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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新妇探闺惺惺相克 情音假手卿卿相关 ...

  •   第二回 新妇探闺惺惺相克 情音假手卿卿相关
      话说金玉联姻之际,贾府迎娶新人之时,合府女眷十有八九亲往凑趣,并乘机与新人一一见礼为尚。赵姨娘也打扮一新,在堂前只殷勤伺候,抓巧献乖。就只两人未现,夏金桂因见只在迎娶时唤他应典,早赌气装病不理。又使人放话道是:“先时已在一个园子里,不知有了何样事故,急刺刺就把个人送出门,一概的好亲戚朋友也不使知道,我算是开了眼了。”薛姨妈听到此话,又只痛落一回泪。再一个就是林黛玉,黛玉初得此讯原并无深恙,情势临头也因正好赶上素年之时症。故贾母日里只使鸳鸯传话令好生歇养,又命人请医侍药。此日便使传话道“日后有礼见之时,宝钗性亲和,又本相熟识,必不予妹妹计较”等话。黛玉闻听只在心里冷笑,因思凡人至此更何有亲和谦让不成?宝钗归家原是讥我本无家可归之人,笑我径以他乡作故乡之意。想他身走几时,又恐自己合宝玉成了事,乃先发制人,以图早入为安,也不管圆房不圆房了。林黛玉固性清明自律,也因生就睿厉心智,又常年无事歪着,所谓静可克动,是以人但往他近前来时,便可透人心机,未稍有嗟差者。此乃天赋神灵,无可匹拟之才思,是以金玉之事,不消几日下来,便自参悉底里—左不过宝钗生发事端,其母做筏,后假其姨母王夫人之手,一气怂成这婚事来。若实情果真如此,堂堂宝玉竟为傀儡之婿,不亚似自己孤苦了。如此想法便不由生了不见黄河不死心之绝裂断念,是以决势欲求得出头之日方罢休。此情与上日以死完债如出一辙,也更得孤注独掷了。那黛玉孑影只形,任由一腔急怒派生心智。只因金玉尚待圆房之期,便以尚有可图之隙为全念了。
      当日宝玉仓惶告知消息,又见宝玉殷切之情,只比素年来二人所有同处时更肝胆相照,竟不顾嫌疑,只一心一意信服倾赖于我,宁不舍死忘生以还他痴意也不足惜了。林黛玉连日抚琴遣惓,只以梦境所悟道是:宝钗面似贞静,心若冰霜,使得自己宁求其次也无是机,如此宝玉对自己心意倒成了一把切喉之刃了。
      林黛玉敛气静心作泰然操弦,正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黛玉谱以琴音使导心绪,一味集思结虑,极端方寸只由衷缱倦漫无止境,一时曲调里呈现宝玉报信后离开时使不忍视之痛彻之情—正自忘我弹奏时,忽琴弦骤断,曲音中宝玉也似方才去了,在余音飘渺的片刻间,忽然念中现出一个人来—黛玉猛忆此人,不由灵机触动:此原非别个,便是早年居馆西宾贾化者。林黛玉早年承父兴致也曾熟习琴理,权作怡情消遣之用。初习时屡使弦飞音结,后听得雨村导曰“琴者,勤也,磨砺而潜心天籁,混却凡尘。必要是魂体系之,使曲由心生,心使指度,静中悟动,念及深远,待臻忘我之境,则指若点水,旨在心志,则琴非事物,由为意念,琴人合一,方不致我为琴伤,琴因抚操而弦终……林黛玉细忖此人生具慧根,早年一路进京都全仗此人当年与他师从之谊,思此不觉垂首滴了几滴眼泪来,只不欲使人看见。
      紫鹃近日只知禁言伺候,才换了杯中温水自在一旁端着,知黛玉已抚弄了半日,见琴声已住,却只管原坐着,也不敢请用了茶。黛玉这里由思到雨村方吐纳中气,知紫鹃在侧,转面看了他一眼,只嫣然浅笑。紫鹃因见他面色和润,竟吓的一跳。原只知宝玉大婚,黛玉心旌惨破,日里只忖未知姑娘弱体能耗得几时。又见黛玉满怀心事,情是孤立,终日无可侍弄,禁足屋中把曲作歌,听音似哭。未想近日气象忽变,此刻竟似大癒超常了,心下称奇,便也不再自谨自慎了。 黛玉接茶吃了,称谢道:“难为你了,今儿的茶吃起来倒香甜,只好赏你才是。”紫鹃叹道:“又值什么呢,也不敢劳姑娘放赏,倒是他们……”因指了指外屋。黛玉点头笑道:“也罢,后日一总赏了你们各人些钱也罢了。我竟要歇着了,先舀水来。”紫鹃见他没事人一样,大反常态,只想到宝玉,反倒不忿,自己倒为黛玉伤起心来,只唤了声:“姑娘……”便已是哽咽住了。黛玉却已转身原使手胡乱拨弄了一回琴弦道:“我早日里和宝玉说过宝姐姐是好的,我却只当他是藏奸弄巧之人。如今看来竟是我自误了。常人岂有只为着别人好的?如今只怕连他也一味自图,岂不比别的更厉害也未可知……听得他在家时受了他们家河东狮的挫磨,所以怀念这里的常情。说他可悲又可气,可怨又可叹。”低了头半日又轻声道:“我好了,你反招我……”紫鹃方忍住,吩咐外头人打水,自伺候黛玉盥漱了,预备一时间吃饭,不提。
      彼时宝钗成亲三日后,便搬回蘅芜宛。先一日已使人细细拾掇齐整。薛宝钗旧地重游,思忆往日情景,难免泪如雨下。莺儿自是欢喜异常,见他姑娘一进宛门,便神色黯然,直进得屋中,宝钗呆坐妆前,又哽咽不禁。莺儿只觉罕异,又听命他摆好书案,忙只伺候规矩了文墨四宝,笔润生香。宝钗掩了镜袱,往书桌前坐了,提笔写下:
      初本芸生介,直却惘凡尘。
      前途情单调,后顾浑魑魅。
      旧地去复还,只若又轮回。
      乾坤昼茫茫,知我腹成灰?
      聊闺商三官,效作尝赌婚。
      方寸凭一处,徒昭日月晖。
      书罢,搁笔,才吩咐:“莺儿,倒茶来。”就听院中人声嘻笑。便知园中诸人专意闹他这里来了。只深掩了诗稿,近妆前又略施了粉,便见探春,惜春,邢岫烟,李氏和他两个妹妹一队人齐打伙的已进来。
      宝钗迎进忙只让坐,命茶。邢岫烟未及落坐,便对着宝钗深福一礼,道:“恭贺姐姐乔迁之禧。”宝钗只使免礼,笑道:“如此拘礼倒如作什么似的,莫若还和从前一样,潇洒一些的好。”探春笑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呢。”说话却看一回李纨,李宫裁面上一红,宝钗便知其故,因走到李纨近前如邢岫烟一样只福礼下去,李纨忙搀他又忙还礼,宝钗只使李纨原坐了。转面向着众人道:“至此后,大观园中终止这样繁文虚礼,我刚才见过大嫂子这一礼,便可叫作罢礼之礼了。”众人听了宝钗话,一时声色雀动,鼓掌称善。
      李宫裁方心安意笃,因来时,探春等拉他一起为宝钗闹房,实则重拾前趣,李纨只违拗不欲在宝钗前却仪,探春一干人群舌若簧,只劝他一同取乐。惜春后道是:“古语云,驻足空恨远,莫若及早行。想今日这园子,原是皇家施恩省亲才得来的,既非家家可居者,如若另离了这里,则实非所愿。何况我们前番意趣,忍堪就舍?汉曹孟德有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嫂子又何必自缚手脚,慢怠自由?”一番话说的宫裁眼中落泪。贤姑用心如此,方不好再拗推,也便逶迤同着来了。
      探春便提议道:“岫烟姐姐方才提到乔迁的话,莫若就以此为题,作一首歌来,以示敬贺方妙。”宝钗见众人一无异见,便笑道:“姊妹们专意为我聚来这里,盛情难却,只我实非旧我,若作歌时,便是以是我庆旧我—号曰蘅芜君者可好?只有如此,是我方可与大家一起同歌。便是我这几句话里的意思,大家竟听得明白了便好了。”众人听他如此一说,又观他绾束乌云,鬓贴翠簪,钗摇坠荡,项绕珠光,确非前番守拙简约形容风貌,皆未明可否。探春笑道:“大嫂子饶在这里,姐姐只管是我、旧蘅芜君的,亏了方才又只罢礼的,岂不是原绕回去了?若有酒,只该罚你了。”李宫裁一笑,走近宝钗拉他手道:“我倒听的几分明白,却只是你各人存在心里的意思,又与这些人什么相干?快休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倒是这会子糊涂些的好,只用功作了歌来也就罢了。”宝钗遂一笑作罢,命丫头往厨下送了钱去,作速置办几碟果子来,丫头应了跑去,一时果然几个人捧着一色青花盘子上盛十几样或干或鲜的果子来,素云侍书等一起往那边的洋漆描花方桌上摆好了。宝钗请各个吃茶,提议道:“歌旨在祝辞,意境单薄,若个个单作,恐有重词叠句,或皆不妨同应的典故,不如就平仄浑连的好。一人一句诌成了也罢了,行韵格律竟以首句为瞻罢,也省的闹的繁琐。”众人点头称善。探春谑笑道:“如此就请‘是我’姐姐先起开首句罢。”
      话未完,只听门口小丫头传话道:“史大姑娘来了!”众人听了先只面面相觑,随即欢喜不已,才要去迎接,就听院里史湘云说话声道:“终是晚了,可回来了。”话落人已进槛,众人迎上牵他道:“不晚不晚,恰是时候。”唯宝钗知他话意。原来史湘云早金玉之前已出阁到别县,一则路远,二则这里吉日应时而拟,是以得了消息今日方才进贾府,错过宝玉成亲之日。先已见过上房诸人,不知疲倦,径往园中,待见过宝玉,未想宝钗并未一处,只顺路又看了回黛玉,说了几句话,便急急来蘅芜宛寻见宝钗,未想众姊妹皆在此,见情也是欢喜的无可不可。宝钗拉湘云坐了,亲递了茶给他。史湘云谢了,道:“还是宝姐姐这里好,一来便可驻足,不必让我再满园子的逐一拜会了。先容我吃了这里的茶,再给你们见礼罢。”众人见他年纪尚小,已改换旧妆,扮成新妇,只较宝钗更有一种俏丽妩媚,娇憨恬雅,不觉耳目一新,只瞅他不知是叹是笑,又听他进来便说见礼的话,想起宝钗所说,便只要笑,又忍着。史湘云细品香茗,早见惜春岫烟二人只瞅他窃语,因赌气道:“你们又给我弄鬼呢,再没见这些人,一来就买关子给人。饶我乏了,也不怕你们的机巧,倒是说了来听听。”说话便往李纨跟前欲问究竟。
      便见探春击掌为号,他几个便人齐声的道:“这丫头还是那丫头,头上何须桂花油!”李纨宝钗听了先掌不住“噗嗤”的笑了,李宫裁笑道:“探丫头今日也这般诙谐起来了。”探春等见史湘云只怔目看着,探春忍笑道:“比起史姐姐先时限酒令的刁钻繁难尚只差远呢。”史湘云便看宝钗,宝钗拉他仍坐了道:“才刚大家个个拘礼,因我如今妆新之故,我已杜绝常规俗礼,只愿合从前似的。只在上房时不可马虎就是了。”湘云嗔看探春一眼,才想自己提过见礼的,只吃茶道:“我当是什么呢……”却便呆呆的。
      众人诗兴已起,只道他乏了。又催宝钗拟题开章,再说与他。却见迎春后跟着绣桔进来了,众人又只让坐不迭,迎春当间坐了,只牵宝钗手。探春知他不精致诗词歌赋,便请坐一边,迎春依言面带含笑,依窗而坐,只看着众人欢喜便心下也觉快慰,原来迎春接这里报信宝玉成亲,便只向孙紹祖称他父亲病恙,要回家探视。回来观了礼,喜宴毕仍只回紫菱洲歇息,几日下来,知孙家必遣人来接,也不顾身上不好些,只在园中闲散怀恋一番,经过这里听人声纷杂,便信步进来了。
      众人一时拟好题名作“吉庆歌”。探春宝钗二人在案前运筹帷幄,史湘云由不得楱近前来,探春只道:“你且歇会子,横竖有了首句,你只压韵直续便好了。”探春话音才落,只见宝玉顶头进来,未及槛,便笑道:“又起诗社呢,未知可有怡红公子在列。”原来宝玉近日只闲散,知园中人比往常多,只坐不住,一时步行这里也是踌躇,比在黛玉门前更不得主意,因思王夫人说过只当宝钗家去又回这里的。还有一个痴念,便是宝钗当日所说“由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话,是以便作故进了宛门。众人见他也来,刹时只住了声,湘云与迎春只偷偷笑了。宝玉直往莺儿添挪的椅上泰然坐下,莺儿也只是以宝二爷称呼。宝玉又接了茶杯自吃。众人旋已回念,道:“园中诗翁几全了,这才不枉了罢礼一说。”宝玉只不答言,见湘云招手,自过去彼此问好,便他二人那边窗下不知说些何话。探春只催宝钗,宝钗强忍羞怯,稍作推敲,提笔写下:
      吉庆歌
      仙人遥上蓬莱岛,
      探春接了笔略思忖续道:
      茅椽草舍自逍遥。
      湘云早又近案细看时,李纹已接了笔写道:
      只缘名山与灵水。
      李绮要了笔续道: 蘅芜复兴怡今朝
      史湘云见写便出声诵读,宝玉便接过笔写了:
      广园秋深绸梦早,
      李宫裁接续: 借来天袂扮娇娆
      惜春请续过的姊妹坐了吃茶,方近桌前写下:
      灶龛烟香祈佳主
      宝钗与李氏再四请迎春添续,迎春只推托不肯,早被湘云从惜春手里接了笔过来,膏也不膏收道:
      心意升平志日骄。
      众人见歌已作罢,相请聚坐,拈果子吃着,又以茶代酒,齐向宝钗贺了,正纷纷评说,又要请相公书法题跋复录工裱挂贴,并纪年诸事。便见门口厨下来人请饭,又见玉钏传话道:“宝二爷宝二奶奶和史大姑娘请前头用饭。”宝钗见玉钏当众称自己“宝二奶奶”,把脸飞红了,因见宝玉并无起色,不觉蹙眉犯忖。众人业已各个告辞去了。史湘云见此刻少人,便向他二人福了两福,又拜祝了,方辞过翠缕跟着先去了。
      宝玉见众人皆已去,反坐下道:“就请姐姐跟了云丫头上前头去罢,我已命厨下做了,还回怡红院吃去,烦姐姐底下去了时代我回一声。”宝钗听了这话,又见宝玉神色浑是不卑不奋,便不由背了身道:“老太太、太太、还有云丫头,指定是等我们去了才吃饭,看在老太太已是一把年纪了……” 底下便只是委屈得说不出了。宝玉听了早立起的道:“姐姐说的很是,我知道了,这就往上头去。”话未落已是抬腿走出。宝钗见宝玉冷淡如此,早又一双眼泪直流下来了。莺儿便欲唤宝玉,宝钗抬手令止,少不得另施了脂粉独自上去了。
      你道宝玉对女儿最是心软的,何况是冰雪艳丽的一妆新宝钗?原来宝玉自与宝钗违意成亲后,见宝钗大妆奢华,矜持作态,大去女儿闺中淡雅清新之风,更又非自己心怡之妇(黛玉),是以反不觉美,竟为可怖了,犹是欲躲之不及。今日实是难禁宝钗处众多女儿一处闹着,莺嗔燕诮闻之不过,也是主家心肠,方是进来顽一回,众人一散也必早早离了这里,因掌不住自己心里诸多不自在,脑子里不时混沌起来,竟只顾着各人了。
      黛玉时下借故连晨昏省安也自免了,贾母因家中刚过完头等大事,只歪着养乏,知黛玉连日不见,只使唤来紫鹃细问了黛玉日里起居饮食。午时与宝玉等一起吃饭时,只照常先挑了两样菜命人送去给黛玉。又亲嘱宝钗去看一回黛玉,“若有想吃的,要顽的,只管说来”,又问及王夫人为黛玉所添置的几套新衣裳好了不曾,王夫人回了倶已安妥,贾母点头。
      宝钗听命,只好站起身一一应着,因说道:“林妹妹身子单弱,又感时症,几日不见,想是卧床静养。孙媳很该先去探望的,因一个园里住着,原也便宜。只今日断不能去了,只好等明日早起使的。”贾母半日无语,只略点点头。宝钗见已无话方坐了。宝玉来时见过诸人,此刻只顾低头吃饭。贾母见宝玉无话,只当因是与宝钗成亲之故,也不便当着王夫人与宝钗问他,只与王夫人说了几句黛玉的话,一时饭毕。史湘云说要歇着,只在贾母处,又招宝钗一同进内里,二人互赠了恭贺之仪。宝钗一时出来与宝玉同向贾母磕了头辞过,便先送王夫人回来荣禧堂,又见过贾政。贾政使他二人坐了,便向宝玉道:“歇过这几日,还要往学里去,虽已成亲,学业更加要仔细。我先已请教了学里师傅,一定叫他对你更加督紧些。兰儿日日都在上学,莫若你是叔叔连侄儿还不如了不成?”说完引得大家一笑。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宝玉陪笑应了“是”。宝钗见宝玉笑了,也不由一笑,自在心里惦忖一时。贾政吃毕茶,便欲往书房歇晌,他二人见去忙站起身,见贾政摆手止送,便直等出了门才又坐了。王夫人便命取果子上来。
      宝钗吃了茶,因说去家里看看他母亲便原回来,王夫人问带了什么东西去。宝钗笑回道:“不必,只略瞧一回罢了。”王夫人命人拉自己的车来。又问宝玉去不去,宝玉却只顾磕松子并不答话。宝钗心知宝玉不愿同去,便道:“太太不必费心叫宝兄弟去了,我也只去去就回的,再说又不是正经的过什么节下的。”王夫人只得罢了。一时门口回车已备好,宝钗起身作辞,先是王夫人,又是宝玉。宝玉只得还他一揖,宝钗款款福起时才见宝玉只管长揖不起,刹时满脸拘得只羞得通红,顾不得忙只出了门去了。宝玉抬眼见宝钗已去 ,方扭身原歪坐了。
      王夫人只当是宝玉呕宝钗理他呢,只当宝钗尊重庄持之故,见屋里此刻已无他人,搂过宝玉道:“你倒会呕着人。你宝姐姐心眼多着呢,现只他犯拘泥,自然不好理你,只是你也不用太招着他,日后自然便好。闷了时同着林丫头、探丫头说说笑笑一样的,也防着自己如今已是成过亲的人了,仔细乱了身份,平日里比你小的,能只多让些,多教导教导。宝丫头原比你大,纵结了亲也得尊重些,岂不是大家尊重?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再者你老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也要作的好些才是,好歹也是咱们娘儿们的脸面,养了你长大,到底也该为我也争气些,好叫那起子东西瞧着少生些闲话,我也少生气。”宝玉听话头越发埋进王夫人怀里,只要滴下泪来。王夫人只当他乏了,便命彩霞玉钏伺候宝玉上炕上睡一时半时。宝玉也觉混沌,送王夫人进去里屋,便回身向外面炕上躺下。却只辗转,彩霞见他动了动,复上来掖一回被子,见宝玉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只心忖“没见娶了奶奶便这样的”,不觉得失口欲笑又忙掩口忍了。
      宝玉头挨枕上却毫无睡意,心下只怨现只想见黛玉一面也不能似的,黛玉不知心里怎样忿怨自己呢。见彩霞又来掖了被角,也无心理他,却看他似笑又只自掩了—这宝玉但见婢女原只细微的举动,刹时却心下大窘!回思自己方才奚落宝钗,必是被这起人想见了,便深悔不来。宝玉素只以这起女儿比他更先知先觉的,乃天赋冰清脱俗之质。自己大婚已过却无好气色。方才婢女彩霞若只是冷笑尤可,这又算什么?定是心存讥笑不屑之意!
      宝玉只管惦忖彩霞方才动作,不觉于被中辗转,恍然怆感“自己原只是可笑之人了”—实于心不甘他长了这们大却似一无是处,一败涂地至连丫头也似瞧不上眼了。宝玉如此焦躁固结,实因心头有一黛玉而起。宝玉因只当人嗤笑自己所感,与当日贾雨村初见甄家大丫头娇杏之情如出一辙,只二人心内症候截然相反罢了!莫若彩霞竟有讥屑家下小爷之心不成?实是宝玉与黛玉二人灵犀相契,心意相谐几年间早存了海誓山盟的一段心肠,今遭婚事羁殇,情是抑郁,所以见景触动心底私臆而妄拟他人之笑矣。宝玉越是这样不自觉自我非薄,益发深陷不堪,以至五内皆沸然灼起,再睡不住,便欲回园里去。
      彩霞才掖了被子,又听宝玉响动,见宝玉已自掀开被,刚要伺候,却见得宝玉一坐而起,往下就走,道:“我还回园里去,省得倒搅你们不安生。”慌得彩霞与地下几个丫头忙伺候穿衣登靴,宝玉也摆手使勿近,自己系好束绦,便出门去了。玉钏在里听外头说话,出来见几个人面面相觑,又见宝玉已去,便令丫头一起收拾了炕上。
      茗烟等只当宝玉出门,才见宝钗独自乘了车,丫头媳妇并几个照出门的丁汉拥护的离府门去了,打听宝玉睡觉才想下去,却见宝玉又出来院里,茗烟只好同着顺脚伺候走一处,却只管跟不上宝玉,见宝玉面色不爽,也不敢自走去也不敢说,只叫几个人散去。一时进了怡红院,宝玉步入屋便直直往平日独省的小空屋来,袭人麝月一干人因见宝玉面色,也未敢擅言。偷观宝玉只在书案前坐了,袭人使麝月上了茶,自己便向门外寻人问起。见茗烟守在院墙边不去,便笑道:“爷已经家来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闲散歇歇去呢。”那茗烟却只低头脚下踢着石子,袭人又低声笑问:“二爷今儿又有了何事故不成?”茗烟却一转身自顾跑开,边道:“宾着了,便来问我,我知道么?”气得袭人笑骂道:“今儿连你拿得大了,仔细明儿再问着你!”见茗烟已只顾走远去了,只得原进屋里。见麝月打了茶只站在门口,便自接了献过来,宝玉却只摆手令出去,只好搁下茶杯个自走开。秋纹等又问起,袭人悄声道:“连茗烟都使脸子瞧,不知又是什么闷葫芦。”
      宝玉里面呆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觉心里脑子里似空无一物,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情势。吃了口茶,顺手自书摞上抽出一本来,却见是唐宋诗集,叹了气,因倒靠了椅靠首,一手掌着书,使页册顺从拇指推移任自一页页翻过,不想便读取了几句,如“不破楼兰势不还”,如“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只留清白在人间”。又住手看了开元王翰的《凉州曲》一首,因其措词华丽有致,直默诵了两遍,不想却更激起胸中无限烦闷,只欲一泄凶忿方罢的光景。
      宝玉觉悟这诗里似有与自己此时一样的英烈之寓,便又只咬牙出了回神。那书因他手指一松,又自退去几页,宝玉不意又读取了一句“不肯过江东”的话,因忙拿出自集录的,拟名为“大观园闺阁诗词集”的册子来,自顾翻开两下对照时,才看果然是黛玉日前所作,自己又题名为“琼闺志”的一首,只与李易安此首无题立意相去不远,宝玉因见了这样,更自愤起,方大悟黛玉彼时的悲绝之情了,问自己此刻亦有此味彷徨绝然之气。宝玉由忖自己当日曲解歪道黛玉作初衷念,未知伊人如何添愁,孤苦难言了!
      今已悉知黛玉竟生绝想,思此一节,一时不由伏案大恸。袭人等自外听见,慌忙命一起关了门窗,以免人听见惊动了上头。又见宝玉不胜悲绝,袭人走近欲劝时也便跟着伤心起来。麝月秋纹见袭人也哭了,便不得主意,诸人只呆杵,因听宝玉情是伤心,也皆跟着不觉得难过起来。袭人见越发无人上劝宝玉了,自忍了,且不敢走近,因劝道:“我劝二爷收些罢,才成亲时节,若传到宝二奶奶处,又当什么呢。再者上头也知道了,岂不全反了?只当担待这屋里人罢。”说完却已哭了出声。宝玉半日方才止住,袭人等忙伺候他向床上躺了歇下。又问宝玉吃一盅清露,宝玉只命原收好,他睡一时便好,众人方才放下心来。
      彼时宝钗刚至家门口,夏金桂听丫头说来了人,便自在大门内处瞧着。宝钗下车进来与他顶头的遇见,夏金桂见宝钗此一来却是一无携带,因细觑宝钗神色,便讥讽道:“哎哟,姑奶奶,怎么这会子就回娘家来了,是不是两口子拌了嘴了?若是也叫人家欺负了,就叫了你那好哥哥来给你报仇。”宝钗只不理,那金桂便得了意,也不吩咐人伺候,只顾扭身回房去了。
      家下众人忙接了宝钗进来。宝钗原不欲哭的,不想夏金桂一番鄙孽话只歪打正着,方再也强忍不住,只走入他母亲房里,一见便一头扑进怀中,哭出声来。薛姨妈问人缘故,莺儿也说不上来,宝钗因止了哭道:“嫂子才在门口又说歪话呢。”薛姨妈叹了气道:“我当出了何大事故了,知道这样还是少回来的好。若想见我时,只打发了人来告诉了,我去你们那边罢了。”又叹气骂薛蟠,又命人上茶上糕点。宝钗止了道:“妈妈还是搬到我们那边罢,横竖只使我们自己的钱,留下妈妈一个人守住着这里煎熬着,我只不放心。”薛姨妈道:“那这个家就只由着他了?若你哥哥回心……”宝钗不等说完摇头止道:“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哪里少了这些?只当是让火烧了呢。”薛姨妈道:“那我明日就去你们那边府里,先看看你姨妈罢。”宝钗便起身道:“我赶紧的过来,就为了告诉你老人家这句话,还望妈妈早些儿过去,咱们娘儿们天天儿的一处,岂不好呢?我这就还回去了,才刚来时已留话必回的。明日还有明日的话。我去我屋里看一眼就走了,也不过来再辞妈妈了。”说完辞了他母亲,薛姨妈也不留他,由他去了。宝钗径去了他房中开了妆奁,稍事抿了鬓发,便吩咐莺儿命众人一起往回去。
      一时宝钗等徐近贾府,宝钗命车只又后角门进来,直到蘅芜苑门前,宝钗下车进了屋中,只杵坐妆前,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却只是痴痴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了。心下只骇异宝玉先时的性情如何近来全没有了,不由方寸难安。只待将他母亲安置妥当,先了却一桩事宗,稍觉宽慰。刚换了衣裳,又有厨下传饭,宝钗心知宝玉孤意冷他,吃毕饭,漱口茶也不用,只独自上去了一回,各个上房的定罢昏,回来只待漱洗就寝,到对镜卸妆时,薛宝钗又见旧衡芜君之今容了,因宝玉原只无心于他,枉费自己一番心意空落无底之舟,心里苦闷不觉得滴下泪来,一面又细忖为今动作。直至入衾时于枕上仍双目鳏鳏,回思早日情景,难免想到黛玉,又思明日还要依了贾母之意往潇湘馆探视黛玉一番,如此思忖又滴了几滴泪来,听得天已交三鼓,方才求寐,一夜无话。
      早起盥洗毕,款省了上院诸人回来,定坐妆前又只修饰了一会子。早饭又有王夫人使送与的两碗酱闷鹿肉来,宝钗与玉钏让一回茶,玉钏笑推辞了,便辞去。宝钗即命莺儿将那两样菜收拾在饡盒里,只说拿去给林姑娘,便留人收拾屋子,自己与莺儿并两三个小丫头拿着饡盒,径往潇湘馆来。
      至门口,两个照管竹林的婆子早迎着称了“宝二奶奶”问了好。却门外一个小丫子正自玩耍,猛一见宝钗领人往这里来,早慌忙自顾飞跑的进来,手把了屋门只探头低声传话道:“紫鹃姐姐…快!…宝奶奶来了!”屋里紫鹃正使人撤了桌子收拾了,听见这话心惊,探头隔窗看见宝钗率人才进院门,又急又笑骂道:“饶在这里这么久了,连个话也说不好。宝奶奶算什么,你倒说金奶奶银奶奶不完了。”正说着话就听里头黛玉唤他,进内里见黛玉已离了书案,正自款了褂子往床上歪着,使拉了被子盖。
      紫鹃只当宝玉成亲黛玉未曾亲贺,连日推病门也不出,所以宝钗来只恐生疑心之故,忙忙的展开寝被,又紧忙摆弄好药盅,倒惹得黛玉才要笑,却听来人脚步声声,又要过“乐府歌词”翻看,诸事已妥,便只等宝钗进来。
      薛宝钗步入屋中,只未见人影,便听黛玉自闺中张声道:“宝姐姐请进来说话。”宝钗由转过隔子,才过屏风时,方见紫鹃只低头匆匆略见过,向外间唤人备茶道:“几个促狭小蹄子又往哪里钻沙去了,茶炉子也不管!”宝钗见黛玉正在榻枕上欠身起来,只得上前按住,顺势就床沿坐下来,只待二人四目相对时,各自心下便只一惊!—宝钗只以为宝玉成亲使得黛玉病情着实沉重了,今日不得已方来看视,本有安慰的话—赫赫荣国府人丁众多,料宝玉又能怎样,更不必因一黛玉……此念昨晚已是反复思考,此刻未想眼见的黛玉气色竟比先倒还好了,反显得越发流盼生辉了!只罕异病中之人竟头脸分明得这般?!黛玉因乍见得宝钗装色竟合梦中所见无异,是以心下亦是吃惊不小。然只秋波息微间,旋即便已先谑笑道:“瞧,新嫂子来了,原是妹妹该与姐姐恭贺的,不想姐姐倒先来了,只看我这里病闹的,连贺礼竟也没有预备齐全的,还望姐姐大人大量了,竟担待些,说不得等底下妹妹补上方好。”又叫人:“紫鹃,怎么还不倒茶来?”
      宝钗笑道:“自家姊妹,又说礼不礼的俗话作什么,你又打趣我了。实是很该早来的,只是不得空。昨儿老祖宗亲自命我来瞧瞧,所以必是赶早的过来探望探望。”又回头命莺儿道:“把太太给我的那两样菜给林姑娘放桌上罢,仔细些。”莺儿应了“是”,自和丫头交接了。
      黛玉几日里只沉思宝钗此一来,此刻见得宝钗拿捏的款段来头,早知其意,心里只叹他大去先时的典雅、庄持,竟似处心积虑了,又不禁暗自觉得好笑。忙口里谢了,又只作腔道:“只是太太特给姐姐的一番心意,倒因为妹妹辜负了,妹妹怎好收呢?若是太太知道了,岂不嗔怪了姐姐?”宝钗信以为真,道:“这又是你多心罢了,我姨母待我待人不必说是好的,我自然深领太太一番爱惜心德。妹妹只这会子却又看得自己如外人似的作什么?你这里想总吃着那味药呢么?究竟吃着觉怎样,莫若另叫了太医再配了好药使得。老祖宗还要我来问妹妹妹近日脾胃是怎样的,若想起来要吃的,缺了顽的使的,只管这会子说了,只当说与老祖宗一样的。横竖老太太、太太还有我们,都该多关心妹妹,多心疼妹妹才是,若妹妹一时受了委屈,我们心里怎样呢?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姑爹姑母呢?”宝钗此番真情寓意的话句句却直向黛玉病处、痛处、伤处、势如连环。
      黛玉不免就势的哭了,道:“原是我在这里添恼了,如何禁得起姐姐待我如此。”因思自己正是因着无父母帮衬,方使得万事不得遂心,也便忿恼泪只难禁的。宝钗见他这样,又已知黛玉原只无多少病症,却未亲见自己与宝玉成礼之夕,似有失有得,一时竟觉无话可说,便道:“妹妹只是惯哭,我只再不曾见过你这样眼泪多且快的人,但凡收些那病也能好了,我来瞧你,反倒招你越发伤心起来了,也只好去了,底下再来罢。还要向上院给我们老祖宗回了这话呢。还望妹妹各自多保重些,少作胡思乱想的,病宁可好了,头一宗,老祖宗也少了烦忧,能多些欢喜。其次,使一家子也跟着放心。”说未句话时直看着黛玉,似一字一字吐出,一面也就站起身来,只双手还搭在黛玉两肘间。黛玉早察色即跟着就下地的道:“我送送姐姐。”宝钗止他勿送,转身命人去时,见是黛玉又早杵立以待,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出来。
      黛玉紧跟其后,只顺手就桌上抓拿了瓜子荷包,跟在后头近观宝钗顶饰巍然,倒为他费的功夫可叹。宝钗等出门下阶,黛玉便上来依门站了道:“宝姐姐走好,闲时来逛逛,妹妹实是想念姐姐。”说着话时一面往嘴里响嗑着瓜子,又与跟前几个人散瓜子说笑两句,冷眼看着宝钗几个人踏着甬道往去。宝钗听得真切,黛玉是在吃着瓜子的,想回头添嘱几句话也思无趣,只掩口一径去了。
      这里黛玉便问谁才刚说起“宝奶奶”来,紫鹃雪雁便叫:“雉儿 ”。雉儿年方十二岁,专看茶炉伺雀儿还往来传话,在此已两年了。宝钗来时,因先时宝姑娘称叫惯了,又稍知这里姑娘心事,猛一见宝钗来,情急紧促间便只生口误的。那几个婆子已听得真切,只暗自谑笑并不敢聒噪此话,只当黛玉只要申殇这个丫头,便推近前来。黛玉依门踮着门槛,见这雉儿一脸懵怯之色,不觉先自失笑了,众人方知黛玉底意,也陪着讪笑一回。黛玉向雉儿招手道:“你进来,同着屋里几个人,把太太那里转来的肉菜吃了去。”又命紫鹃拿装着果子的盘子出来,抓散给众人果子,几个婆子只撩襟拢手的不迭各个因领了,忙只又颂谢。黛玉早抽身进屋去了,心里只思想近婢所说与的宝玉和宝钗日里相对之事,心下不由只冷笑道:“果真是个宝奶奶了。”因依月洞窗下常日坐的藤椅上搭腿儿的坐了,紫鹃将件袄伺候披上。林黛玉只顾戏逗窗前鹦哥,一时便听那头鹦鹉飞起飞落,只叫“宝奶奶”“宝奶奶”不止,惹得黛玉与地下正吃菜的几个丫头哄笑开来。
      宝钗这头径往贾母处来,门口丫头打起帘子向内传了。宝玉正在屋里,听见只想出去,又恐贾母生疑,只好板色坐着。可巧湘云之婶又遣人才接了史湘云去了,宝玉送了史湘云出去,才又进来,不想宝钗便来了。
      宝钗进来向贾母王夫人请了安,又与宝玉彼此如常相见了。宝玉早见宝钗今日妆饰浮华,只听是看望黛玉的,便更觉坐如针毡,又向贾目承色几句,见不令他去,只好奈性儿原陪坐着。宝钗此刻看也不看宝玉的,向上告了坐,仍只站着回道:“我见妹妹已是大好了,老祖宗太太大不用担心记挂。只是妹妹今日又想起姑母姑丈,又伤心难过的,我只好劝了这半日。老祖宗请放宽心,我们一个园里住着,自然常去看妹妹的。说不得几日里妹妹便来给老祖宗请安。只才刚妹妹见我去,只拉手又哭说他各人原给老太太、太太添恼了。想妹妹连日里不见,瞧着精神也和好人无甚差,不知是怎生缘故。”贾母始听略点头,只凝神不语。 王夫人使宝钗坐了,鸳鸯捧过茶来,宝钗忙起身谢了,执杯吃茶却使耳触听,眼中余光察色,全当宝玉对面如无有般。
      宝玉但听宝钗一席话,只暗自瞌目不堪对他了,心奇从未见宝钗这般巧言令色过。贾母半日道:“就请太太与我明日同去也瞧瞧他罢,林丫头必是大了,见他宝玉哥哥成了亲,想到了自家,且又心思细巧不过。这几日必是与我老人家呕气呢,我倒忘了这一层意思。明日早起咱们娘儿们堵着他屋里,看他拿什么话回我,指不定心里还怨着我们这些作长辈的呢!”贾母自宝钗的话里由想起女大不中留的老话,便自说了笑了。
      王夫人也一笑,承色道:“媳妇自当伺候老太太往甥女处也探望探望。”宝钗见贾母此时只一心在黛玉身上,又请问了已无别事,便起身托故作辞。宝玉心事连日里在胸中翻腾尤如捣鼓一般,也便趁机欲得先时筹措。二人貌合神离,辞过贾母王夫人,只待出得门来,见等他怂着出门的小厮上来,也不正眼看是哪一个,便一脚踢倒在地,能撇下宝钗,便径自去了。唬得小厮个各也不敢则声,各人自散去。宝钗看在眼里不觉呆了一会子,一旁伺候的众人只请回蘅芜苑歇下,不提。
      次日潇湘馆里刚撤了早饭残桌,贾母、王夫人、凤姐、李宫裁宝钗同着各人贴身丫头,一群人便进来了。岂料黛玉虽对宝钗昨日来这里显摆早有心机,怎堪夜里不免又走寐,连同白日间自床上猛起,未及添外衣,又在门口处逗留有时,同着时症,天未大亮,便浑身发烫。唬得紫鹃只要向上头回了这话,黛玉只令不许。早饭只略吃了几匙粥而已。稍作洗漱了,便是卧病在床,自觉心头慌乱又兼头痛,只面似火烧,茶也不看的。
      贾母只待进时黛玉亲捧茶给他,未想一进屋,紫鹃便迎头的跪下,道才要去回话,又是黛玉不好的话。贾母闻听只看了眼宝钗,便几步寻向黛玉处来。才看黛玉榻里头只弃枕深卧,近观双颧霞赤,双目懒睁,只当他是大不好了,早上来一把搂住,便只颤声儿道:“我可怜的孙女儿,都因是我也老了,懒待动了,白误了你了。”又落泪叫起黛玉之母:“那短命可怜的丫头,只留这一点骨肉,却教我待他这般。若后日死了,却叫我如何在地下见了他们夫妻两个。”宝玉也随众人拥进来统看在眼里,又替黛玉着急,恐他真寻拙志殉情赴死,又叹宝钗心机落空。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了。黛玉只挣扎命茶请诸人坐,贾母宪一足依枕的靠坐着,早揽着一手抚挲黛玉面腮,一边脸只与黛玉相贴摩,似欲为他减热,又骂丫头,又问黛玉胃口。
      王夫人早一步使凤姐遣人传话,只叫大夫速来潇湘馆。此刻牵了宝钗手出来外厢,宝钗见王夫人坐了,便接过丫头递上的茶,王夫人只示意将茶放桌上,只是盯看着,宝钗知意,便道:“昨儿我来时并非这番光景,实是林妹妹亲送了我出了这门的,姨妈若不信我说,可问莺儿的。”又忖自己说话不密,不觉以帕拭泪近接辩白道:“姨妈也可问这里的紫鹃春纤的。”王夫人知宝钗不惯说谎,且黛玉本自常年也不离医药的。若如宝钗所说昨日还好些,黛玉的病势自当不会有险,方放下心来,抚一抚宝钗手,遂起身折进。
      黛玉这里因听他外祖母说起父母来,早也泪只满面。祖孙二人珠泪交汇相依相怜。王夫人见状也以帕拭泪,众人见情伤感只不敢说。贾母初时只当黛玉病势险恶,至此时略问了些话,也知不过发热紧些,又早怜他生来单薄娇弱,哪堪耐此中疾苦,不免心疼不已,见王夫人在跟前,只想要申殇几句,一则当着几个孙媳之面,二则宝玉亲事至今皆未得大歇,只得且忍住,落泪道:“传了大夫何时得来?”王夫人只站着回道:“凤丫头已亲叫人跟着去了。”又请贾母领了众人先去,道:“璉儿底下同了大夫来,若老太太不去,这里人多,恐无处回避呢。”贾母点头,因问黛玉还可起动,便吩咐将寝阁外屋的长椅速铺陈了,命将黛玉挪到长椅上暂侯,等大夫把过脉再原抬回床上。众人听说,七手八脚搭伙伺候得黛玉一时裹被卷褥的陈卧椅上,又将隔扇吊的幔帷挡住长椅,用狮子依住。一时大夫来只由紫鹃掀卷起帐边,擎露出黛玉手便完了。
      宝玉一旁虽插不上手,也只里外跟着瞧着。宝玉今日到贾母处厮跟着,就只因昨日听说要来这里,是以便混杂着跟来了。此时见诸事已妥,只等大夫即刻来,便唤紫鹃道:“紫鹃,我且问你,林妹妹是几时发热的?”紫鹃只向着贾母,那里站着道:“姑娘身上不好已有日子了,就只昨儿夜里不曾好睡,”说此,心里又恐怪罪他昨晚没往上头回了这话,又道:“昨儿早起宝二奶奶来看过姑娘了,所以夜里姑娘不叫上前头去回了他发病的话。姑娘因说连日里老太太、太太忙宝二爷的喜事,想必也是乏困的,赶天明去不迟,不想就来了。”众人听了,自思竟只忘了他几许时日,也觉愧色。贾母听了,十分难受,向王夫人叹道:“你这个外甥女,若是粗粗笨笨的,只怕还好些。偏又怨不得人疼他,偏又生得娇嫩,只要活活疼煞他连着心肝的这把老骨头了。”王夫人忙只安慰,只道:“无妨”,半日听贾母使坐,方坐了。
      宝玉便上来笑道:“老祖宗越发劳神了,这又不必。我看妹妹身子还好呢。只大夫原是极妥当的。林妹妹不过是受了风寒引的发热罢了。我知道妹妹单弱,所以知老祖宗今日要看妹妹,便把老祖宗赏我的玫瑰膏子带了同来这里,我并不比妹妹每犯时症,没的倒辜负了这好东西。”说话便向荷包取出那一指多高的瓶露来,亲手递给紫鹃,紫鹃代黛玉谢了,才接时,手触到玻璃瓶下端的硬物,又觉宝玉速只使手轻戳了一下他手。紫鹃本贾府上等女儿,故贾母方与了黛玉的,觉察异情也只稍怔即悟,也不看宝玉,且不动声色,接了便转身无事般向一旁的格橱上只归放,一并把宝玉暗与的物事也只掩藏安妥,便回到黛玉处依贾母吩咐,用银匙只伺候喂黛玉一口一口的喝滚白水。
      一时门口回大夫已来,众人早随贾母进了黛玉寝阁内回避。这里紫鹃托出黛玉一手轻放在近边绣墩迎手之上,只使一方雪色绢纱掩住。贾琏请了大夫同进屋中,大夫只目无斜视,见宝玉指引近帷帐,忙供手见过宝玉,脚只不停就幔前与的杌上坐了,瞌目搭脉。贾琏搭腿儿坐在窗下椅子上,吃茶干侯着。
      一时大夫起立与贾琏请了出来,早只听得内里衣环窸窣,便知是家眷在内,于院中乃张声应对贾琏道:“小姐只是偶感风寒,略吃一剂药,疏散疏散,静卧勿燥,发了汗就可望好,大无妨的。”贾琏道:“就请先生好嘱了方子,这些感冒之类的药只怕家下还有。”一时大夫于贾琏书房只几笔写了药份,贾琏随手交给一旁林之孝使按方拿药。又请大夫吃茶,那人也推辞不领,只忙辞了离去。贾琏命人送出,见已无事,只自寻方便去了。
      凤姐这边亲命人拿了各色药,忙只折回潇湘馆来。进门先便吩咐平儿使人现通茶炉子及早煎了药来,平儿阶下只亲看着催洗了黛玉素用的药吊子。
      凤姐进来,亲捧过茶伺候贾母王夫人吃了,李纨宝钗等方出来外头散缓吃了口茶。王夫人便请贾母回房,贾母点头,又嘱凤姐一时亲喂了黛玉吃药方可离去。贾母起身又添嘱黛玉一些话,未了命叫进屋里几个丫头嘱道:“好孩子,这几日仔细些。他明日好了时,我和你们太太自然发赏你们。”紫鹃凤姐见去忙只送出。一时凤姐果然亲喂黛玉吃下药,黛玉道谢,又请凤姐回去歇息。凤姐只怕他早嫌腻烦了,只站起身来,不免放下脸的又吩咐屋里众人几句,才辞了回去。
      上院诸人才去了,又有周赵两个人携物探视,黛玉见来命茶请坐,他二人不敢聒絮虚坐,说几句安宁话忙起身辞出。一时园中姊妹们结伙的进来,也只略坐片时,道了“静卧勿燥”“病去如抽丝”的话,领了茶辞了皆去。午饭后,紫鹃自在茶炉旁亲看煨药,留雪雁守在黛玉近边听唤。只将宝玉所托不及说与黛玉,因是白天防只又来了人。见黛玉饭后倦怠,似睡非睡,令小丫头收拾了屋子,使皆下去了。自己便只闷坐门外炉边阶矶上,思起宝玉这会子又弄何事故不成,难不成黛玉竟去作了他房里人去?胡思乱想也不得主意。叫人同自己滤了药汤,收拾了,进屋中也自近边歇了一会子。
      赶晚饭毕,果有王夫人凤姐李宫裁又来看视,王夫人见得黛玉只犯困,又警心嘱托了紫鹃用心伺候的话,略坐坐便去了。后脚又是邢夫人一个丫头跟着也来了,邢夫人拿来一大包上用雪花洋塘,并一盒参须来。听黛玉已吃了药睡去,因止了紫鹃上茶,近观一回黛玉睡脸,只不说话摆摆手使紫鹃勿送,便丫头跟着原回去了。
      至掌灯时分,紫鹃令屋里众人早皆歇息,自温水中取了药伏侍黛玉吃了。黛玉知夜至屋里复归寂静,此刻觉果然好些,因道略歪着,紫鹃依言拿了床被与黛玉靠着略坐起,又劝黛玉滚滚的吃了茶。黛玉便道手心因有汗,命端来水伺候盥洗一回手,搽香膏毕使另取了帕子用。因那里靠卧着瞌目的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给了什么。先取了来我略瞧瞧。”紫鹃见机一并将宝玉暗付之物—乃垒叠了如扇坠大小的纸笺和着露双手递上。
      黛玉只顾一手接了那小巧的瓶子,紫鹃一个不小心,灯下雪白一物赫然坠地。黛玉早看见,因另掌灯上来。紫鹃拾起纸笺复呈上,转身取过烛盏秉近前来,黛玉已展开纸稿,二人皆屏息瞧那稿了。那知黛玉才看得一眼,不觉失手使又原飘然落地。一一这黛玉见字惊慌失色,刹时情急一把拉住紫鹃噤声哭道:“只求姐姐超生要紧,我原无心闹得恶丑。想来命数如此,唯求速死也罢了。”说时只咳不能止,又掩面捶枕呜咽起来。紫鹃心下已知情,自知他二人素只清白,见黛玉浑身发抖,唏嘘戚楚难支,早明宝玉传信之意。自忖事已至此,也属情只不忿,将烛台原放回桌上,向地上拣起那纸稿。黛玉见他举动早又翻身面朝里歪着了。紫鹃在床沿坐了始劝道:“我索性将心里话这会子统说了罢,也不知在嗓子眼滚了几个过子,说了也便罢了,凭姑娘听了怎样,我也不过为的姑娘。姑娘心事,紫鹃算最知道的了,宝二爷待姑娘怎样,紫鹃原素日见的听的,自知比人明白些,难道姑娘竟不明白宝二爷的心意不成?至今一年大似一年,又得不了个好主意能了了这宗夙愿。那年姨太太在这屋里时,说好了要给姑娘保了媒的,谁知竟为他家做成了。想来人心最可妨的。当日若不是我多嘴,只怕也不至有今日。早先史姑娘在时,我原是伏侍的宝二爷,袭人伏侍的史大姑娘,又同在姑娘才来时住的原老太太那屋里,宝二爷和史姑娘也是一床睡觉一桌吃饭,成日里也混说混闹的。一日他两个竟扮了夫妻拜天地呢,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大小,何事不顽?就只差上了房顶儿了。一天到晚只是淘气闹相生闹笑景罢。我与袭人还有几个屋里伺候的私底里只说,日后他们必是一对了。后来,不几年,姑娘又来了,宝二爷又合姑娘天天儿的一处,二爷对姑娘更只万人不一样的心肠,竟拿姑娘是当他的眼珠子一般了,只怕史姑娘见了也不想当日的旧账去。谁知后头又来了他。史姑娘和姑娘是没爹娘的,无人可作得主的,那一位却仗着亲娘勾结了好太太,只赚了二爷去!姑娘不体谅二爷也是一般的满肚子委屈呢,拿一个主子爷的身份,当着我面叫我听了多少不使旁人听的话,我也告诉了姑娘的,二爷难道白哄了姑娘这些年不成?从小到大,就是奴才们跟前,二爷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何况是对姑娘?只说照如今的话,老太太,太太先不说了,就只老爷的脾气,那是敢招的?宝二爷又能怎样呢?况这府里的规矩由几辈子传下的,纵有天大的胆子,凭是谁,若死了便罢了,只说在这门里,料也只没胆量闹出何事故来。宝二爷总是由上房规矩着娶了亲的,二爷实是逼不得已的呢,姑娘若不明白这一层可也就怨不得了,二爷和那位新二奶奶,日里闹得一遭一遭的的好笑话,难道姑娘不比哪一个竟知道的还仔细么?今儿白日里,宝二爷暗合着香露偷给了这个,又只当着满屋子的人,就凭宝二爷这样苦心,姑娘就该瞧瞧二爷的意思,且只如此又值什么呢。”紫鹃一边流着泪的说了这番话。黛玉触听越发的垂泪不禁。
      林黛玉因乍见情诗,只心胆惧丧,一时魂飞魄乱心里正不知恼怨哪个,不想紫鹃的话只戳及几日来旧怆,因思自己孰未知身在何地,若仗意气一时身死,更未知欲葬何方,心倾灵犀于两人间却终似无果,世上竟有如此无情灭绝之事!况且他人已是木已成舟,权当自己于上日已然身死也罢了,如此作想泪不觉早住了。只觉神滞气噎,一动不动却连连出声的长叹,半日闷声道:“掌灯来罢。”紫鹃旋秉烛近前,又只唤了几声,黛玉方转面慢慢将身子往上靠了,紫鹃一手执烛一手拿着那稿,只小心伺看黛玉行动,黛玉见他惴惴,只慢慢接过纸稿,半日凭烛执稿却只管看着别处出神。紫鹃再四唤他回念,见黛玉又是滚滚的落下两行泪来,一面也就使帕擦拭始览看,见写道:
      潇湘寄瑛魂,怡红断肠娇。
      冉冉更东风,丹青共此声。
      玉芳携杜鹃,林间相思草。
      春愁归来去,止处淹飘摇。
      欲上九重阶,忍弃广寒窑。
      素娥长空吟,点点入红绡
      廖寮思倩俦,穆顾复霜晓。
      秋塘投清影,惊鸾嘲讥诮。
      后又有寄“唐多令”调所谱一词道是:
      非秋胭脂寒,徒转锦衾冷。形侘傺东窗桎横。恶风直添时令急,残绿薄,瘦枝卿。冰钗不妆红,由作贯肠荆。嗟上苍至若非境,忍佳人频断蹙额,枉凝眉,悲琴声。
      黛玉速只统览一遍,仰面歇缓一回。复看不觉趋近灯烛,复阅后一首词时已渐吟出声,心叹自己连日里矢臆耿怀于图得日后或者了结此案,却不想琴声飘绕,已被宝玉墙外聆取作悲吟了。不知不觉那泪已不断滴落纸上,又感心中既悲且喜,缠绵不尽,骤觉面色赤怯,血涌囟门,汗只潮出,刹时又感通体轻盈。紫鹃请茶上来,黛玉痛吃两口,那自髓间备偿蓄溢之血泪至此更一任奔泻,半是自怜半是因宝玉之苦,一时竟自去惧恶之心—忘却才见宝玉笔迹孤凄若惊蝉般赢弱之戚。心知宝玉如此必更待自己复举何意,思此又生出几分嫌憎怯恶来。然知宝玉正是夕夕面月而叹,且不为自己日日只对妆而悲,只为宝玉罢……如此想时又于句中反复搜寻体贴宝玉书写旨寓。见有“欲寻”“忍弃”二句,又“思倩俦”“嘲讥诮”,前两句固使他惧怆复惑,然后两句何尝不道尽自己底臆?想宝玉乃日出入华堂,府中那些上层丫头见他大婚若丧,岂不心生讥诮,助了乖志?即使自己又堪奈得只遭紫鹃并屋里诸人腹谤至不屑也哉?黛玉此时只如是夜收到宝玉相赠的两方旧帕一样,难禁恻隐缠绵余意萦韧,更抛却嫌疑避讳之戳,只叫紫鹃移烛研墨,便自披衣撩被下榻,步近书案前坐了,描毫略忖,只仿“钗头凤”一格写下:
      巢鸟宿,夜林肃,对影潇湘泣兰晤。伤零落,叹相决,子规啼空,青鸟如约,莫,莫,莫。
      瑛璜竹,香渍芜,霜露浣染青如旧。心茹却,难情锁,木石灵犀,生止多磨,错,错,错。
      林黛玉心思盈腹,手到擒来挥笔成阙,题罢复检阅默诵,只便呆坐冥思不语。紫鹃一旁换了茶端上来,见他这样,一笑道:“姑娘先趁热再吃杯茶罢,病着只是发汗,想这会子也口干呢。必是宝二爷这一程子只没脸来这里,却记挂着姑娘,所以作了这个来为姑娘解闷罢了。”黛玉也顾不得嗔怪他。自思只因父母双亡,便诸端凭自己奈何,落得如此,又不知怎样了局。倘或招至无趣……心下复叹道是:“双文只因寄居野刹方能掩人耳目,怎堪我行居赦府众目睽睽,一步也不容稍有差池,纵使……亦未可知……”至此,方感崔莺莺实是可敬可叹了!
      此念驻心,便起身自往书架上翻寻一回,又歇手呆坐,又欲执笔,却撂下,因道:“我父亲故时我南回的一遭,回来这里带来的几个箱子,只那只细柳条儿编的箱子,我是记得在这面书橱底下,你且找找,若在就是了。”紫鹃早猫腰寻看,果然自最底下挪出那只半案子大小的、细柳条儿芯儿密致编结的本色轻巧箱子来,只在书架边速只启开,黛玉近前俯身自箱里满满书册当中翻捡,早抽出一摞老油竹纸的临贴来。此原是初启蒙时黛玉所书,只因习字摹写前人诗句,上有诸多白话杂说风花雪月的句子,虽并无流芳佳句,然辞措粉斐。黛玉只忆起内中只句片段,可迎合了此时念头,一时便已自调谐整合,剽录下几句话来,便只疾笔书下:
      玉润斐珠香醉贾,
      吐芳树花红过雨。
      孤雁征书寄远村,
      蝶梦惊怒归旧人。
      此乃原称“回文诗”格,黛玉以此几句巧作藏头诗,暗隐贾雨村其人也。是以只尽复誊记于刚作词句一页下首。搁笔间轻吹一回字墨,早又将亲笔稿页如宝玉一般,几复摺叠使终如拇指大小,又使线缠绕加固,一手自取烛往上倾漓一会子蜡汤,稍时腊汤凝固,反复淋漓数遍,一面命取了那露来,开启了先往漱盂洒了少许,后将制成的蜡封信稿塞入,原将瓶盖封妥。黛玉一鼓作气弄完这些索节,便将露瓶只放了桌上,一言不发径倒在床边,只面朝里头便睡下了。
      紫鹃见他被中睡姿只呼吸伏动,知他初愈又比常日恸哭了一场,早不胜慵懒了。便自笑了笑,添了衣裳向桌上拿了那露,轻开门户,乘着暮色踏径往怡红院来。所谓机密而胆大,至门首顾不得只以手叩环,惊得池中鸳鸯呦呦淌远。许时院门开启,紫鹃进院见屋廊下袭人裹着袄正扣衣钮。袭人看了原是紫鹃,方笑道:“你这小蹄子,这会子了竟不歇息,敢是游魂呢,这早晚来白讨人骂去。”自顾说笑,又听宝玉也醒了,便口里应着忙拉紫鹃一同进来。宝玉里面听是紫鹃,不知黛玉是怎样的,早也披衣下来,往椅上坐了。一见了紫鹃神色方放下心来,张口便问黛玉。袭人拉紫鹃杌上坐了,紫鹃回道:“姑娘才刚看见二爷给的露了,便命我原送还给二爷。说我们那里也得了,叫给爷道费心了。”说话便将露递与一旁的袭人,袭人看了正是上头赏的那个,便抬手原只格间存放了。紫鹃看他毫无察验,接回道:“因姑娘病着,又立命现送还,只怕姑娘恼了反添了病势,也顾不得打搅了二爷,所以不赶天明只好就送了来。我们的露才来时我已温了姑娘吃了,还剩着好些。姑娘今日吃饭吃茶都好,二爷竟不用费心记挂着。只二爷的露也该记着常吃才好。我也说无多说的罢。只怕姑娘醒着,我们屋里几个人早已黑睡了,我这里只坐不住,竟还回去,二爷也好安歇罢。”袭人打了茶见他摆手道了宝玉安歇,只顾辞了忙忙转身去了。
      宝玉吃了茶又叹息一回,方又皆睡下。宝玉在被中却是一夜未曾好睡,早起懒懒盥漱了,便呆坐床边,一夜里只思黛玉或如紫鹃所说一见了那露,因赌气不理他的东西,即一发也不取看自己暗通的诗词了。不免心急黛玉那厢一味幽琴怨曲使不忍听闻,便只要哭出来。
      一时略吃了早饭,漱口净手毕,只榻沿歪着,佯捧着书看,复忖兴许他一见了自己的笔迹,又只当村他的歪话也未可知。如此只是那些句子万不可落入第三人之手方好,自己的字迹先不说了,就只那上面如“潇湘”“怡红”“杜鹃”“相思”之语,若园中姊妹去他屋中时,竟不期看见了如何是好?思此更烦躁起来,便觉歪不住,起来步,又只搓手。袭人等见他这般景况,知问也不回了他们,更不敢走近作扰。宝玉猛可看见了那露瓶,只赌气握了便直向地上砸去,口里只忿道:“我竟稀罕这哑巴劳什骨子!”只觉狠命的砸碎了才解气,偏那瓶却小且坚固,宝玉心眼和手又气忿忿的一时只是错了劲,是以抛落地上原封未动,只又滚在脚边。宝玉因恨踢得碰撞一回却又滚滚的原回来。宝玉因见那瓶盖此番已是脱落,却未有露倾洒多少,心中觉奇,不觉弯腰拾起因探看,见袭人等闻声依门观望,便道:“没什么,失手砸了地下的。”又摆手另下去了。自己却拿了露只进了常日温书的小屋子,因坐了于桌上察看究竟,半日方取出蜡封。字迹虽已有些许模糊,然全可看见,方知黛玉妙手丹心。至此似连日里如坠烟障,方才柳暗花明了一般,又感念紫鹃只具红娘兰心惠德,堪称是义婢了。又叹自己全无慧悟,白闹得一夜不得好睡。因随感沉吟道:
      无为止有出,是有岂无为。
      孤介矢冰心,任脍生忘悔。
      吟罢依例记录存册。林黛玉所书不成意境的回文诗句本是拓凑而成,着实另宝玉大伤一回神思,搜罗所有平日杂学旁收,不免忖到回文一格。故亦提取贾雨村隐于诗中。宝玉尤思黛玉孤苦,情于此境,竟回盼自幼居馆一西宾贾雨村其人了,未知此人有何手段使他如此告诉他一回。细忖一时不得解释,便思何不去问问他也罢了。才要离了书案,见秋纹捧茶进来,方才借机与闲话几句,重拾常日之趣。正是:
      只道风雨满楼自绸缪,那堪事到临头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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