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月楼》沈流冰

24、银河

　　二十四银河
　　我又梦到了岑安。
　　实际上，岑安走后，我一直断断续续梦到他。我梦到他的病榻，那是我时隔多年唯一一次见他。他仿佛被抽去了生息。他是个能兵善战的皇帝，陈的疆域比顺朝时更为广大，但这给他本不十分康健的身体带来了更多的病痛。我不知道这些。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将要就木，无可回转了。我那时才知道，徐老常常与我商讨对策的那位沉疴难治的病人是谁。我说，这治不了了，最多能好药续着口气。然后到最后了我才得以来到岑安的病榻前，我看着他。原来是他。
　　他瞒得很好，朝野上下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年西征的伤没有好透。这沉疴最终变成了催他命的符。
　　然后我便又梦到灵幡和仪仗，梦到那座皇陵。
　　我梦到孺颐问我：“岑安死的时候，你有心软过吗？”
　　我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这句话。
　　孺颐并没有准备放过我，他继续说道：“你在他的病床前，要求他归黄泉去。”
　　我终于反驳道：“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孺颐道：“我知道，不是，不完全是，他求长生，他让蛮夷之族的质子试药，他走在了错误的方向上——但这句话唯独不该你来说的。”
　　我没有讲话。
　　孺颐继续道：“他也许不是意识到他错了，他也许是难过到心死了。”
　　“所以你也该死。”
　　……
　　我惊醒了，才是夜半，我有些胸闷难受，便点了灯坐起来。孺颐没在床上。我稍坐了一会儿，便看到孺颐正从密室里走出来，他身上还有檀香木的味道。他看到我醒了，讶异了一下，然后他说：“华晏，你脸色不好。”
　　我下意识地张口，但是完全沉溺在思绪里，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孺颐坐到我的床前，又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问我道：“你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
　　我看着孺颐，我久久不能说话，即便我已经思绪万千。
　　我翻身起来，沉默地披上衣服，然后去墙角找到我的药箱，我把上面几层药品和材料都翻出来，直到最底层，那里有一本过所，并几封引荐信，写给西域几位有名有姓的医者。
　　我道：“这是岑安留给我的。”
　　孺颐接了过去，翻看片刻，慢慢道：“所以你想他了。”
　　我道：“恩。”
　　孺颐道：“你要说说吗？”
　　我吸了一口气，我道：“我们……可以试着相互倾诉吗？”
　　孺颐的神色僵住了，他的冷厉又泛上来，包裹得他面如铁石。他冷冷地看着我道：“所以，岑安的事，在你这里都可以用作为了治别人的病的交换，他可真不值得。”
　　我早已料到他的愤怒，因而我反而异常平静。我道：“不是。我也想救我自己。”
　　孺颐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我知道倾诉也许会减轻痛苦，也许会给已经固化的想法一个别的出路。但我意识到，我自己实际上并不认可这个想法，或者说，我知道这是对的，但我抗拒他。我缺乏勇敢。我意识到我和你是一样的，是那个固步自封的人。”
　　“交换，这是公平的。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安排了。我们也许都能有机会改变一点什么。”
　　“孺颐，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我的勇敢可能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只够我坚持到现在了。”
　　孺颐还是没有说话。
　　我感到非常挫败，我的勇敢已经耗尽了，敞开心扉果然是一件疼痛的事，我急得想哭，我的眼泪流下来，将我脸上的伤口刺得生疼。
　　孺颐动了动，他过来用袖口替我仔细揩拭泪水。他道：“不要沾到伤口，会留疤。”
　　便取了桌的金疮药给我补上了些。我心下难堪，只顾着去抑制自己的泪水，免得把金疮药又给冲化了。
　　孺颐收起了药瓶子，这时他才慢慢道：“华晏，你说的话，你自己未必信。你的思考仍然是目的性的。你的目的仍然是治我的病。而不是治你的自己的病。只有一点是对的，你确实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不一致，你觉得你的诊疗方案必须得到你真心的承认，不然你觉得自己无法自洽。”
　　我闷不作声。
　　孺颐继续道：“你试图打开自己的心，也许是真诚的。但这里面有一个陷阱。你不敢去面对自己的感受，你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你强行地通过逻辑上的推论得出需要敞开心扉的结论，但你自己的内心其实甚至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你急冲冲地去罔顾自己的感受，试图去展开自己的心扉。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罔顾，会让你离自己的心更远呢？“
　　我似乎听进去了一些，我垂下头，这完全是我没有想过的思路。
　　孺颐的声音继续传来：“华晏，敞开心扉是对的，你应该选一个让你自己舒服的方式，你才能听到你自己心的声音。”
　　孺颐走到窗子前，他打开了所有的窗扇，一轮窄窄的下弦月刚刚升起，无数繁星点缀的银河横亘在夜幕下。
　　他吹灭了烛火，说：“过来看看星星吧。”
　　月光比星光更浅，都散散漫漫地铺洒在锦被上，像是一不留神就溜走的银沙，浸润了孺颐姣好瓷白的面目。
　　它似乎也浸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