志左右。

      公元991年,维京人的黑帆又一次出现在不列颠港口外海天交接处。

      8.

      每一个时代都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习惯和观念都被这事永远改变了。”

      “这事”指的可以是战争、瘟疫、灾荒……什么都行,总是那些会留下深刻烙痕的标志性事件,在它从现实中结束后,依然像个幽灵一般徘徊在记忆里,折磨得亲历者日夜不安,却无处发泄。因为每个人都是参与者,又不能找到为一切负责的人,于是一部分人痴恨上某个象征,另一部分则悲观地看待一切,哀叹万物自此之后都会衰竭而去。这样做其实内驱力是相同的:他们必须相信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哪怕是相信“我们就要活不下去”这件事,人为了活可以不择手段。

      生与死的概念或许是对立的,有其一便不能兼容其二,但活着与死亡却不是。“活”这个概念一定包含了更多东西,若不然,当那些被称为强盗的冒险者驾着海船驶入终年凶恶的北海风暴中时,他们所怀抱的信念又是什么?毕竟他们身体力行地应证了那句话,这些人为了活着,已然连死亡也不怕了。

      但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刚才说过,中世纪是一个人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的时代。他们要么被毫无着落的未来裹挟,整日忙着赚取食物;要么陷入狂热的宗教里,活在别人灌输给他的信念中。但不可否认,当一个人活了太久,以至于世界抛下他天翻地覆后,他依然会怀念那个肮脏而混乱的年代,就像一种蛮不讲理的乡愁,他被自己的来处困住,以至于讲述时总难以避免地以个人情感美化真实情况。

      正如巴沙特女士所说,客观的历史学家最好不要参与讨论自己所身处的年代。(注11)

      公元991年,挪威国王奥拉夫带领的船队南下入侵英格兰。当时英格兰因为王位频繁更替,实力大损,数次抵抗侵略失败后,纳贡一万磅银币换取暂时和平。

      公元992年,奥拉夫再度率军入侵,一度兵临伦敦城下。

      公元994年,英格兰向奥拉夫进贡两万两千磅银币求和。但我们都知道船队和刀剑必会再来,战争是那个年代的主旋律。

      公元997年,丹麦人入侵英格兰南岸。

      公元1002年,英格兰向丹麦人支付两万四千磅银币,乞求和平。同年,英格兰国王埃塞尔雷德下令屠杀英格兰境内的北欧裔平民以泄愤,历史上反复重演的仇视循环,在此处又现踪迹。

      公元1007年,同为报仇而来的丹麦国王斯韦恩登陆英格兰东岸。这一次,埃塞尔雷德支付了三万六千磅银币。(注12)

      我知道这些在你们眼中都是陈旧的麻瓜历史,但其实它不仅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今日的世界,乃至生活于其中的所有人。事实上,无论你们的课本怎么说,巫师和麻瓜的历史从未真正分离。

      公元1007年的入侵远不是维京侵略的结束,倒不如说拉开英格兰维京时代最高峰的序幕。但后面的历史对戈德里克而言已没有意义,你看,丹麦人的军队几乎烧平了整个英格兰南岸,包括那些民居、酒铺、珠宝店、教堂……人们在匆忙逃命中抛下了许多东西,没人留心几十年前就被掩埋在黑暗之下的锁链。

      萨拉查自那年秋天就开始心神不宁。牠那一年已经七十岁,在当时的麻瓜看来是个不可思议的年龄,在巫师看来也已经不年轻,但对萨拉查自己来说恐怕连童年都没过,当然,戈德里克还不知道这件事。萨拉查开始时不时打碎药罐,因为匪夷所思的理由怒斥学生,甚至有时胡言乱语,说自己要用魔法造一条巨蛇来驼走学校。戈德里克只当这是牠年纪上来后自然而然的脾气,老年人的顽固和蛮横是一点点小事堆积出来的,比方一条不再灵便的腿,冷空气里酸疼的关节,逐渐加深的耳背等等。他愉快地向萨拉查祝贺老年到来,带着一半幸灾乐祸和一半同病相怜,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对方头顶——这是个经年难改的旧习惯,即使萨拉查脑袋上已经寸草不生,他也没改过来——萨拉查挥手打走戈德里克,午饭时还从他碗里变出三只癞蛤蟆。

      斯莱特林家双子之间互有感应,这是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但当时连萨拉查自己都不清楚。那时牠与日俱增的焦虑和时常压倒理智的冲动其实都源于血脉相连的手足,牠失踪已久的同胞,被戈德里克断定为已逝的老师。打住,我们先展开地图——

      看这一片蜿蜒而迷人的海岸线,英格兰的南部,面向欧洲大陆,也朝着维京人敞开胸怀,这里是战乱的摇篮,也是贸易和文明的桥梁;而随着我们目光向上,往北看去,地势渐起,苏格兰西部和北部的高原拔地而起,那是一道极为可靠的天然防御,在它面前,罗马人放弃进攻,而维京人也未能染指。霍格沃茨就建立在这里,这是刻意而为的选址,没有多少人能敲开她的大门。

      你瞧,从这儿,到这儿,自南向北,几乎纵贯整个不列颠,牠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从萨拉查初步感应到牠的时间来算,跨越山脉河流,牠的行程日夜不停。

      公元1007年初冬,霍格沃茨接到警报,有一只不明生物正在自东南方而来,仅用十四天就翻越了所有人都以为必然能阻挡它的险峰。那时已有一代在霍格沃茨庇佑下长大的孩子在附近成家、定居,日后霍格莫德村的模样已经有了雏形,但就社群来讲仍旧孱弱,像一棵初露头的嫩芽,经不起一次霜雪,戈德里克须为他们筹谋。

      他收拾好行囊,出于无法解释的直觉,毫无必要地擦拭那把银剑,接着与另外三人开了一个持续整天的长会。罗伊娜至少给出了七套方案,最终执行哪一套要视戈德里克的战斗结果而定——或许戈德里克能一击致命,这样最简单不过;但也有可能倒下的是戈德里克;而还有些情况下,留着对方的活口比斩草除根要更为高明。此时萨拉查一反常态地坚持要与戈德里克同去,牠往日相当厌恶战场,而戈德里克一直以为那是牠洁癖作祟,还暗自庆幸过萨拉查对争斗厮杀毫无兴趣。即使他尚不了解萨拉查力量的全貌,也能从几十年的相处中察觉到蛛丝马迹:如果萨拉查投身于战斗,那牠将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或者很可靠的战友。

      但即使如此,戈德里克依旧不希望萨拉查与他同去。

      “为什么?”萨拉查质问他,“如果你还没糊涂到算不清数的话,就该记得你比我年纪还大。”

      “和年龄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希望你卷进战斗里。”戈德里克不容置喙地解释,“你没有经验。”如非无法避免,他甚至不希望血与火再次出现在萨拉查眼前。

      萨拉查没有当场反驳他,但并未就此善罢甘休。第二天戈德里克到达计划中的遭遇地点时,萨拉查竟已经等在那儿了,后者显然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罗伊娜。

      天空灰雾蒙蒙,云层像龟裂的土地,微弱的光从缝隙间奋力挤出来。

      “我能感觉到,”萨拉查说,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山脉,寒雾给它们起伏的边缘晕染出一层浅紫柔光,“很近了。”

      戈德里克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受。那种血亲之间的感应是斯莱特林双子之间独有的,在那时肯定已经足够强烈,强烈到萨拉查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同去的地步。是出于担忧?出于保护?又是对谁的保护?牠是否在真相降临的前一刻已经猜出来大致轮廓,毕竟牠那么聪明?

      戈德里克无从知晓。远山外朝阳的光晕已经在剑锋上映出金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戈德里克无法系统地描述出来,或许能在冥想盆中用记忆再现,但我诚心建议你们不要去看。想象一头理智尽失的猛兽——它不渴求食水,也无意歇息;它无法听懂任何语言,不能理解任何沟通;它敌视一切,它不在乎生命,无论是它面前的,还是它自己的——它的身上汇集着所有生物公认的秽恶污浊,在野蛮和癫狂中混作一团,唯一可以辨认的人造物是它拖拽在身后的铁链,那两条锈蚀的镣铐踉跄作响。

      它。牠来了,像雪夜的风,轻轻敲击着窗棱。山峦却以沉默作答。

      萨拉查肯定比戈德里克更先明白来者的真实身份,因为牠愣住了,像是中了石化咒一样动弹不得。戈德里克当时以为这位新手果然对战斗毫无经验,因此抢先举起魔杖发射击退咒,毫无效果,只把注意力引了过来,那头生物猛冲向他。

      戈德里克旋即换上银剑,下一刻感到熟悉的压感传递到剑柄上,萨拉查发出一声惊叫,两件事因发生得太快而难以分清先后。他对准的是头,更准确的说法是脖颈,但那头生物混沌的外貌使得他下手时不太确定,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死亡没有立即降临,于是戈德里克擒住它,横切下去,为了看得更准而掀开毛发,生物的脸露了出来。

      戈德里克也愣住了。

      那是一张他阔别了几十年的面容。但魔法生物通过窃取对手记忆来改变形貌也不是奇事,因此戈德里克只顿了一下,就利落地砍下去,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在地上洒下一串血迹,失去光彩的灰色双眼茫然望着他。

      这场预想中本应艰难的战斗结束得太过轻易,仿佛有陷阱。戈德里克转过头,看到一双一模一样的灰色双眸,其中充盈着戈德里克从未见过的泪水——十七岁的萨拉查·斯莱特林望着他。五十三年倏忽而过,像一场谵妄梦境,戈德里克脑海中不存在的钟声轰然作响,初升的太阳此时堪堪悬在半空,犹疑着用惨淡的光线照亮这一幕。

      他在山野间游荡了七天。如果说有人不告而别,那也是戈德里克最先。这期间苏格兰高地的初雪终于落了下来,戈德里克眼前脑中一片皑皑,他的头发曾像金红烈火一般在风雪中飘扬,如今只剩灰烬一般的苍白,被大雪无声地覆盖。

      七天后他回到霍格沃茨,赫尔加看到他时惊叫起来,或许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问萨拉查的下落,被告知对方在七天前抱着一具肮脏的尸体回来,什么也没说,此后就把自己关在地窖,没有再出来过。

      戈德里克怀着十二万分的勇气敲响地窖的门,他们都欠对方一个解释。但是没有应答,最终他和赫尔加破门而入,地窖里空空荡荡,萨拉查已经离开了。

      很难说戈德里克当时该被形容为失魂落魄还是如释重负,或许两者皆有。斯莱特林家双生子的异常在过去几十年中方方面面都偶然露出马脚,却总能被一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掩盖进平凡的日常中,而今判决终于下达,戈德里克别无选择,仅存一气尘埃落定的认命。

      他闭上眼睛,内心如铺满新雪的大地般寂静无声。

      .

      公元1013年,事发六年后,罗伊娜病重去世。在她彻底离去后,海莲娜的亡灵才在校内现身,夜夜徘徊于高塔上,或许是出于惭愧,她每次遇见赫尔加或是戈德里克都会躲开。

      霍格沃茨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学生们嘀咕着消失的院长、死去的院长,塔楼忽然出现亡灵,还有东南方愈发危急的局势——丹麦国王率军攻入英格兰,各地贵族纷纷投降,他或许就要打下全境了。

      但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数百年来的不列颠没有哪年是不流血的,于是所有人都学会了在战乱和恐惧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和平——多喝酒,多读书,看那些与战火无关的飞鸟,把一张桌子变成一头猪,在课堂上哄堂大笑。

      萨拉查再也没有回来,只是隔三差五有牠的消息传来,往往牵连着血与死,总不是好的。外人未必知道行凶者的身份,但戈德里克对现场的痕迹过于熟悉,连装聋作哑都艰难无比。只是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一种卑怯的自私包庇着萨拉查。

      城镇随着维京军队的行进被摧毁,其中更有部分是这位昔日好友的手笔,不,牠当然没有与侵略者同行,那不过是来自五十六年前被掠夺魔法的报复。公元952年艾德雷德国王利用魔法抗击维京人 ,六十年后终于结出苦果。戈德里克旁观着萨拉查屠戮的对象从主教、贵族,逐渐发展为平民,乃至巫师。萨拉查或许仍在责怪他的无动于衷,牠的亲族对戈德里克恩重如山,而血债面前戈德里克袖手旁观。萨拉查不喜欢战场,在此之前牠从未夺去过任何一条性命,无法解释牠的无师自通,除非承认是天性使然。但戈德里克宁愿相信是因为自己早年在牠面前杀人了,让萨拉查耳濡目染,他难辞其咎。

      罗伊娜在生命中最后几年,除暗中寻找女儿,唯一的研究就是斯莱特林家特殊的血缘来由。最后那段日子里,她在病榻前书写时已知道女儿的死讯,凶手正是斯莱特林的学生,不知她在落笔时又作何感想。赫尔加不分昼夜地陪伴着她,罗伊娜耗尽心血推导出的真相是她早就明了多年的秘密,她又要忍受多少折磨才能闭口不言。戈德里克在门外几度踟蹰,依然无法面对罗伊娜,当年是他将老师的死讯告知罗伊娜,几十年后也正是他使这个死讯成真。

      “你真的不在乎吗?”赫尔加代罗伊娜问他。

      他真的不在乎吗,那些污秽、侮辱、铁链和牢笼。如说复仇,戈德里克未必不想,但那说不清是道德还是懦弱的东西让他犹豫了一瞬,只这一念之间萨拉查便抢先出手了,使得戈德里克依旧站在人性的高地上。这样想,牠又救了他一命。

      戈德里克还是偶尔会想起一个场景,或许是梦。梦中天晴,阳光猛烈炫目,四下绿意蓊郁,须草葱茏,老师不再枯坐树下,而是手捧纸笔,陪着他一同在齐腰高的长草间漫步。天光流转,他年岁渐长,而老师始终如一。

      于是他询问:“为什么是我?”

      笔尖与羊皮纸之间细碎的沙沙声停了下来。“因为你是你,”老师说,“因为你的愿望。无论你叫什么名字,或是没有名字,我都会找到你,就像你选择来到我身边一样,一切都已经注定。”

      “我不明白。”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会明白的,当你成功找到答案时。”

      “怎样才算成功?”

      “到那一刻你才会知道,”老师说,阳光在从山峦间飞速划过,像光阴吹拂,“不用担心,因为我在你这边。”

      他并不能确信这场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多年来反复梦见,真假也已不再重要。老师死时还那么年轻,萨拉查也总是一张年轻的面庞,好像永远也不会长大、老去,要在这漫无止境的时光中永远活下去。为什么活着?他最终依然没能得到答案,但在学校这种地方,看着活泛的孩子们,人是很难看淡一切的。

      公元1016年,英格兰全境沦陷,丹麦人克努特登上王位。戈德里克时年八十六岁,霍格沃茨创始人只剩下格兰芬多和赫奇帕奇的两位老院长,萨拉查渺无音信,只有斑斑血迹记录牠的足迹。牠留下的学生之间开始流传一条斯莱特林继承人传闻,赫尔加忧心忡忡,而戈德里克心力交瘁,他已步入耄耋之年,他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掌,萎缩的□□,生命之火将熄,余烬颤抖着明灭,一缕烟气。只有妖精打造的宝剑光可鉴人,锋利如初。

      斯莱特林早就将答案放在他的手中,只是戈德里克不打算去践行。

      必须认清的一件事即为:一个人无论曾遭受多少苦难,在气息断绝的那一刻便彻底化作飞灰。因此活下去是必须的,哪怕只为了令那些痛苦稍有些价值。因为如果不活下去,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想象一头理智尽失的猛兽——它不渴求食水,也无意歇息;它拒绝理解任何语言,不肯接受任何沟通;它敌视一切,它不在乎生命,无论是它面前的,还是它自己的——我们要如何使它停下脚步,在令它活下去的同时?

      他花了近一年时间安排好一切,只是向赫尔加隐瞒了关键。许多事情无法口头说明,于是戈德里克在桌上留了一封信,请她千万向萨拉查隐瞒宝剑下落。纸笔在左手边,银剑在右手中。

      当他决定孤身踏上未知前路时,戈德里克发觉老师又赢了一次。早在牠教授戈德里克读写时,早在牠向他解释语言千年中的演化时,或许在牠见到戈德里克前就已悉知了所有人的宿命,并且张开双臂将它拥入怀中。

      如果命运能被书写,那戈德里克其人书中注脚大约如此——这家伙一辈子都在和人的脖子过不去,因此他最后一个割开的喉咙是自己的,是谓报应不爽。最后一刻他似乎听见赫尔加的哭声,他想道歉,但只有鲜血喷溅,嘲弄着他无用的歉意,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于是戈德里克只能向前,他向黑暗走去,往黑暗坠入,沉眠在与肉身不能相接的世界,直到他再次被需要。

      直到他成为我。

      End.

      注1. 艾尔曼(Elman),本文原创龙套,名字可以意译为“油商”,来源于古英语 ele‘oil’ + man ‘man’。

      注2. Cippanhamm,英格兰威尔特郡西北部的一个集镇。它位于巴斯东北 13 英里(21 公里)处,伦敦以西 86 英里(138 公里)处。该镇建立在埃文河的渡口上,据信自罗马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某种形式的定居点。

      仲夏节为每年的6月24日。在古代,欧洲的一些人们相信如果在仲夏夜前夕摘取侧金盏花等草药,将具有神奇的治愈效果;当地居民于外出时便点起火炬或篝火,以驱逐野外的孤魂或精灵。直到今日,在英国巨石阵等地,人们仍会按当地古老的仪式庆祝仲夏节,亦会在庆祝期间点起巨型的篝火。

      以上摘自维基百科。

      另有一个知识点,中世纪因气候和粮草等原因,战争一般都在夏季发生,英格兰国王埃塞斯坦在四王之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是因为敌军选择在秋季进攻。

      注3. 在英格兰考古发现的中世纪墓葬中,对维京俘虏的“埋葬”方式就是统一砍头,脑袋堆一堆,身体堆一堆。

      注4. 根据第四部分院帽所说的“精明的斯莱特林,来自沼泽”,外网粉丝推测斯莱特林应该来自诺福克或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英格兰东部的沼泽地正好位于诺福克、林肯郡和剑桥郡,都位于Cippanhamm东面。沼泽地通常居住着水禽、两栖动物和蛇。因此,他在霍格沃茨斯莱特林创建的学院以蛇为象征,代表水元素也就不足为奇了。

      注5. 参考出处:Whitelock, Dorothy, ed. (1979) [1st edition 1955]. 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Volume 1, c. 500–1042 (2nd ed.). London: Routledge. ISBN 978-0-415-14366-0.

      注6. 这里的原型是舍伯恩主教Heahmund,历史上确有其人,但此处民众的行为显然是我瞎编的,以下来自维基百科翻译:Heahmund 在 867 或 868 年被祝圣。他死于 871 年的梅里顿战役(威塞克斯王国与丹麦人之间的战役)。由于他的死期在英国圣徒历法中被指定为 3 月 22 日,因此战斗和他的死期可以定为 871 年 3 月 22 日。他被安葬在萨默塞特郡的 Keynsham。 Heahmund 在东正教和罗马天主教会被尊为圣人。

      注7. 哈利波特维基上记载赫奇帕奇创始人来自威尔士。虽然我曾经提过赫尔加这个名字明显来源于斯堪的纳维亚语,但在那个年代维京后裔西入威尔士境内也并非不可能。

      注8. 格温内斯( Gwynedd )曾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从罗马时代末期到 13 世纪被英格兰征服。现代的 Gwynedd 是 1974 年 4 月 1 日根据 1972 年地方政府法案创建的八个威尔士县之一。

      注9. 哈利波特维基上记载拉文克劳创始人来自苏格兰。

      注10. 这里说的是公元962年出生,并在公元975年即位的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他仅在位三年就被杀害,凶手不详(后世多认为是他的继母),其后他的弟弟埃塞尔雷德即位。因为高处的权力斗争,这两位兄弟治下的英格兰国力逐渐衰弱,也酿成了后来被维京人夺取王位的苦果。

      注11. 来自正文第三十三章。

      注12. 来自决策无方者埃塞尔雷德的个人维基词条,这位国王后来还上贡了更多钱,总量粗略算一下约等于一位公爵20年的总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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