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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孤绛珠对影惊素心 孝神瑛赚履金玉缘 ...

  •   第一回 孤绛珠对影惊素心 孝神瑛赚婚金玉缘
      上说此日迎春见孙家谴人来接,一一拜辞贾母诸人。心里悲苦,行动面上也不敢露出,恐孙绍祖知道回去吃了苦头。王夫人早使周瑞家的送去,凤姐也上车携手亲送至门口方下来,眼看车已去远,便回身顺路往贾母处来。
      进时只见李宫裁和众姊妹皆在堂前居坐,探春满面含愠,正说着话,见凤姐进来遂掩住。凤姐才进门又听丫头报太太来了,忙又转身出迎。众姊妹早已立起,等王夫人进来见过贾母,使坐了,方也见过了皆复归坐。
      凤姐早觑贾母面色,便先笑道:“我才刚巴巴儿眼看着二妹妹金奴银婢成堆的已家去了。”见贾母半日只微微点头,似叹口气,道:“晚饭就摆这里一起吃吧,宝玉也叫来”。贾母话音才落,就听门口丫回了声:“我去园里唤了宝二爷来。”说着话就跑去,急的凤姐赶到门口,把着门的朝他吩咐道:“顺路把姑娘们的饭也先叫园子里小厨免了。”小丫头头也不及回的跑步应着:“知道了,二奶奶。”听声音已远了,屋里众人才要笑又不敢笑。王夫人才进来时已察觉迎春之事或有泄露,便承色道:“也不知道那园子里有什麽宝,天天都只要争着进园里去。”贾母道:“常同宝玉一处在我这屋里只憨玩惯了,这几个月宝玉不自在,不大来有日子了,想是为赶着一处淘气。”贾母因说到宝玉已是面呈常色。凤姐猜度贾母此刻心情,上前笑道:“二妹妹如今做了当家奶奶,派头果然不比在园子里时模样,咱们家可是有了一门新亲了,等老祖宗抱了重外孙,更添福寿了,年下节里的也更热闹些,这接下来可就该着宝玉的亲事了。”言毕掩口自笑。
      众人见贾母略开笑意,又见林黛玉只转了凤姐一眼。鸳鸯早捧了小巧填漆茶盘上来,凤姐擎盖碗茶杯,先奉与贾母,众姊妹也拿杯始吃茶,林黛玉才要接过,那凤姐早回身瞥见,先已取了,只要伺候,笑道:“林妹妹,仔细烫手。”黛玉忙让一回,少不得接了吃茶,也不及理论凤姐机窍。就见门口小丫头打起湘帘道:“宝二爷来了!”原来宝玉刚巧私自由外头回来,便先来贾母处,不想众姐妹皆在,又看林黛玉正在贾母近边坐着。
      琥珀拿过跪蒲当地摆下,宝玉给他祖母母亲请安,贾母早使往跟前,原伺候的小丫头退去,宝玉榻沿坐了接过美人拳,才捶了一下,早被贾母拉了他手,问起可大好了,又笑道:“这一程子可惹你老爷和你太太生气了不曾?”宝玉一一作答,笑道:“上一回老爷命作诗得了彩头,只命往学里多用功。如今我已大好了,正经的也同学里代儒多交接,若总惹的我们老爷生气起来,纵宝玉吃了苦头原也有限,只又带累的闹着老祖宗不得安省的。”说着话,又觑一回黛玉。贾母已笑容满面,王夫人不禁笑道:“宝玉今儿也忒孝顺起来。”岂知宝玉只因迎春之事,恐使贾母忧心之故。
      贾母至此把方才他姊妹隐约透出迎春的事已忘得干净,正摩挲宝玉手才要说话,只见凤姐已指挥丫鬟媳妇摆好桌椅,因说道:“请了姑娘们来一处吃了。”凤姐答应着,命人去各处吩咐传话叫人,又请他姊妹们更衣盥手,
      只探春转入后头去了,片时回来,见邢岫烟,李纹,李绮也已到了,往近问了好,道:“姐姐们如何就来了?”李纹也堆笑问了好,道:“头里有个丫头传凤姐姐话叫来的,因迟了,你倒说来的快些了。”说话听贾母使坐,才皆坐了。
      一时只见桌上碗著齐备,杯盘布满,众媳妇退出,只留小丫头两侧侍立,凤姐李宫裁二人执壶。待酒斟到邢岫烟杯前,邢岫烟十分推让,只称:“自来并不饮酒,吃茶也是一样的。”众姊妹闻听一笑,探春便道:“邢姐姐不必拘泥,林姐姐尚能饮几口,何况你我。”说着便将杯中酒一口吃尽,把杯口倾向邢岫烟。凤姐身后站着使手拍她笑道:“妹妹只管放心大胆的喝,包管你吃下我手里这一壶也不得醉。”贾母笑道:“看你能的,还只以为邢丫头和你似的,人家是女孩儿家,原是腼腆谦虚的意思。底下你家去同琏二喝一缸也没人知道。邢丫头就只吃酒了?瞧说的吃一壶也不醉。”众人一笑,凤姐笑道:“嗳哟哟,我们老祖宗今儿怎么听着挤发着我呢?!”又见邢岫烟欲起立,便过来轻按他肩使原坐下,邢岫烟只坐着回道:“回老祖宗话,我自小原不曾饮过的。”贾母笑道;“傻丫头,我知道凤哥儿底下想说的话,索性替他道了罢,也教他的嘴歇歇,饶站着伺候,还得卖酒似的费事。”凤姐早人先笑,道:“老祖宗,今儿才瞧见我原是小人物了!”又劝众人执筷。贾母等众人皆静寂了,正色道:“如今桌上这酒,原是各色时鲜果子风干后,蒸过了,把糟酒和些陈酒勾兑了,只取上面清澄过的掺了滚水,再把酵好的果子酱泡上,封了坛,埋在树荫根下,经年才出土开封,说是酒,原也有些酒意,只比正经的酒香甜。我家常最喜葡萄淹制的,竟有酸甜的味道。果子原都有甜香味儿的,到了今日竟不能尝出来是哪种风味了。凤丫头才说的不得醉也不可全信了去,若只贪多、或空腹时吃多了时,也必醉的,且一醉倒了,竟比那些正经酒还厉害的。”
      贾母说话,众姊妹便使岫烟浅尝,邢岫烟执杯泯了口,果觉醇香甘美无比,入口生津润咽又得胃口似的,遂不觉接连将一杯笑了吃尽,又掩口打隔脸便红了。凤姐又斟了,一边接过呈进的菜碗,回贾母道:“今儿的是南边枇杷来的,才出土头鲜的。老祖宗若要吃葡萄味,只怕还要得两个月才得好。”贾母搛吃了菜,道:“成日说有枇杷的,倒巴巴儿等到这会儿。”又吃了一杯,慢道了声:“好。”王夫人伺候布了菜,李宫裁近边为斟酒。贾母使凤姐把新进来的菜往众人前只管摆放,不必一一让自己挑选。
      只邢岫烟自觉尴尬讨愧,未多饮已双颊红晕,宝玉对面观其面似桃花,含娇带怯,因早把手上香酒迭连吃了两杯下去,又思起妙玉,只忖那位妙公一味不食人间烟火,辜负了这甘醇美味,而似我等……一会儿竟忘情。林黛玉正对面的坐着因见他又呆了,只伸手递过自己的的酒杯道:“二哥哥,请吃了这杯。”宝玉忽闻听得天外声音一般,不防立时回神,也不去看他,唯唯接过杯子,才要仰头吃尽,却停住,把眼看着黛玉,又先拿鼻凑近杯口闻着酒,详眯了眼,作陶醉状,方小嘬一口,饧觑一回黛玉,又吃一口,作出无比甘醺享乐其中的样子。众人吃饭边听贾母凤姐说笑,知宝林二人素来不比别个,也不理会。黛玉始只不理,又见状不觉哑然失笑,只用手帕子擦唇角作饰,又要咳漱,便有侍立的小丫头捧着漱盂欲上来。
      离席漱口毕,黛玉便向贾母王夫人作辞道,因须吃药,必要应刻的回园中去了。贾母点头道:“我知你乏了。”又命鸳鸯取了公王家礼进的内用点心来,交与门口紫娟收着,黛玉谢了,又向凤纨众姊妹道了辞,竟看也不看宝玉,先行离去了。贾母只见去不免又嘱丫头小心服侍等话。
      林黛玉回至潇湘馆,见屋里几人也才吃了,便吩咐要盥手。紫娟命人打热水来。黛玉自往长椅上歇乏,伸了回懒腰,回思起宝玉方才喝自己剩酒的那番模样,想到宝玉每每用神色传来一腔痴情,这便是真而又真的了,竟何须怀疑他对我所用的心?自己也是打定主意除了他再也无终生可事之人的,思此又把脸绯红了。才在椅上辗转,一转面看见紫鹃雪雁正在近前,因各各手捧沐盆、香皂、巾帕等物,紫鹃正以手试水,便坐正了方洗手,搽香膏毕,轻叹一声,一手支在椅上,转面看着椅枕,复将慢慢歪下。
      紫鹃待他转过去,便取了床袈被来伺候轻轻盖住.黛玉也不答言,复睁眼只顾思起这几日迎春还巢,众人重聚紫菱洲。又忖宝钗已有时日未见,若忽返园中,别人且不说起—想那迎春对诗词歌赋原本平平,众姊妹经时日不见,便倍觉亲热,道不尽牵挂欣喜之意—若宝钗重返蘅芜苑,就只宝玉却不能尽如我意。想至此,不觉干咳了几声,听紫鹃请用茶也赌气不理。又想迎春能长了自己几岁,已是束发峨礼彩饰,成人新妇,只未知新妇是何趣味,若日后也成人妇……思此便又想到宝玉身上:宝玉若与我同朝共暮,自己又何惜身外诸多虚华绵礼?只是宝玉只一味轻言慢色,并不向人露出他的意思,自己一时不耐烦与众人一处,先时离开,只不知在自己走后又作何态度,“宝玉,宝玉,你只一心营善博得女儿青睐,怎奈我林黛玉实不堪克敌你诸般良人情状!”想到此处,已是珠泪满腮,刹时哽咽抽恸难持,却宛如戾飞倏逝的烟火般,遂即却已是无息而终。林黛玉只觉一阵伤心委屈似晕船般,感周身轻绵无力,便使手掖紧薄裀,一时间便沉浸至酣睡中去.
      忽听得人声寂寂,闻觉诡异,不由心机触动,便自出屋观望。只见众丫头嬷嬷互相牵唤,纷扰疾步向前院去的样子。因回头叫紫鹃已不见了人影,恍惚听紫鹃道了去看宝玉的事故。便不觉手握着帕子,自行踏上竹间甬径,满腹狐疑追随人声而去,复回顾竟无一人,遂加快步子。
      一时出园捕踪的顺脚先至风姐院门口,乃探头向里寻望.竟是冷冷清清,鸦雀不闻,屋门亦觉冰凉。回念复绕至王夫人后门口,却如风姐处一般只一无形迹!黛玉只忖也许皆在他外祖母厅里也未可知,刚才众人奔去,必是有大事招的去了,只是作何我却不知?心里想着,只低了头向贾母院中来。
      将转过倒厅,想也该有嘈杂之声了,未想近了门首.只见的门皆大开,竟是空无一人!那黛玉此时也未曾想急急走来至此有觉困乏,反觉精神越长。亦未思诺大府第只自己一人未觉可怖,只一心欲往大门处。远见荣府正门,才稍慢些,心想“今日亲去开了门也罢了,想门外总有些人的。”未料刚踏上台阶,原本紧闭的两扇大门竟徐徐开启,就见一妇人站在门开处,脸却朝着那面,且侧向而立,荣府众丫头仆妇厮从如众星捧月般围随在这妇人身外,然只看见芸芸头脸而已,此原是门厅高过地面之故。黛玉此时只欲归了众人,乃欲上前问话,恍惚徒觉这一华服丽饰的妇人是宝钗,却心下明白宝钗已是家去了。
      黛玉怔定心神,踏上两阶台矶,才抬头要问:“老祖宗往哪里去了?”岂料那艳妆妇人猛可转过脸来,黛玉定睛细看之下,不禁暗叹:“此非别个,正是宝钗。”遂改了道:“是宝姐姐.姐姐作什么只站了这里?”只见宝钗凝神似笑非笑,看着他未尝启口,但听的其身后门外有几人便闹起哄笑声,听着是笑他问的荒唐可笑的意思,黛玉此时也不及理会,只忙的又问:“姐姐可曾见了宝玉?”此话未落,更听的那数百人一总的哄笑声高。黛玉也顾不得人家回了他,又不由被此笑激怒,使手捂了耳朵一发只唤起:“宝玉!宝玉!宝玉!”—竟一去平日在人前掩心敛意之矜持了,只顾仰头瞑目唤了几声宝玉,又听的人声寂落,只得睁睛眼观不意之事:见宝钗面色切于目前,双眼睁直的看着他,那打扮的如同神仙妃子般熟识的颜面旋而化作白光骤炽,黛玉被照射的只觉刺目难敌,只顾执帕掩面且闭了双目,又忽觉脚下地陷,只身又坠入无尽深渊中去.便慌恐失口惊声起来。
      屋里只紫鹃在那边小床上查点整顿包袱,忽听黛玉那边睡梦里似"啊"的一声,知是作梦魇住了,几步过来忙轻轻推他,唤了:“姑娘,姑娘!”数声,皆未见醒转。黛玉只在梦中,又听见人唤他,心里似暗微清,一时着急情紧了,方始大寤,睁眼见是紫鹃,只欠起身来一把搂住哭道:“我陷落谷墟中,险些不曾遭淹没。”紫鹃递上帕子,黛玉使帕掩口咳几声,紫鹃顺势伺候轻抚黛玉肩背,笑道:“姑娘太捂紧了些,想也是天已进秋的缘故,明日要打盹只好在床上才是。”黛玉一场虚惊,听此话点头不语,因梦后场如陷乱处,竟忘却全景,又凝思追想一回,却不得而出,只好叹气。紫鹃早又端了药上来,黛玉漱口罢了,泯了两口药汤,只觉后背潮凉的,便吩咐要洗澡.
      一时黛玉栉浴已毕,屋中早已掌灯。因坐了妆前,一旁紫鹃使干巾帕伺候轻拭发上水气。黛玉只看镜中素面,更有一种颜色。倏忽间,只不防又渐次的现出梦中大致情景来,早又泪只不干了。由梦中所感云:想必这府中竟无人容我,倒是宝钗却有法子管狭合宅里上下人等的样子。细忖梦中宝钗妆色,方悟宝钗似是当家奶奶的做派—原来宝钗合宝玉在自己梦里已是正了名的了!黛玉思此心乱冷笑。
      宝玉宝钗二人金玉有命,此原是黛玉每常自失主张于宝玉对他、并他对宝玉的两厢心意,不想梦境犹如提壶灌顶,先已痛撕心肺,却此刻连自己也纳罕反倒心内平平,孰不知此正是大痛若惘,月满而亏的定数。只叹息一声,复思起如若金玉联姻,但凭自己对宝玉刻骨铭心之设念,想这府中万万难能有自己立足之地的,再或者连他外祖母也不日归西,到了有日自做自吃的情势,也断断不得与这里的人同出共入的。思此一节但觉通体冰凉,乃双目鳏鳏,不觉暗自打定了个主意。心意已决,又恐底下或为人扰乱此心绪,也不顾此时披着一头散发,且身上只着一袭白绫裤袄,只凝神注视,口里吩咐道:“摆好纸笔,我要写画一会。”紫鹃依命研开墨迹,便请黛玉,黛玉移步书案前坐了,执笔描毫,一挥而就。不妨走笔间早已是珠泪盈腮,便一手使帕子依颚拭了,一手执起所写且诵道:
      上帝恩泽同,
      离难遭一经,
      自此问楚籍,
      何得顾江东。
      林黛玉一时间只觉心里万念俱灰,方下绝笔,却难禁悲由中来,抽抽噎噎没个止住。一旁紫鹃看着上前欲劝,不想此刻反倒也跟着伤心起来,不由掩面跑进雪雁房中。雪雁见此时没事,正在炕上合线,见紫鹃捂嘴进来便扑倒炕边,哽咽道:“你去,姑娘跟前没人。”雪雁下炕慌向往黛玉处来,见他姑娘书案前坐着,头尚未梳,便道:“我给姑娘梳了头罢。”说着便拿了梳子,只用心上下左右松松伺候挽好了,知天已近亥也不必妆饰,因自己瞧着十分妥当,便取过妆镜,使黛玉自顾,黛玉依是目无转睛,道:“已很好了,你且歇去罢。”雪雁正要答话,便听紫鹃在门口向里道:“宝二爷来了!”黛玉因起身自向榻边歪下。
      宝玉转过屏风寻看黛玉,先依紫鹃所指,径往桌前,一眼扫过黛玉手笔,顺势向案旁只坐了,笑道:“那会子来,只说妹妹睡觉呢,怎又躺着了。”见黛玉背身儿歪着,纹丝不动,却似有残妆,知他未睡,便复执起黛玉所写,道:“妹妹此占竟有巾帼的气概,倒似有探春妹妹的神智了,如何竟只无题名的,莫若……”说话只顾拿笔欲写,黛玉早下地,一手揉眼几步近前抽去那稿手里揉握了,便向妆前坐下。宝玉接过紫鹃递上的茶吃着,向屋里众人道:“谁又惹妹妹生气了不成?”又冷笑道:“妹妹素日在这些上本不差,既已写了,却是怕人知,怕人看的。只几句话,我只这会子也是可口诵了的。”说着话才膏了笔,要向白纸上复记下那几句,又看黛玉只朝那边静坐,半日又不曾说话,心下狐疑,便近前来。方见黛玉原只落泪不止,不由大骇!才看他一袭素颢,一无珠钗,如云碧丝下素面无色,泪只难禁,竟似个冰玉般的泪人了,却两眼红肿,别有另观之生恻的态度。
      宝玉不由使手轻试黛玉面腮,才发觉自己已是滴下泪来。林黛玉早察觉只一发泪洙滚滚,因转过面去,早又递过手上帕子,宝玉接了帕子顺势握住黛玉手,黛玉欲挣脱却止了。宝玉直将潮湿的鲛帕掩入怀中,使袖试抹了回面颊,只恐一任伤感更招的黛玉殇心,只下力的忍了,换一回态度,竟已是作笑道:“我看妹妹今日形容,真恍如观音大士紫竹林里的神仙龙女了,只那画上仙女仪态固然神话,却没有情意,哪里比得妹妹……”言此诺诺住了,却是心下又恐黛玉每每多心,忖是他有意轻薄。
      林黛玉一腔无名,只怔怔听着,却又听他止了这话,自行度步的道:“才刚见妹妹的那首无题作,想是又怀念起姑母姑父来了,这又见的妹妹作茧自缚了。只后一句有绝乡之念,才使我得放心。”宝玉自顾说着已至黛玉身后,但见他依然全无所动,心下未知佳人作何感想,又心下只自嘲自贬一回,不再言语。又向书案上提笔书下“琼闺志”以示题名,再只将黛玉那几句复录纸上,搁了笔才要哄黛玉说话,便听门外人声道:“宝二爷可是在这里?”说话间袭人已忙忙进来,略见过黛玉,便向宝玉回道:“太太才刚使人打听二爷呢,我合麝月挡住睡房让了茶才诓的去了,再不回去,若再来了人,可怎样呢?”
      黛玉见此不觉已站起,因与宝玉二人眼睛会意,宝玉见他似点头,便皆辞过了往出去,一壁回头道:“妹妹好歇着,明儿早起想起来吃什么,打发了人只告诉我去。”紫鹃送出。
      主仆二人出了院外,宝玉便问道:“才刚太太屋里何人来的怡红苑?可曾问了这几日太太打发了人去了姨妈家不曾,或是姨妈家可有人过来我们这边?”袭人只摇头敦促,宝玉只得罢了。一时进了屋子,宝玉直向内里书桌前,把黛玉处得的五言律工笔记录在一个册子上,冠着他的“琼闺志”题名,后记“某年某月某日于大观园姑苏林黛玉之潇湘馆”云云。
      黛玉这里见宝玉来去,紫鹃在三催劝,方才又稍漱洗了入衾安睡。忽想到宝玉对自己命为绝笔的五言律曲意解释,又不由的在枕上抽恸一时方罢,听的已是二鼓已过,到底乏了,才懒懒的求寐。
      彼时怡红院里,宝玉头已捱枕,忽忖黛玉今日异常情状,便只双手托颈直盯着帐顶,苦思白日细节,只不得解。又想起迎春在他母亲房中所道的在孙家平日实情一节。又复猜忖黛玉今日举动,虽不得透彻底里,但他以自己对彼之挚念,又黛玉于他之倾诚,并黛玉今日梨花带雨之冰艳。想那林黛玉禀无比风流之质,不描自秀之貌,合着另他深为敬爱之品性,却难得欢颜喜笑度日,然此节他焉得不知不明?思此不由的自惭自愧自恨自责至极端始痛绝开来。哭恸中脑子里还是黛玉如玉兰漓露般的娇愁婉怯,又是迎春新贵华彩然心履薄冰之苦境,又及晴雯,及金钏,及可卿,及尤氏姊妹,竟于被中捣足哭声雷动,早使被严严实实蒙住头脸,俯卧了直以牙咬枕,悲忿痛落一回泪。袭人早依榻坐在帐沿外,已唤了几声,麝月守坐了门边绣墩之上,妨惊醒了人。
      宝玉刹时伤感锥心只刹时回念,只得住了,自由枕下取了黛玉的旧帕,却只呆看着,袭人掀束了帷帐递上细纸,道:“这又是怎么了,敢是作梦唬着了是怎么。”又让麝月另取了个枕头来伺候换了,自己倒了热茶,伏侍宝玉漱口吃了茶,见宝玉只拿着旧帕不撒手,又非常日所用,也不问他。宝玉吃茶又更衣毕,复卧下,心方渐平复。只扭脸看袭人笑道:“又搅了你们清梦。”又叹气,只摆手另歇息。袭人掖被掩帐趁便拿了那方帕子道:“这又是园子里那位姑娘的,还洗了明儿还了人家才是。”宝玉隔帷张手张口刚欲要回又止了。见袭人在帐外掖了帐子,又听去他床上睡下了,宝玉却自张目耸耳的足等了半注香的工夫,再耐不住披衣下来,所幸他二人皆酣息声声,宝玉蹑手蹑脚往袭人这边搜看,又见黛玉的帕子原只在他床边杌子上洋漆针线笸篮上只散撂着,便收掖了,自己轻轻弄好床帐悄悄睡下。
      正是:人各异处心如一,你方伤感我始涕。
      却说薛宝钗几日归了家中,只因自家乃凭他于大事上作得决断,实是不放心他哥哥母亲和新人日常厮磨,总该他也一处,也可免了闹出笑话。却未料那夏金桂眼空心大世间少有,贾府只李宫裁和凤姐对众小姑一片痴心惜疼,在金桂这里竟是丁点也未见有此心肠,又日常生事寻畔已是不堪,自己哪里还敢再多一句话一个字,丑上加丑了。又心疼母亲憨弱,深怨哥哥看人不真造下败家根苗。
      薛宝钗一腔无名,无可释怀,只当着丫鬟仆妇竟不能畅哭一回。原来这薛宝钗当日遭大选落删,早于闺中平生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叹,再回顾世人,不过是与自己做伴点缀日月世境之草芥,只耐心对待罢了,莫若自己将来岂有再屈居了世风之下的?虽则大观园中宝玉黛玉二人自成一派,黛玉竟每每含沙射影猜疑他与宝玉,另他着实生恼,皆因生性自来有绸缪心肠,温和贞静,并不想失小姐体面。心下只想他们二人日后果成了夫妻也实不干己,岂知在园中日久,不觉的渐渐将心肠灰去。如今遇上夏金桂这样品性,倒使得一片冰心忍做别图。宝钗实不堪耐慈母在此光景中度日,莫若依旧还在荣国府倒自在—有道是物极必反,薛宝钗侍母虔孝,忍愧泣血,想出个自以为万全之计,观此另人心生太息,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春草寸寸倍扶亲!
      晨起宝钗至他母亲房中道省,薛姨妈只使坐了,屋里丫头上茶。宝钗支去莺儿,香菱,又叫屋中伺候人等皆暂门外听唤,道:“想这几日嫂子并没有来母亲这里问安,我也总未见。只望妈妈不必想着他去,既有这样的哥哥,便忍耐这样媳妇也罢了,多费心思也与事无济。请你们大家暂避一时,我和母亲说说知心话。”同贵同喜与小丫头见宝钗面色不同往日,似有泪迹,皆悄然贯出。待众人散尽,宝钗欲语合羞,两手弄着帕子,几次张口,怎奈委实不堪道出,不觉的委屈始泣。薛姨妈见情,并不思询问缘故,心知纵劝料也无用,只忖由金桂而起,那泪早也下来了。
      半日宝钗抬脸时,才见他母亲也落泪不干,方狠下心来,只看着自己足尖道:“母亲可还记得,我从小到大作何佩带项上这挂金锁?”薛姨妈始听不知他意,又听宝钗慢声道:“今家宅不宁,哥哥只知道一味躲着,在外高乐,全不管家里丢下弱女孤母,不想家败如此。常日只道命里所招才有此劫数,那金玉之命或可并商,女儿实实也顾不得了,只求母亲作速打定主意要紧。” 薛姨妈至今闻听提及“奶奶”二字,几乎不曾杯弓蛇影,连日常走亲访戚也皆绝了,唯求自保,今听宝钗金玉之说,忽觉如梦初醒般,过来一把拉住宝钗手道:“我知你不耐烦家里如今这行子,也罢,你若去了,倒省去我操了这份心。我的儿,我的命可只在你身上了,只你后日好了,我也算有了福了。”宝钗见他母亲并未全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好再点破,半日又羞又愧只以手拭弄襟前金锁,薛姨妈自忖一时方思起宝玉的玉来,叹气道:“和尚道士说的话,只咱们心知,又怨不得别个人不知道,如今咱娘儿俩又提这话,又只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趣儿。”停了一回,又道:“你姨丈家实是好的,又是亲上作亲的款范,宝玉也憨厚可靠,人品竟是百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只是嫁家反向男家说亲不成?再怎么着是亲戚一场,也不至闹那样笑话,白让你受了这等委屈。”宝钗见他母亲满面忧闷,不防“噗嗤”一声要笑又忍了,道:“妈妈想必日里闹的糊涂了,你老人家先合姨母私下里只稍提了这话,若姨母也有此心……”说时只渐渐的声小不闻了,至此便只是出不得口。薛姨妈此时方始得了启发,只下地原处踉跄几步,便指手指脚道:“说不得了,我即刻去见姐姐。”母女正自商议,门口丫头传饭未敢擅入,探头几番,宝钗隔着镂花雕嵌的格子玻璃门早瞥见,唤进命端来与他母亲一处吃。
      一时母女二人正吃着,小丫头又跑来回道:“大奶奶又在他房里摔砸打骂人呢。”宝钗半日只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薛姨妈所住上房正屋与金桂所居前院相隔一道花墙,院门常日并不开放,只有两边垂花门通了两侧回廊往来,时值劲秋,花墙内外翠障峥嵘,绿荫繁盛,那夏金桂叫骂之声竟穿墙度院而来,听叫喊道:“成日自封大家名门……”又是“合伙窜通宾着我,由我守活寡,多早晚只等我不耐烦寻了死了才称了谁的心呢,别作春梦!”“惹恼逼紧了我,索性闹到外头,让人也见识见识……” 宝钗隐约听得这几句,又忽远忽近,想是在他院里不时伸过头在花墙边使听见。宝钗只看他母亲愁苦,便命关了门,任由金桂闹去,料还能怎样。一时饭毕,又欲添嘱几句话只忍了。母女二人相视点头,宝钗便辞过回房去了。
      薛姨妈这里忙忙的拾掇了一回,外头早使备好了车。宝钗又叫香菱也跟着去。同贵同喜香菱一行跟着薛姨妈,几个小厮抬着礼札。一队人刚出垂花门,那夏金桂早在他屋内窗下只窥视,见走近窗下,便一盆脏水忽刺里只倾撒泼出,朝香菱身上泼来,香菱唬的一跳,惊呼躲闪不及,幸而全未泼中,却裙子边沿湿了一片,又不敢问。薛姨妈正有事情不欲耽搁,只得咬牙忍气出了门。薛姨妈一乘四人轿,同贵同喜香菱并乘一辆华盖车,几个小厮也携礼跟跑着,婆子媳妇送了一程,只教两个女人跟着伺候。车里香菱与同贵同喜只管分证,刚才是金桂或者宝蟾施为的泼水事端,不觉得前面已停下,三人才看已到了荣国府门前,只下车伺候薛姨妈的轿子同进了角门,门口的也早进二门报了。
      薛姨妈掀轿帘见已至贾母正院前厅堂处了,便命住轿,帅众人才进出了厅堂,展眼就见王夫人,凤姐,李宫裁并各人近婢站了贾母房檐阶上已示迎。鸳鸯风姐早下阶扶接。香菱只与王夫人跪请了安。王夫人薛姨妈一同进来,见贾母正要自日常所居的矮榻上起来,王夫人上前忙请止住。薛姨妈早福了口里请了安,又告了座坐了。鸳鸯拿过跪蒲,香菱跪请了安,只在薛姨妈身后侍立。
      鸳鸯等捧了茶盘上来献茶毕, 贾母笑道:“姨太太好,虽搬回家住了,隔得又不远,时常来逛逛咱们也显热闹。”薛姨妈道:“晚辈不敢聒噪了老寿星万安,原该早来望候望候使得。”说话便命呈了礼上来,有宫匣盛封的参王原样一枝,各色内制香料,滋补丸药,余者如成套珍贵洋瓶玉露,贡酒,内进稀点洋糕,几匹蠎缎,宫绸,最后是今日方出箱底的玉柄白犀麈,柄端一颗宝石幽辉侵目,又喜麈尾洁白如雪,晶莹若丝 ……诸如此类。你道富贵人家尽喜与豪尚往来,客至阅礼本是件畅事。薛姨妈只道:“老太太不要笑话,若瞧得上一样也是我的福分,也算能借了老太太的寿了。只因在这里叨扰有些日子,今日既来了,也是答谢的意思。”贾母谦让一回,鸳鸯自递上来玉柄白犀麈,贾母取了近旁描金几上眼镜戴了,看一回那手把处的玉石,只信手儿的往几上放了。王夫人见薛姨妈似有心事,也不领他的那一份,只请贾母收了。一时鸳鸯依着凤姐一旁调度分配使人往各处发放。
      贾母因说起薛姨妈家下之事,薛姨妈今日有备而来,听说及儿媳,便只略简言几句,不过是“青年夫妻,喜怒本无常”,又“劣儿无知,使闻非礼”等此类口前话带过,凤姐一旁见说起新婚,恐招至迎春,便插嘴道:“姑妈正该常来我们这里散闷才好,就只宝妹妹若来了,又多多少人疼顾呢。”贾母笑道:“你只顾心疼你妹妹,可知凡人常情唯有天伦最合贵。没有个刚进门的媳妇便能掌管家的。宝丫头在园子里时,听的也帮着料理过些事,再者深宅大户,人丁众多,日里事务也够缠人的。宝丫头为今正是先操着心,也是心疼嫂子的意思。没的凤丫头一说话倒象是搬弄是非,倒不是为帮亲戚,倒象是乱亲戚了。”说的王夫人也笑了。凤姐笑道:“老祖宗下了朱笔判断,可是造了冤儿了。嫡嫡亲的姑妈我岂有不盼好的?我倒想帮衬理理姑妈家,使人皆省力,一则没的空,二则怕只那位新奶奶也信不过,没的倒不象是帮忙倒落得是去做内奸似得的了。姑妈家衣料铺,香草铺,典当行,这个生意那个买卖的,大把银子经了我手中,若哪一个行事不利赚时,我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这才是里外儿都不是个人呢。”凤姐话未落,众人已哈哈的笑起。宾主正自家常,厨下早应时遣了人请饭, 贾母因命园中诸人也来此相陪。
      宝玉听他姨妈来了,先打听宝钗并没有跟了同来,是以直至人来传贾母话使吃饭时,才来见薛姨妈。心里只纳罕宝钗寡情薄意。至见黛玉也来了时,又欢喜忘形的。薛姨妈见了黛玉心里不免愧涩,拉了手道:“才几时不见,大姑娘越发出挑了,神气看着也比先好了许多。”黛玉只以“妈”称呼,道了安又问宝钗,薛姨妈道:“难为你记挂着你姐姐,他在家里也是天天只惦着你们呢。好孩子,别恼,早晚有见的时候。”一时凤姐指挥人摆好宴席,大家分宾主环桌落坐,凤纨二人站着伺候添著换盏,如此琐事也无须多记.半日饭毕, 权上新茶,众人恐贾母乏了,略吃了茶,便一一辞出。
      王夫人薛姨妈至后告退,姊妹二人携手同至荣禧堂。玉钏上茶时,王夫人命众人皆退守门外听唤。二人说了几句散话吃了茶,复进耳房中便向炕上歪着,王夫人也不唤人上果子,一任炕桌虚设,只与薛姨妈对面说话,王夫人探先道:“莫不是又有了何事故?是蟠儿?”薛姨妈未言以帕拭泪,只颤声儿的道:“他倒不值我淌眼抹泪的,但凡知我烦难,倒真等得龙也下蛋了。妹妹养了这样孽障,凭他上天入狱,从此撒手不管也心甘了。”王夫人见妹妹悲从中来,吃了一惊,只顾听着了,薛姨妈便如此这般把家下事诉说一通,将及宝钗时那泪只又下来了, 王夫人见情也伤起心来。薛姨妈道:“夏家女自进门,无日不生事端。百般的如愿,反百般刁挟施恶。哪里是过日子来了?分明如上世的仇人对了头了。每每无故荼毒我宝钗。今日由他窗下过时,一盆脏水黑心泼洒了香菱一身.又哪里是为泼香菱,分明是尽着我这个婆婆的脸面糟蹋。我见今日过来姐姐处,恐耽搁时辰,竟也不理会他去,敢叫个人来听听,这算是了什么?”王夫人听此住泪,若有所思。薛姨妈咳叹了一回道:“实不瞒姐姐,今儿过来这一遭,便是专意为着商议儿女姻缘来见姐姐。宝钗自幼得世外仙人许下,日后有玉方可婚配,可巧宝玉恰有玉,只望姐姐可怜宝钗在家煎熬,天天也难见个笑脸的,小小年纪若长此下去,作下病候,教我后世指靠了哪一个?!”王夫人听言察色,虽忖妹妹忽想来提议儿女之事或受人委嗦,然见他这样景况也是顾不及侦详了。半日合泪宽慰道:“合该如此罢,只愿两个孩儿承赋金玉天命,成了大礼后,竟使家宅和睦,邪祟散了也未可知。”
      薛姨妈因说道:“那一年我在园子里合林丫头住了些日子,给那丫头说过合宝玉日后的话,宝钗私底下又劝我,说原是亲戚,又是客中,若只想讨老太太的欢喜,恐怕背后人闲话我们也只洑上水去了,也便罢了。只那林丫头心实,现只又作起金玉姻缘,难免遭他怨我那会子倒倚老卖老,白添他凑趣的,也罢了,不是我有意欺他,只因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落水,自身也难全了。那孩子生得那样模样,无人不爱的,说不得日后出阁时,我倾心为他置办了妆奁,也算能补一点子心也罢了。”王夫人既已应下钗玉的话,又见孀妹一番苦心沐德泽及黛玉,竟是意外一事宗,当下姊妹二人商裁陈说已定。
      薛姨妈见来事已妥,知宝钗在家惦着,遂王夫人陪着过来辞了贾母,率同来人等一径往回去了。贾母饭后打了个盹,打听他姊妹有事,唤来凤姐李婶摸一回牌,近晚饭时又见匆忙的去了,便问道:“姨太太想今日似有心事,我瞧脸色不好的样子。”王夫人坐着听贾母问他,只执杯吃茶,却把眼看一回凤姐,贾母便道:“凤哥儿同鸳鸯在里头,把姨太太拿来的那治咳嗽的香露再取了出来,命人好生拿去给林丫头和宝玉,只留我与太太各一瓶就是了。”凤姐见有事,忙应了“是”,跟了鸳鸯进内里,遂只由后门一径也回屋去了。
      这里贾母又支退丫头,王夫人便陪笑向贾母说了金玉的话,少不得说道:“媳妇这位妹妹既生了宝钗这样女儿,未免娇纵些,也是这孩子怨不得人疼他,只又得那样个奶奶,婆婆憨些,小姑子贤德,反成了那样奶奶心头刺一般了,实不想天下事真奇了,如今合宅不宁的。莫若宝丫头娶来我们家,倒是个齐头的故事,也能得四角俱全的,媳妇妹子也少生闲气,这也算不得帮亲戚,为想着宝玉罢。”因又提了薛家为黛玉日后备下一份妆奁的话。贾母因始觉他姊妹撺掇一气,先时不悦,后复有金玉之说,便不觉心有所动,沉思片刻,点头道:“若说宝丫头,与姨太太门户倒也可作得亲的。你既已对姨太太应下,越性就这们着了。只是说的有玉方可成亲的话,倒不象是咱们家聘媳妇,倒象是姨太太家聘媳妇似的,可见宝丫头命硬。宝玉能娶了宝丫头做媳妇,也可使人皆省心。既有金玉之说,倒也是吉兆。宝玉自来有玉,可见是命里的姻缘,也不可马虎这样佳话,错了这样奇缘才是。”王夫人见事笃准,心忖贾政有成说服,自是欢喜。婆媳乘兴就此商定择日下聘,先时放定。又决凤姐尤氏作媒等亲事往来繁文细节不提。
      王夫人为胞妹吐胆相托,下力联结金玉之缘,只等贾政回房,直以贾母之意与道了此话。贾政听言暗自纳罕:自宝玉上日一气力作“姽婳词”,虽颜面上严勉不怠,然心下也忖此儿不喜用功,更恶上学,倒有些无师自通的才思,性情乖张,蹉跎光阴,目今又有金玉良缘在望。倒深感晚境渐至,有惑年岁,也但祈天伦合恰。既夫人喜欢,又是内亲,也无可苛择了,遂只略称了“妥当”。王夫人喜之不尽,因既定三日后便使往薛家下聘,此日早饭毕,夫妇吃茶又说了这里的话,便命玉钏唤宝玉来,告知他这宗喜事。
      只说宝玉因迎春孽嫁,宝钗史湘云长日不见,林黛玉又懒懒的,见了又彼此伤感,倒使他如画地为牢般。幸早饭后贾芸来了,说了一会子话,只应了贾芸所求之事。贾芸见事情有了准,便道了扰借故辞了去了。
      原来贾芸所求不过是欲娶林红玉一事。宝玉见他二人貌相年纪十分般配,就应允了,心知得空说与凤姐便完了。宝玉歪在那里,手拿着书一时只由他二人思起柳湘莲与尤三姐来,正自出神,袭人一旁针黹,见宝玉面色若蹙,只忖又是黛玉累及而至,自己一番苦心倒由那一个闹的如白费似的,若有一时不到之处可怎么处?因说道:“二爷是看书呢还是发困?若真正用功,且请去书房,若觉懒懒的,也只等午饭吃了再歇会子。”宝玉自觉忘情,拿着书直直进里头屋里。麝月送贾芸出去,回来听见袭人说话,宝玉果去了里面书案前,便跟进来伺候,见宝玉只管呆坐,抬手示意他下去,便献了茶各自走开。
      哪知黛玉连日不见宝玉,便信步来怡红院探视。进门只见鸦雀不闻,袭人屋门口杌上坐着针黹,见来只摆手使禁声,又指指内里书案。黛玉进来只往门口略看了一眼,见是宝玉埋头册籍里,正自发狠呢!只欲笑又忙掩口觉不好扰了他,遂抽身轻步的出来。袭人送至院门口,才张声道:“姑娘好走,赶午后再来罢。”黛玉回头戚然相顾一回,便只低头自去了。
      袭人只思黛玉才在屋中时欲笑的,走时却又转色,便疑惑他怪异。回屋呆坐,只忖他二人总有嫌隙,只替黛玉惋惜,便更着意向宝钗。
      一时传了饭,袭人刚进书房请宝玉盥手时,听宝玉忽哈哈大笑,口里道:“承蒙前贤集智教化,真不失用心良苦。仕庸禄蠧之流,少有所得,却只想平步青云,为身家而欺世盗誉,今宝玉不才,延德颂昌只在掌握矣。”言罢便自起身出来,诸人伺候洗漱毕,就见玉钏来了传话道:“老爷太太立等二爷去。”袭人等请玉钏坐了吃茶,玉钏止了且站等,众人忙忙的伺候添换了衣裳。宝玉只道: “玉钏姐姐等我同去了上房。”出门时又只管打听何事,玉钏只道不知。袭人使秋纹跟着。
      至荣禧堂,宝玉抬脚进槛,早觑见王夫人神色,便知无事。遂请了安,未见使坐,便呆立在王夫人身侧。就听他父亲道:“老祖宗为你取中你薛表姊宝钗为亲,不日就遣人前去下聘,届时要与你完婚。素知你表姊知礼典雅,只望你收心摄纵,多在日后前程上下工夫,万不可使佳偶遭尔涂炭,贻笑大方!”说完又直直看着宝玉几句话的工夫,叹息一声,便抖袖离座往书房去了。
      宝玉听闻是作亲,头上骤似闷雷炸响,汗只渗出,又不敢张目出声,只管呆呆送他父亲已出了门,便回身扑进王夫人怀里。王夫人婆娑宝玉劝道:“你宝姐姐久在咱们家,性情人品都看在眼里的,又长你一二岁,若不及早作亲,恐怕耽搁了这大好姻缘。如今先娶来我们家,你们还如先时一样一处顽着,只等东府孝期满了再圆房不迟。你就只当宝丫头还在这边住的,不过家去转转又回来的,岂不大家省心。”宝玉只听竟是无可转还了,心里有话又不好说,只要哭出来,又恐他母亲担忧兴问,只不言语也不动。王夫人问跟的人宝玉吃了不曾,回说“不曾”,便又使仍领回用饭。宝玉听使去了,木然作了辞,只翻身便走出。王夫人见宝玉这副光景,不觉以帕拭泪,竟不知是悲是喜了。
      宝玉回来进了屋子,袭人见他神色竟似病了,只和才出时大不一样,只偷滴了几滴泪来。带着屋里众人小心服侍宝玉吃了,便打发了歇下。袭人才掩了帏帐,却见宝玉猛可间忙忙出来床边,自披戴着履的往外就走。袭人忙使麝月跟着,也跟脚至院门外,见是径去潇湘馆的,便命小丫头也跟去伺候。
      黛玉这边刚吃了药,正歪着看阅琴谱呢,才听门口说起宝玉,旋见宝玉跌跌撞撞的已进来,黛玉刹见宝玉神色,只心惊坐起,宝玉已直至跟前,一把握住手始哭道:“老爷太太、老祖宗已把宝姐姐订了合我作亲呢,我怎么样呢?!”黛玉闻听眼前恍若金星乱迸,惚悠重沐梦中宝钗幻化之魇,不禁此刻更觉万念俱灰,仰叹瞌目间两行清泪早又直流下来。
      宝玉附首榻沿,涕泪狼藉,只泣不成声道:“太太还说先娶了来,等东府服满了就圆房呢。”黛玉听此一个欠身,又骤将刚吃下的药只吐出,紫鹃等忙近前的伏侍。
      宝玉只看地上才吐的暗褐残迹只当是血,惊骇忘痛只呆住。黛玉抬手以袖为他轻拭了回面上泪痕,缓声儿道:“我不妨事,只是此事我也一早知道的。”宝玉更加呆了,半晌也无说动。正在此时,院中传来“老太太找宝玉呢”的话声,宝玉才觉异状,又不想来人见到他们这样光景,待要去又不放心黛玉,无奈狠狠心向外挪步走去,又回头想嘱他保重,也只哽噎的直说不出话来,只好强忍着,竟如生离死别一般,一步三顾戚戚切切只出槛去了。
      林黛玉此刻仰卧枕上,身子毫无点力,连哭声也无,那眼泪却尽管自在腮边颗颗滚落,心里也不知要恨哪个了。
      一旁紫鹃也觉此番眼泪竟是奇热的,自咬牙却禁不住双双流下,一面使帕子擦拭一面收拾了地上。见黛玉心胆俱伤,知无可劝慰,便只呆立一旁。黛玉一时稍转还些,便步至妆前自抿了一回双鬓,命取来抚琴,又往龙文鼒内亲炷了香,合掌默祝了,便盘膝坐了小琴桌前。林黛玉重操焦琴,七窍心机随曲紧凑疏离,顿挫婉转,早审势度情,集一幅心肠于念中了。
      宝玉这头跟贾母房里的丫头来到前院。未及屋门首,便听内里凤姐嬉笑之声。小丫头打起湘帘传了话,宝玉半日捱进门边,进内只见王夫人,凤姐,李宫裁,并尤氏诸人皆在贾母近厢坐着,正说话呢。
      凤姐见宝玉进来,便不容其他先已招手道:“宝兄弟,快来!先给我们的老祖宗磕了头罢。”宝玉便知何事召他来了,反倒踌躇不前了。尤氏便趁机讥笑道:“谁喜欢讨乖谁磕,倒拿捏着呆人做傀靶子。”说的众人皆笑了,贾母只招手使宝玉往他跟前来,口里只道:“我的宝玉呦,今儿才瞧着长大了。”宝玉挪近前来,贾母并未使坐,才伸手拉他欲问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凤姐已凑近的问道:“宝玉,你宝姐姐家去了,你想他来不想他来我们家里?若宝丫头只不来你怎样?或是来了又不去你怎样?或时又来时又去的才怎样呢?别多想,只照实儿说说罢。”那凤姐连珠滚豆般,几句话只用了一句话的工夫,尤氏不等凤姐话落,先已笑起,王夫人,众人也笑一回。尤氏指着凤姐,掩口笑的仰面开怀,笑谑道:“这东西敢是上辈子耍猴儿的托生的!”鸳鸯等一屋子人又只忍俊不禁。凤姐止他道:“正经问个话,少混闹!”
      宝玉听凤姐问话若有所思,只痴痴道:“宝姐姐如何不来?白来逛逛也使得的。”凤姐见机便道:“想人家喽,宝兄弟不说诓话,我再不会断错的!”贾母与王夫人欣然会意。尤氏便过来略福了,道喜道:“宝兄弟大喜了,我今儿特特的过来,就是为着给你做媒呢,可该记着后日谢了我才是。”凤姐早又附宝玉耳道:“别理他,老祖宗只命给我提鞋的。”又只放声啐道:“我一个人担缸还有余呢。哪里又短了人手,不过白蹭吃喝来的。”其实众人皆全听见凤姐的话,又指了凤姐嘲笑一回。鸳鸯换了茶,贾母见他妯娌凑趣更觉喜庆热闹,只顾拿了茶杯命宝玉道: “宝玉,先谢过你两个嫂子。”宝玉只得向他二人揖了,心里似明似暗,自觉纳罕。他二人忙只还福礼,凤姐方拉宝玉坐了。宝玉见惟李氏不作兴此景,便搭讪问了兰儿的话,凤姐听见便回身打趣道:“显见是近的了,八字还没一撇,就宾起人来了。宝兄弟才是机敏,莫若大嫂子菩萨似的,还不放心不成?只有我呢,赶明儿谁还给新奶奶脸子看不成?”众人又只哄笑,贾母指笑道:”真真一个破落户!"尤氏只嗔道:“仔细折寿,看把他兴的,越发连个大小也没有了。”宫裁笑道:“二婶子是惯诙谐的,何苦理他的散话去。”尤氏笑道:“我知道他肚子里的鬼,白说说顽罢了。”宝玉又听说起一应礼节场面的话,更是不自在,便辞出,贾母已无暇顾他,只使他自便。宝玉下阶时,听屋里尤氏道:“我们倒赶的急刺刺的,人家各人倒是没事人似的。”又听凤姐说些何话,只未听得真切。
      连日里,贾府遣人往来薛家,但因东府守制,却未便向外声张。又因王夫人着力暗中联姻,不日便商定迎娶之期。贾府行事乃无可不可,正应了那句“名士自风流” 的话。试想天子脚下,皇道乐土,大可不拘小节自成一派,只博世人耳目。为应金玉良缘,家孝中,就近择一吉日,乘夜一乘精轿娶了新人进门,一应执事乐鼓只照俗简略了。如此上承慈恩,下兆宗绪,倒也自以为大礼已毕,只等丧孝服满,再为新人圆房,到时再大兴作风,好戏连台。
      宝钗既已纳聘,又着迎娶,便也开了脸,整工装束,重贴云鬓。又有为新人巧扮的新居鸾巢。宝玉当晚礼成后,便原回怡红院住居。薛宝钗独自住寝新居三日后也搬回蘅芜苑。焕彩琉璃的新婚碧舎也只留人细心打扫,严守门户。家常聚兴时,便以礼规相见格守。主子以下合宅人等皆以“宝二奶奶”称呼宝钗,这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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