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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玻璃泡(下) ...


  •   最核心的环节结束后,剩余的便是礼仪性的程序了。教宗陛下和教皇冕下分别颂扬了自家的神明。前者感谢医者与仁慈之神希波克拉底、卫生女神海涅刻,后者赞美光明神。行过跪礼后,所有人缓慢离场。

      神法师走在最后面。无疑,整个上午体力神力精神力消耗最大的都是这位大祭司了。中午大约一个钟头的午餐与休整时间里她看起来都比平时疲倦一点,哪怕有法术能帮她掩饰。

      好在下午的日程她基本不用参加,但对于教宗与教皇,以及约修亚和帕拉斯来讲,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两位成年人在用过午饭后闭目养神,圣女和神子殿下在一旁休憩。

      两个孩子的消耗大概和辅助前两道赐福仪式的高级神官们差不多。考虑到年纪,又是第一次在短时间内高强度施展大型神术,他们算得上是很疲累的。

      约修亚沉思着。下午的仪式基本没有需要神术消耗的环节,希望一切顺利。

      他们一会儿要去圣山山脚下的圣堂里,先在大厅接见民众,再去楼上的客厅接见各方嘉宾。下午四点左右,两院在偏殿的会议室举行会议。当然,这更多是一种形式,并不会有人真的跳出来打搅圣典日的氛围,而他们也只需要听听工作汇报以及各方的年度安排就可以了。

      五点过,会议结束,他们乘马车从偏殿回圣城,参加祈福仪式。

      祈福仪式原本只是圣典日集中举行的大型祈祷,如今多了为圣女与神子庆生的意味。

      同时,这本身也是不可多得地见到神的孩子们,以及教宗陛下或教皇冕下的机会。热切的人们挤到道路两边,想要近距离看一眼神的地上代行者们。

      圣骑士将道路两旁隔开,约修亚的马车得以还算顺畅地前进。

      饶是如此,车程也有将近一个钟头。神子笑容温和,安静地履行着身为公共人物的职责。在他身旁,纪利斯督冕下正手拿长长的柳枝,向外抛洒圣水瓶中的净水赐福。

      当马车终于停在圣希克斯大教堂前时,约修亚感到脸颊被揉捏了一下。他抬眼望去,教皇冲他微笑了一下。

      这种相处在他们之间是很难得的。多数时候,教皇更像一个沉默的大家长,一个尽职尽责却不苟言笑的导师;这让很多人忘了,他今年四十岁,按照一位九环牧师的标准,还是青年的年纪。

      约修亚投以询问的眼神,眨了眨湛蓝色的眼睛。

      “暂时休息一会儿吧,你的脸看上去快笑僵了。”教皇用言语回答道。神子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难得的一点促狭——于是他回以一个属于十二岁孩子的笑容。

      “唔……您把我捏疼了。”他鼓了鼓腮帮子,随后放松脸部肌肉、闭上眼睛。他向来珍惜任何休息时间。

      而某圣女那边的情况显然并不一样。向来追求自由与欢乐的奥林匹斯教的信徒们自称“奥尔”,这个亲昵的称呼彰显了他们心中神与人距离的接近。对于圣女殿下和教宗陛下他们自然也是如此,这次出行已经变成了一场狂欢聚会。

      “圣女殿下!帕拉斯涅娅·爱弗洛殿下!!看我!!!”年轻的艺人大喊,高举着一个匣子。

      他挤在人群里,艰难地向前蠕动,试图跟随着马车的速度。有不少人做着和他一样的事——甚至有好事者开始下注,赌他们哪个能坚持得最久。

      银发的少女笑容明媚。她伸出手臂,稳稳接住了快要被淹没在人潮里的那人所抛过来的匣子。

      “谢谢您!”她喊道,“这一定是件极好的礼物。”

      她欢快地拆开包装,看见里面是一串项链,绿宝石由银丝串联起,熠熠生辉。诚实地说,那是很不错的饰品,适合呆在一段洁白而修长的脖颈上。并不是所有少女都能接受它,也许过于闪耀的宝石会盖过她们本身的光芒。

      但圣女殿下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如同古高利斯人的石膏像走下了展台,她是奥尔们心中众神捧在掌心的小女儿,美貌仅仅是她受到的宠爱中微不足道的一份,但已足以让世人震惊。曾有一位要为她画肖像的画家苦心准备三年,终于研磨出一种被他命名为“爱弗洛银”的稀贵颜色。那是用最纯的白银与月光石所制。当画家见到她本人时,却感慨地丢弃了那罐颜料。“那绝对比不上您的一根发丝。”他说。

      时间回到现在。少女垂下碧绿的眼眸,看了看时间。“各位,”她冲窗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很快“嘘——”的声音就在人群间传开。

      所有人都忠实地执行了她的口令。她满意地歪了歪头,继续说道:“我与教宗陛下需要抓紧时间啦,因此请大家稍微让一下!她的手向两边撇动,人群逐渐散出一条道路,“请别担心,一会儿在万神殿,我们还能再见到的。”她对着一个失落的小女孩笑着眨眨眼,又引发人群一阵激动。

      时间已经快七点了,又万神殿的仪式至少要大半个钟头,她还得赶回去参加晚宴呢。她遗憾地坐回车厢里,爱丽莎示意车夫加快速度。

      万神殿的穹顶上,无数玫瑰花瓣从天窗处与夕阳一起飘飘扬扬地洒下来。身着鲜艳裙装的少年少女们手拉着手,转圈跳着活泼舞蹈。

      而圣希克斯大教堂里,黄昏的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窗撒下,初代神使塑像模糊的五官笼罩上柔和的阴影。木质长椅前的黑衣或白衣的修士修女们安静肃立着,目光落到最前方的布道台上。

      穿着厚重的红色袍子的教皇将手抚上神子浅金色的柔软头发。

      那种金色不像大部分人一样过于张扬或掺杂深色,纯净无一根杂丝。

      光明之子合该拥有这样的发色。不是华丽的黄金也不是平庸的秋叶,而是清晨的阳光。明净得近乎纯白,温润却像绸缎般隐隐反光。

      男孩的头发用藏青色的发带在脑后束起,温驯而服帖地垂到肩胛骨的位置。纪利斯督一世恍惚间有一种在抚摸羔羊的柔顺皮毛的感觉。

      他丢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凝视神子湛蓝色的眼睛。

      大多数时候那让人想起幽深的宁谧的湖水。

      神子是个安静的孩子,在每周的自由活动日他往往选择在图书馆或静思室度过。他也是个很省心的孩子——站在台下人群中的伯多禄想。身为神子殿下的管家与侍从的这几年,对方几乎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但这也让他无法了解这个孩子。他当然知道神子每周的规律到极点的生活安排是什么样子的,也清楚他的饮食口味和身体等偏好。比如说神子不喜欢晚上在纯黑的卧室里睡觉,经常会整夜点着灯(也许是他对光元素的亲和力的缘故)。但他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小时候,那孩子对他嘟囔过:伯多禄先生,剑术课好累人啊;每次上完课,手臂上的伤都很容易影响到写字……彼时还是中年人的管家认为这个小男孩的话语再正常不过,但他蹲下来对神子说,神子殿下,以后请不要公开这么说。作为一个从出生起就有着远远凌驾于他人之上的非人的高贵的孩子,他被要求要做到一个人能做的极致,一切美德都需要在他身上得到体现。

      这个要求太过残忍而强人所难,但这个孩子没有辜负他人的期望。他做好了一个温和、谦逊、优秀、虔诚而博爱的神子该做的所有,他习惯了在教规戒律下的克制。这样真的好吗?纪利斯督甚至在对方身上瞧出了一点微妙的距离感,仿佛他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圣人。但神子并无表露过任何不满,他的美德并无一丝伪装的成分;正如神法师所宣称的一样,他是天生的神子。

      宁芙转着圈跳舞,她的裙摆飞扬着好似飞鸟。她就这样跳着舞步飞出孩子们的队列,来到圣女的身边。她低下头,亲吻对方藏在长袖里半露的手指。

      碧绿色的眼睛明澈地凝视着她。旁边香料盒飘来青草的鲜香,宁芙回想起儿时的绿茵。那时她与银发的女孩一同奔跑,那时对方还按照爱丽莎陛下的要求蓄着长发。

      她的记忆实在久远。帕拉斯涅娅早就为了方便打理而剪短了头发,如今她那头乱翘的银发只到脖颈。说起来,沃尔塔河对岸的她的兄弟却快要长发及腰。这对独一无二的双生子成长在两种文化里,因而有了迥异的性格与人生;但他们确实都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别的人类之美。宁芙尤其为少女的眉眼间的意气风发而着迷,无论对方短发还是长发。

      她比对方大四岁,那时已经被赋予了宁芙的职位,圣女殿下自从认识她还是喊的就是“宁芙”了。许多年过去,辗转于各个神庙间的她终于回到米利都,圣女却仿佛还是她认识的那样。

      欢乐地正视世界。那是奥林匹斯教义自古以来的追求。

      而这个女孩,她从降生起就有一个难以企及的高贵灵魂。

      她生而与之。

      宁芙收起纷飞的思绪,念出既定的文辞。

      “祝:
      我们奥尔的圣女,出身奥林匹斯的诸神珍爱的小女儿,美神欧芙洛绪涅与智慧女神密涅娜的眷者,帕拉斯涅娅·爱弗洛·以利萨那殿下——”

      “众兄弟姊妹们,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我们聚首,为庆祝光明之子的降生。
      约修亚·维尔戈·以利萨那,圣耶底亚城的孩子,神使希克斯的传承者,科洛西斯修道院卓越的修士,于十二年前神法师殿下所带来的神子——”

      “天国要降临在你们身上。十二岁生日快乐,以利萨那。”灰发的法师念道。她正半卧在圣堂偏殿的卧室里,离两座正举行庆典的宫殿隔着重重的岩石与河流。

      晚上八点半时,由上议会主办的晚宴在圣堂偏厅举行。这主要是各方领主们的社交场合了,光明神教与奥林匹斯教的人用过晚餐后简单露个脸就行。九点一刻时他们便可以离场。

      由于圣典的繁忙日程,两个孩子今日免去了早课,但晚课还是要做的。帕拉斯走到祷告室时,不出意外地看见约修亚已经在那里了。

      “感觉如何?”神法师平静地问道。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憩,她看起来面色没有那么苍白了。

      “比较疲惫。以前我能在仪式后呆完整场宴会的……施展完大型神术后原来是这种感觉。”帕拉斯回答道。

      约修亚接着说:“但这确实有益于精神力的修习。”他感到对于神力的把握程度提高了。

      神术依靠的有两种力:精神力与元素力。元素力是神术的直接能量来源,是外在条件:而精神力则是施术者操控元素力所需要的内禀属性,以解开的“环”的数量来评判。

      初代神使行走人间,将神的恩泽分享给信仰者;然而人之体孱弱,无法直接承受庞大的力量,于是法环应运而生。通过提升精神力,法环会解开,施术者能操纵的元素力的量与方式都能有所增多。

      但神的双生子不一样。千万道路,他们走着最独一无二的一条。

      若拿湖水比方,其他人想要掬起一捧水来尚需要精神力,而他们两个天生便有了饮水的资格。元素在他们身边任之从之,能利用多少全看他们自己能够下潜到多深。

      在今天的赐福仪式上,他们被汹涌的能量流淹没。这固然会造成某种精神力意义上的“窒息”,但平时他们是下潜不到这个深度的,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们从而能够一瞥那片湖水的深处是怎样光景。这对他们的深造无疑十分有利。

      帕拉斯笑了笑:“是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我觉得诗歌课的作业有着落了……”

      抒情诗与音乐之缪斯欧忒耳佩啊,请给我灵感吧,让我能在三天内写完老师布置的长诗——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嗯,那你们开始今天的晚课吧。”神法师说道。圣堂晚祷的第一道钟声已经敲响了。

      于是圣女与神子开始祷告。他们跪在柔软的垫子上,背对背,朝向自己的神虔诚祈祷。

      神法师一向觉得这种场景很有意思。她了解这两个孩子是怎样的存在形式……他们是双生子,可他们正向两尊(其实算上帕拉斯那边的所有神像不止两尊)神像祈祷,方向全然相反。

      两个昨晚还在仓库里用着同一扇窗户望向外面的世界的孩子,明早又要与唯一的血亲分离,毫无痛苦,也没有抱怨。他们的教条与神(们)大相径庭,交流起来却并无阻碍。

      这也正如这个世界。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却共享着同一天的圣典、同一位的大祭司。两种人们偶有争执,却从不因为宗教原因而染上战火。贫穷的人相信可以在某一天获得所想,生病的人相信自己会得治愈。世界竟然已经这样运行了数千年,这比帕拉斯昨天拿的小玩具还要光怪陆离。

      在静默的月光下,晚课结束了,圣堂的夜休钟声敲响。神法师送两个孩子回他们的卧室——明天,他们又该回到圣山的两端那两座圣城了。

      可什么东西让她停住了脚步。

      一声脆响蓦然震荡在空气里。

      她用手擦过碎片,被划开的伤口蔫蔫地流出几滴鲜血。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银发的圣女转过身来,金发的神子也回首顿足。他们并排站着,看到了十几步外的一地玻璃碎片。

      碧绿和湛蓝的眼睛看过来,神法师把碎片用双手捧起。

      原本,玻璃泡与这座圣堂是如此地格格不入。乌檀木或大理石的地板,用赭石颜料和马赛克绘制的巨幅壁画,柔软的小羊皮鞋,层层叠叠的衣料,让出身乡间工坊的它自惭形秽。

      它又太小了,人的心脏不过拳头大小;而玻璃的心在高大的落地穹窗面前不得看见。

      可此时它镀上的月光,又染上了深红色,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辉,看起来倒像是彩绘玻璃窗的某一块了。这给了它融入鼓起勇气融入这座圣殿的资格。

      神法师双手捧着它。两个孩子早知道了她时不时会有神神秘秘的无甚意义的举动,但每一次他们还是不够习惯。约修亚下意识地轻动手指,想要用光点愈合那伤口,却被能量轻柔地拒绝了。

      紫色眼睛的大祭司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灰色的头发在阴影下黑的像鸦羽。

      “玻璃吹的泡泡也会破吗?”神法师问。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同样对此感到困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玻璃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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