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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前世之一 ...

  •   古盒开启,仿若放出另一重天地。

      说是天地其实并不准确,其实那是一阵精神上的洪流,不由分说地将所有人吞没进去,连接上彼此之间的意识与精神。

      实在是非常危险,因为几乎不容得人反抗,便强硬地侵入所有修士的心神。但又暂时显露出无辜的无害,因为心神所感之处毫无恶意,只是一道分外恢弘的流水汤汤。

      思维的最边缘处在震颤,伯星白分出一点神志,在虚无中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剑。

      剑刃削薄,在意识的最远端颤动,将己身化作一柄坚定的锚,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边缘牢牢划出一道分野。在感知到它的那一瞬间,周遭洪水退去,伯星□□神如梦初醒。

      他聚起神识,发现自己此时身在云间一座大舟上。

      说是大舟,其实已经远远超过舟的极限,飞在空中,几如宽广陆地,足够坚实也足够辽阔。脚下浅浅地发出一点微薄光彩,伯星白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脚下所踏甲板,尽绘华美丹纹,纹路纷繁,流光烁烁。

      云上有大风,吹动檐下金铃,清脆作响。铃音清冽,扫人心上尘埃。

      这样大的风,伯星白站在舷板之上,却感受不到一分一毫。踏在云间飞舟之上,仍如处宫室之中,稳定、安全,毫无搅扰。檐下清音,也只是一种娱客的风景。

      这种令人镇定且清心的铃音,放在如今的修真界,或许会被一些小的宗门争逐一番,用作门中修炼的好法器。但此时,在这里,千年之前的一艘飞舟之上,好像只是单纯做一重赏玩,主人对其没有任何的珍惜之心。

      做派实在是足够的豪奢,船舷上的法阵也实在是足够的精巧。至于这座飞舟本身——

      是一座足够宏伟的造物。

      现在已经看不到这样夺造化之功的庞大造物了。漫长的一千年天道动荡引来战火,将一切翻来覆去地烧灼和毁坏。无数上古遗存在一千年永无止境的争斗中崩毁,而且无法再被重造。修士道统,妖魔血脉同样也迎来一波接一波的纷纷断绝,如今的修真界,比起一千年前,竟说不好是有所进益,还是倒退。

      云彩漫涌,将飞舟各处笼罩在祥云彩霭中,四处映出缤纷彩光,如一切传说中的神仙幻境。在某一处,似乎传来纷纷的欢笑声。伯星白侧耳静听,那些宴乐之声,顿时又变得更清楚几分。

      心神里传来一阵呼唤和指引,要将他向那个地方引去。

      剑意在心中凝定如冰,周遭的一切都美好虚幻的过了头,但目前还感受不到任何的恶意。

      伯星白低眉一想,不做犹疑,干脆地向那个地方行去。

      周遭的一切都失落了,他也并不知道其他人此时境况如何。神识感知放开去,感受不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既然如此,何妨一探究竟。

      每走一步,声音都在耳边更加清晰。言谈的欢声里逐渐掺杂进其他许许多多原先细微的悦耳声音,伯星白走到近前,愕然发现,在天际的飞舟甲板之上,居然还可以有一片湖波涌跃。

      片片碧绿圆荷,流波清音,岸边明珠彩照,鱼姬捧盘,从荷叶下捧出清露,向在座客人添盏。

      这样的豪奢取乐,放在今日的修真界,当真是不可想象。

      伯星白一人行至前来,以他的修为与鲜明气机,却无一人能发觉他。在座众人仍是高谈阔论,便有人将眼神向他投来,也是穿过他的躯体,在看他身后的人。

      伯星白忽而从心里生出一种极荒谬的感觉。

      他已经走到如此之近,近到几乎快要染上身侧人袖间的熏香,但所有人却都只自顾自地顾盼笑谈。他们是留存在盒中的幻影,来自大概一千年之前,如此鲜活,如此仙气飘飘,事实上也都不过被强行截留下来的残魄鬼魅而已。

      被困在方寸之间。本体早就湮灭在不知什么所在,却仍然在盒中保存着,以一种记忆照影般的方式。

      修道之人沦落到这样境地,如何不是一种可悲。

      在湖水中,伯星白看见自己的照影。白衣佩剑,面容冷淡。鱼姬笑声如银铃,湖波的动荡搅乱他的倒影,周围人始终无知无觉。

      有一品貌风雅的少年道人忽一拍掌,饶有兴味地笑道:“听闻这几日陈十八郎新收了一对侍君,这对兄妹还都是碧梧门的门主嫡传弟子,不知现下是否已享用过了?”

      他说的太理所当然又太过荒谬,伯星白猝不及防,一时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

      “碧梧门主倒将他们藏得好,想要自己享用,却是算盘打错了。”一美妙的女声接话过来,声音的主人是位美貌女修,眉梢挑起,眼含兴趣,“毕竟一对血脉兄妹,又偏偏阴阳相契,最适合用作炉鼎……唉,我也曾远远见过一眼,实在资质风流。可叹与我无缘。”

      “单娘子一向与陈家十八郎友善,待他取过元阳元阴后,说不好倒愿意将这对兄妹与你分享。”

      被唤作单娘子的女修闻言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明眸顾盼:“我和你们可不同,不在意修为补益什么的,单纯恋慕美色。说来陈十八问道之心实在虔诚,身边已有上百姬妾侍仆,但每见了能提升修为的任何一丝可能,总也还是孜孜以求。真令我自愧弗如。”

      一旁的少年道人听见单娘子夸赞,不免轻嗤一声。

      “毕竟他不是陈家嫡脉,血系低微,没得父族资源,又不得家族真传,只能多多自己找些门路了。”少年道人说到这里,忽然感到了什么,眼眸一转,向另一人投去:“二十一郎也在这里。都说那对兄妹实在天赋异禀,又兼具美色动人,不知二十一郎可曾见过?”

      被点到名的那位世家子弟抬起头来,神采倨傲,淡淡道:“何必谈这等低贱之人。扰了席上风雅。”

      席上众人相视一笑。

      单娘子脆声道:“十八郎的父亲,不过是陈家家主身边一位侍君。二十一郎与他比较是自降身份。说起来这个,据说陈家家主孕育二十一郎时,寻得夫君族中秘法,足以使二十一郎在母胎中便受灵药滋养,足足怀蕴宝胎六年,日夜耗费自身精血气脉供养而诞。所以二十一郎生下来便灵光蕴顶,筑基之身……不知这传言是否为真?”

      她此话一出,周围人都纷纷露出兴趣好奇之色,将目光投向这位披翠氅,戴金冠,神彩凝然的少年人。反正今日朋友相聚,也无得遮掩必要,二十一郎遂自傲道:“确实如此。我既秉两族气运而生,母父待我自然格外不同。”

      “既然这样。”单娘子妙目一转,忽然笑道:“我倒想请二十一郎帮我一件事,将那对绝色兄妹从十八郎手里要了过来,转赠给我。十八郎如今气焰正盛,但二十一郎说话,想来他也是不敢不听的。”

      少年人斜过眼神,瞥她一眼。

      他说:“这等拙劣的激将之法对我可没用。何况,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指使我为你做事?”

      单娘子甜甜一笑,丝毫不引以为忤,反而继续声音轻快地说:“哎呀,二十一郎不必动怒。我本也无心去谋算些什么,只是挂心那对绝色的兄妹。十八郎出身低微,不怎么识得礼数,无论什么样的美人落在他手里,也不过是变成一炉废药渣。他如此暴殄天物来增长修为,想来你我怎么能看得下去呢?”

      身边人也起哄道:“想不到单娘子还有这般挂心的时刻,那对兄妹到底是怎样的美人?真令我等也好奇了。二十一郎不妨就行个方便,也让我们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不妨一起赏玩一下。”

      众人说完,一阵戏谑哄笑。伯星白站在一旁静听,面上仍是波澜不显,手却已经搭在腰间剑柄之上。

      他手指收紧,感到剑柄熟悉的触感,在这陌生之际也荒唐至极的环境里,熟悉的剑带给他最后一点安全感,让他足以从巨大的厌恶和窒息中吐一口气,如同在黑暗海水里浮上来,获得一点喘息。

      千年之前的修真界居然如此……

      比之真实的现在,千年之前的修真盛景更辉煌、更伟大、更登峰造极,有许多想也想不到的妙术法门。这些从遗留下来的残篇里得到验证,但同时,真正处于千年前这一重被封闭的时空中,才会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在明光与奇想之下,是更黑暗、更混沌、更无所顾忌的一面。

      文辞优雅,衣色鲜丽,然后自如地谈论着血腥残忍的故事。

      这与妖魔究竟何异?

      美人,他们在谈论的又是什么用作炉鼎与材料的美人?谈风宸说以此礼物珍藏第一美人的风姿,因此也敬献给当今天下最得之无愧的美人。然而,这件礼物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邪恶的……不愧是从妖魔海中发掘出的遗物。

      伯星白厌恶地将脸向一旁侧开,身边人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被称作二十一郎的鲜朗世家子等众人声浪过去,这才冷冷道:“我对人间庸色没半点兴趣。也只有你们,会把两个炉鼎当宝贝一样看着,真是见识短浅。”

      那种话语里的轻蔑高高在上地流露出来,丝毫也不加掩饰。终于令有些人变了脸色。

      最起初引起话头的那位年少道人冷笑着开了口:“哦?我本来听传言说二十一郎最近新得一绝色佳人,将其看护在家中时刻不离,将什么都抛下了。本来以为二十一郎既然今日在此,这些便都只是无稽之谈,现在看来,难道是真的?”

      陈二十一郎那张总是高高在上的脸终于有了动摇,一缕恐慌从他面上流露出来,随即又被努力遮掩下去。少年道人一直紧紧盯着他,看到这样鲜明的破绽,顿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击掌,洋洋得意,挑衅至极。

      一时失态便已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也就没了掩饰必要。二十一郎尽力稳住心境,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看来真是金屋藏娇了。哎呀,眼高于顶的二十一郎也还有这么一天。”对方嘲讽道,眼眸中兴趣之色也越来越浓,几乎化作两道吸血水蛭,紧紧盯在二十一郎的脸上,逡巡观察,等待他哪怕最细微的一些破绽。

      陈二十一郎面色一阵红白交错,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向最眼高于顶的家伙露出这般恼恨神色,偏偏又已经暴露秘密,无能为力,实在令人兴奋。少年道人愈发洋洋得意起来,继续以言语催促:“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连二十一郎都要被迷倒的佳人?须知美人要由天下共有才彰显得了美色,怎可专供你一人,实在不够朋友。应当快快把新人带出来,让我们一同玩赏才是。”

      “不可以。”陈二十一郎嘶声道。明明是鲜衣俊朗的玉面郎君,此时仙姿玉骨不存,只留下蛇类被威胁时,躲藏在阴影里发出的嘶嘶之声,显然已被触怒:“他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能看,不准接近他。”

      少年道人猛一挑眉,露出混杂着天真与恶意的微笑。他正待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笑容仍然在他的脸上,变也未变过,仍是混杂了恶毒与稚气的年少之人的模样。头颅保持着这个笑容,平滑地从脖颈上跌落下来,噗噜噜地,断腔染满了灰尘,滚落到一边去了。

      他的身躯仍在锦绣织纹的垫上正坐着,微微前倾,显示出向陈家二十一郎探问的模样。血从脖颈里喷出来似乎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失去魁首之后,身体后知后觉,终于向外猛烈地喷洒出汹涌的血液。

      无论他想说什么,都永远不可能再说出来了。无头之躯倒下来,撞上身边人的肩膀。这样的一推触发了连锁的反应,身侧之人无知无觉,身体倒倾,头颅没办法在偏转中维持稳定,立刻也从肩头滚落。

      他们的脸上都还保留着欢欣喜悦,头颅滚了一地,头碰头地躺在一起,看起来居然颇有种诡异的喜气洋洋。

      陈二十一郎楞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一切发生的好像很快又很慢,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只手从虚空中探出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像是静美的玉器,很修长也很冰凉。这只手放的地方很规矩,只接触到织锦绣锻的衣物,一丝一毫也不碰触活人的肌肤。

      陈二十一郎后知后觉,猛然抬起手来抱住自己的头,向一旁飞纵而去,不管不顾只想先行逃开。他想要大叫,又害怕自己也早已身首分离成了个死人,不能再发出声音。但他很幸运,头颅仍好端端地连在躯干上。

      只是他发现自己居然也逃不了。运使灵决也不过是向前徒劳的一扑,然后重重跌倒在地,颜面尽失,笨拙的令人只想发笑。

      身后那只手的主人慢吞吞地说:“哦?我以为你很想见到我呢。”

      他这样说,信步走到已经死人遍地的宴会中来。四处光景仍然明亮,他的面容在辉光明彩的映照下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美丽的令人窒息,惊心动魄。

      伯星白猝然失去了呼吸。

      这一瞬间,仿佛在场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站在场内的人昂然顾盼,神采如飞,光艳动人。

      他同样看不到伯星白,就这样从伯星白身边走过,只留下衣袂微凉的触感,无比分明地经过伯星白的手背。织锦纹理细腻,触感冰凉。

      他走到陈二十一郎面前,垂下眼眸看宴席里唯一存活下来的活人。伯星白此时终于注意到,这位玉石明耀一般的美人,手中正握有一把漆黑长剑,沉黯无光。

      所谓的绝色,所谓的第一,所谓的美人,此时忽然就全都有了答案和解释。一切真相大白,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说明。

      美人对陈二十一郎微笑道:“你方才又想去哪里呢?”

      二十一郎见了他,怔怔片刻,忽然眼中爆发出奇异光彩。

      那一瞬他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也全部忘记了周遭一切可怖离奇的事件,只全心全意望着来人,语调带着奇异的恳求、愤怒,还有颤抖。

      他说:“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他们真该死!死得好!不,我不能让任何人见到你,我要把你藏在我的家里……”

      美人唇边带着宽容的笑意,长身而立,手持长剑,望着仍在地上几经挣扎却仍站不起来的人。他并不说话,只是在静静地听。

      二十一郎抬眼渴求地望着他,嘶声道:“庄玦……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都死了,这太好了。你来了,你和我说说话吧,我求你和我讲一讲话。”

      原来他真正的名字是庄玦。

      伯星白静默地、独自一人咀嚼着这个名字。

      明光溢彩的美人仍是噙着笑意。他听到二十一郎的恳求,居然真的就开了口,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你方才想要逃到哪里去?”

      “我?我要回家去。他们发现了你,该死!我要回家,然后把你带去别的地方。”

      庄玦忽而失笑,将头撇向一边去。

      “哦,你说那里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用费心了,你家所有人都已经死光了。”

      “你回去也没有意义。”庄玦说,“不过……虽然你父母族亲都死了,师门和父系一定也愿意收留你。”他微笑道,简直散发着皎洁的明光,“我想他们会乐意接纳投奔而去的你的。”

      陈二十一郎愣住,随即摇头,哈哈大笑起来,断然否认道:“别和我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庄玦,你……”

      他忽然不再说话,因为视线扫过满地滚落碰撞在一起的头颅,他们也都还笑眯眯喜滋滋地,用一种诡异的热切对上了他的视线。

      汹涌的思绪骤然淹没了他的头脑,陈二十一郎想不明白,更是逃避去想,一时间只好颤抖着,抓住庄玦抛出来的话题,作为当下唯一可以思考的话事。

      他惶惑地说:“可……可这……你去做什么呢?而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谁叫你夸赞我是美人?”庄玦的声音像是从另一重天外飘过来的,他含着笑意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道理,“如果不能使天地倾覆,众人血流成河……怎么能算作绝世佳人?”

      “绝世……是指这个绝世吗……?”陈二十一郎嘟囔着,他的思维每一刻都更加混乱,几乎已经不能思考。

      庄玦轻笑了一下,不再回答他的话。

      他只是很惋惜似的,说:“你真没用。”

      “算了,带你的尸体过去,也一定会引得你那些同修亲族开门的。就给你死在这里的好运吧。”庄玦微笑着,长剑在他的手中变换,凝成一把黑色短匕。他用一种颇为愉快的语气说:“不过,作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遇到的人,我还是会赠送你一点小礼物。”

      这次连伯星白都颇觉不忍,第一次扭过了头。

      他再次将头转回来的时候,庄玦已经将剑收回。

      地上的人被他恩赐了迅疾的死亡,但在他死之前,庄玦活剜下了他的一对眼珠,放进盒中,随手扔进自己的袖中。

      “就让你的这一对眼睛为我做个见证吧。”明耀美丽的人这样说着,语气平静含笑,甚至带着一点欢欣,“既然你称赞我是天下第一的美人,那就让你看看我是怎样让这个名号最终成为现实的……最后这点小礼物,你一定高兴,不必言谢,我是个慷慨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前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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