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烬明】遗泽》大碗葱花面

13、第 13 章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而下。
　　冥夜手中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淡金色光阵在大雨降下之前笼罩着法台的废墟，簌簌落下星星点点的光，又引着废墟中几丝青烟缓缓升起，与阵法合为一体，消散于天地之间。
　　澹台烬手上脸上溅上去的鲜血被冲刷干净，身后是血泊中的澹台明朗，已经被他打得不成人形。澹台烬一步步走向废墟，冥夜在他身边沉默着，心中一阵隐隐的抽痛——他能做的也只有超度以慰亡灵，就算他是与澹台烬一同赶来的，也为时已晚。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殿下……殿下……”
　　是莹心的声音，却带着长剑刺来。
　　澹台烬转身，南疆所受的伤被更深一分。他拦着原本可以为他挡下的冥夜，一动不动地瞧着不住摇头的莹心。
　　“你就是个怪物，怪物……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你不去死！”
　　她来不及发出更多的声音，澹台烬就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
　　莹心，你活得太苦了……
　　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任由雨水落进眼里。在这盛国王宫里，他手刃了他的仇敌，如今盛王已死，盛国犹如一盘散沙，更无人能是他的对手。他穿着帝王常服站在这空旷的宫中，像是得到了一切，可是心中却没有多少复仇成功的喜悦。
　　他的出生为母亲带去的是死亡，如今位登人极，却连母亲的骨骸都没能保住。
　　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冷心冷情的澹台烬，逐渐感受到的情绪都快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比常人更为纯粹。如今突如其来的一切打破了他为自己构筑的美好，他甚至是有些惊惧地发现，从前的痛苦屈辱并没有离他而去，曾经那些伤口不会因他地位的攀升而愈合，只会在时间的流逝里给他以迟到的痛意。
　　而这些痛楚，会随着他情丝的生长和体内邪骨与神骨的争执越发强烈。
　　澹台烬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雨声渐小，身上麻木的痛意已消，湿透的衣裳已经被冥夜用法术蒸干，二人头上的避雨结界也收了起来。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合该一早就杀了你!”
　　“哈哈哈哈你就是个怪物！澹台烬，你是个灾星！我诅咒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
　　“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耳边那些人的声音催命般绕着他阴魂不散，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直到肩膀一沉，冥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澹台烬，你永远比你所想的要更好。先回去疗伤吧，只要你心中挂念着你的母亲，她的魂灵便永远安详。”
　　盛王宫主殿的火烧了一天一夜，用的是澹台烬从冥夜那里借来的三昧真火，澹台明朗和盛王的尸体烧成了焦灰被澹台烬踩在脚底。那一夜，澹台烬下令降者不杀，整个盛景从此在他掌控之中，随后安排好事情，他们便回了景京。
　　澹台烬独自去了景国的皇陵，手中抱着一束采来的小花。他第一次带着冥夜来这里时，是他登基之后，两个时辰的路，他足足走了二十余年。他带着冥夜来到母亲牌位前，告诉母亲这是他的救命恩人，是拯救他的人，也是他渴求相伴一生的人——他在灵位前闭上双眼，心中想着，希望母亲能够保佑他。
　　如今，他又一次站在这里，将那束小花轻轻放在灵位旁，而后跪在那里，缓缓蜷缩起身体。冥夜找到他时，他已经在这待了很长时间。
　　“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
　　冥夜先与灵位施了一礼，来到澹台烬身边，听澹台烬对他道：“从逃出盛国的那一刻起，我以为我终于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却不曾想到这一切的代价来的如此之快。”
　　“他们的过错岂能归结于你？澹台烬，你母亲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自苦。”
　　他将澹台烬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坐在蒲团上为他疗伤。肩窝处的伤口是不疼了，可是澹台烬的胸口像是被压着一块大石，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冥夜担心他身上有内伤，正欲检查又被澹台烬拦下。
　　这一晚发生的事沉淀下来，心绪终得平静，澹台烬道：“从前，每一次濒临绝境的时候，总是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对我说，那些人该死，要我献祭于他。”
　　那是魔神。
　　冥夜目光暗了暗，澹台烬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那个声音让我没有一日安宁，时时刻刻都在蛊惑着我，他看到我的绝望，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自从你来了后，我的生命中开始有了光亮，那个声音也逐渐消失，算算日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了。”
　　“那，你可开心？”
　　“开心？”澹台烬听此，先是不自觉的笑了，“我当然开心，原来这世间的感情竟是如此的美好……说起来，这些日子，我胸中偶有痒痛，可与这个有关？”他说着，逐渐慢下来，将手放在胸口。
　　是生长的情丝——冥夜这般想道，口中应答：“确有干系。”
　　正常来说，情丝的生长不至于痛，除非这种感情已经到达了极为浓烈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澹台烬冷不丁说道。
　　“嗯？你说什么？”
　　澹台烬看着冥夜：“就在这时，我看着你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胸口中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发芽，即使这里有一些痛，可是，那也是快乐的。”
　　“冥夜。”他突然有些急切，眼眶甚至都有些泛红：“我和他们一样的，我拥有和常人一般的情感，我懂得了爱也学会了去爱，我知道何为欢喜何为忧愁，也知道家国大义和普渡天下……我、我虽然不懂——不，我懂的，我知道的，我不是怪物，不是灾星！”澹台烬说着，眼中开始泛出星星点点的光，接着又变得狠厉，很难想象这样的神情会和他面上的懵懂不解浑然一体。他像是被魇住似的，又痛苦不堪地抱紧了自己的头，竭力长嘶。
　　脑中那些来迟了的东西要把脑袋撑爆，感激、愤恨、愧疚、遗憾、伤心、绝望、痛苦、背叛，带着极度阴暗想要摧毁一切的恨意，源源不断侵入他的脑海里，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捂住胸口，冥夜焦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墙壁，耳边是刺耳的嘶鸣声。
　　他开始发疯，将那些供守墓人使用的一应用具掀翻在地，他不断击打自己头部的手被冥夜禁锢住，于是掌心被指甲刺破，鲜血一滴滴顺着指缝落在地上，或是顺着手腕浸湿衣袖。
　　最终冥夜不得已将他打昏带去了寝殿。他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冥夜心中惴惴不安，分出一丝灵流去澹台烬体内探查，施法将蠢蠢欲动的邪骨镇压下去，自己因为这几日以来过于消耗而有些劳累。澹台烬醒来时，看到的正是冥夜苍白近乎透明的侧脸，听到他的动静，转过身来担忧地看着他。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期盼他醒过来了。澹台烬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从前在景国冷宫的时候，他发了高烧，兰安和莹心整日整夜守着他，他睁开眼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就如冥夜现在这般，而不是将刀子架在他脖颈上的冷漠。
　　他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轻轻眨了一下眼，对有些虚弱的冥夜道：“冥夜，我无事，倒是你该去歇一歇。”
　　冥夜摇了摇头，为澹台烬端来一杯水，“先润润嗓子吧。”
　　澹台烬一口气将茶喝光，不等冥夜继续说，他抓住了冥夜的手臂，手上小心紧了紧，看着冥夜微皱的眉头，“可是我做了什么事？”
　　“不，没有，你不必担心。”
　　“冥夜，你向来不会说谎，若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你从不会这样将情绪浮于表面，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或者，是我中了什么棘手的毒？”他说到这，突然慌乱起来，甚至慌不择路地想要冥夜躺在榻上：“你可是受了什么伤不曾告诉我？不然以你的修为，谁能将你伤到这般？”
　　冥夜废了一番口舌让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受伤，只是说及澹台烬为何突然失去意识时有些犹豫，他要不要，告诉澹台烬邪骨的真相？
　　可这让他如何去开口？说他身负邪骨天生魔胎，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承受这世间万年来积压的苦难？告诉他这悲惨的一生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告诉他……他也为他准备好了一个“话本”。
　　不，这太残酷了，拯救魔胎是他的使命和责任，他答应了他不会离开他，却没有告诉他以何种方式陪着他。他原本的计划，是教他学会爱，在时机成熟时再告诉他这一切，他也会选择慢慢淡出他的生活，让其他更多的爱渗透进去。
　　但是他不是瞎子，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就算再迟钝，他怎么能看不出澹台烬对他有意？如今邪骨趁着澹台烬心绪不稳而作乱，告诉他真相无非是火上浇油。
　　“你的身体中，有一股积累的浊气常年不化，现在有了松动的迹象，就与你修成的清气相对抗起来，这才导致你的失控。”
　　“很棘手吗？”
　　“……不会。”冥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澹台烬只作不觉，微笑着看着他，从床上起身披上外衣，又将他按下去，“早朝的时间快到了，我去上朝，你歇一歇。”
　　“我没……”
　　“嘘……听话。”澹台烬不容分说将他塞进被褥里，掖好被子，又俯下身，轻轻用手遮住了冥夜灿若星辰的双眼：“你需要休息，等我回来。”
　　冥夜感受到澹台烬掌上传来的热度，那热引得他心跳有些快，他轻哼了一声以作回答，双目上的手掌一顿，缓缓撤去。
　　床帐被人放下，遮住了从窗外照进来的光，在这温暖而柔软的被褥中，冥夜缓缓沉入梦乡。
　　帐外的澹台烬看着他目光深沉，他举起那只遮住冥夜眼睛的手，看看手背，又歪了歪头，慢慢翻过掌心，亲吻那一点与冥夜相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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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有些隐晦，澹台烬隔着手亲了冥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