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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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1.
这个隐秘的小房间的装修格调，依旧沿袭了外屋的作风。简单，只有三样家具。
这扇安全屋的窗户，罕见地没有拉上窗帘。大约楼对面，也有公安的人负责监视保护。
深色的实木办公桌摆放在落地窗前，桌前立着一张黑色皮质椅子，桌后放着另一张。一个有马秋生十分熟悉的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的那张椅子上，看着来客。
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发接近灰白，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见青年走进房间，隐藏在镜片后的凌厉眼神变得柔和。
“Yuki，许久没见了。坐吧。”
中年人开口唤起他的小名，有马秋生的表情却转而严肃起来。他所看到的可不是许久未见的亲切长辈，而是这场面试的面试官，黑田兵卫。
“好久不见，黑田警视正。”
他摘下帽子，挺直腰杆。身姿端正地坐在桌前，露出了显眼的头发。
与普通国人相比，有马秋生的发色十分抢眼，是略浅的沙棕色，发丝略微卷曲，长度及肩。
听到这个称呼，黑田兵卫自觉不妙，他一向清楚面前青年的脾气，赶紧摆摆手。
“这间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拘束。Yuki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嘛，其实正式的晋升……”
“我是今日前来参加考核的有马秋生，请问面试可以开始了吗？”
有马秋生依旧板着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地说。
黑田兵卫心中一哽，他只好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青年，直看得有马秋生坐立不安。
那视线中有长辈看向晚辈的宠爱，有上司看向未来下属的审视，更有一种怜悯。
好像有马秋生失去了人类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心脏都被挖空，还要坐在这里强打精神，即将若无其事地回答起“人无心又如何”之类的话。
这样的视线让有马秋生感到痛苦和焦躁，他只好略微转头，移开视线，勉强控制着面部表情。
“我完全不需要‘怜悯’这种卑微的人类情绪。”
有马秋生假作高傲地想着：自己可是猫啊，猫可用不着人类来怜悯。
但他又想到自己二十年的人类生涯，想到自己的心早就分成了两份，一半跟随死去的父母深藏于地下；还有一半，分给了他最在意的人类。
——父亲的学生，他视为兄长的警察，青川阵也。
可就连这个人，也在九个月前的圣诞夜，殉职了。
如今无心的胸腔里留出的，最后那么一点空旷的余地，除了给这个人报仇，什么也装不下。
有马秋生觉得，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思维来形容，那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怜悯”，而是“复仇”。
想到这里，他再次主动开口问道。
“今天的面试有点奇怪，请问现在是在测试我的心理压力承受能力吗？
“听说搜查一课的入职面试就很常规，都是问些‘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单位’‘如何看待法律与正义’，还有‘你为什么会想做一名警察’之类的话题。”
可这不是那些普通单位的入职面试啊，黑田兵卫也开始在心底里念叨起来。
这里是登记在警察厅警备局名下的秘密安全屋。
按照规定，他本不应该独自担任这次“面试”的考核官，更不该在“面试”中掺杂进私人情感。
但眼前的人毕竟是他照顾了多年的小辈，黑田兵卫从善如流地开口提问，尽管并不对得到真实答案抱有希望。
“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Yuki，你已经在国外待了四年多……我记得你上次回来，还说要继续读剑桥医学院的研究生。”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有马秋生等到了这个问题，十分庆幸黑田兵卫接受了自己的语言引导。如今再回忆起过去，他总觉得自己做人的这二十年，就像一个笑话。
学医，然后做一名医生？那不过是为着哥哥的缘故。
毕竟上辈子是野生沙丘猫的他，对拯救人类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如今做医生的动力消失了，驱使着他的变成了仇恨。命运曾将他这个啖肉饮血的野兽变成了文明世界的婴儿。现在又要他这个最不擅长遵纪守法，长得一点都不像国人的医学生，做一名日本的公安警察。
这不是荒谬至极吗？
但有马秋生不敢在警备局最高负责人面前，将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和盘托出。而在最擅长识别谎言的老公安黑田兵卫面前说谎，意味着这场“面试”的彻底失败。
他想赌一次，想赌就算自己一句真话也不说，也能打动眼前这位，一举一动都充斥着私人情感的“面试官”。
一个人为此拳拳服膺终生，到了期待已久的事情来临时却战战兢兢，岂不是怪事吗？【1】
“为什么要做警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父亲是，我母亲也是，我的家人都是警察，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做警察呢？”
有马秋生牢牢地盯住黑田兵卫，试图不放过“面试官”的每一丝面部表情，语速飞快地反问。
“难道公安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的规定？我不记得警备局的入职审查，对人种和毕业院校有特殊的要求。
“至于放弃在国外读研的原因。我还以为，我去警察学校报到的那天，你们就已经知道了。”
说完话，有马秋生垂下双眼，看起来甚是落寞。
房间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直到黑田兵卫再次开口。
“Yuki，不要表现得那么抗拒，我不是来劝说你放弃的。”
看到有马秋生的目光闪动，似乎有缓和的迹象，黑田兵卫没有揭穿晚辈的诱导性语言暗示，顺着有马秋生的心思接着说道。
“我们的确知道你要做警察的原因，Yuki。警备局也没有对人种和国外毕业院校的特殊要求——只要你的国籍还在这里。
“但你现在的情绪很糟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如果你实在觉得难过，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会关掉房间里的录像设备。要哭一会吗？”
“不用。我不会哭的。”
有马秋生的脑袋依旧低垂着，嘴角微微绷起，面容严峻。但说话的语气却逐渐轻佻起来，和他的表情截然相反，很显然对赌赢了这场问答，有些沉不住气。
“我敢确定，要是我真的哭了，你一定会偷偷扣我的面试分。
“而且，这个房间没有监听监控，你可不会把那种危险的东西带进‘考场’。”
黑田兵卫感觉今天自己叹的气，大概比前半生加起来的次数都要多。他也说谎了，他原本过来，是抱着劝退有马秋生的决心的。
但面对那样落寞又坚定的表情，黑田兵卫恍惚之间，似乎也回到了九个月前的那个现场，那处埋葬着青川阵也，和另一位公安英魂的十字路口。他意识到，就算自己用职权安排有马秋生去其他的岗位，这个孩子也会不计一切代价查清真相。
有马秋生这个人骨子里，就完全不会屈服，和他的父母兄长一样。
大概，这就是“人类的坚强所在”吧？
“你的能力足够优秀了，Yuki。就算我能把面试分全都扣掉，那些人也是不会放过你的档案的啊。正如我所说的，我不是来劝你的……”
黑田兵卫翻开面前的资料夹，将一份文件推到有马秋生面前。
“看完就签字吧。”
“不用看啦！”
有马秋生飞快签下大名，直接翻过前面长达17页的工作合同内容。生怕晚上一毫秒，黑田兵卫就要反悔。
将原子笔揣回衣兜，刚刚那个严肃认真的有马秋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眉开眼笑，翘着腿栽歪着身体，毫无仪态可言的外国青年。
有马秋生从笔挺的藏蓝色西服右侧的衣袋里，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条手指大小的鱼干。精准丢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含糊抱怨起来。
“这次真是多谢你啦，黑田叔。我过来的路上，看到有几个盯梢的前辈，本来超紧张的喔！结果这么轻易就让我签字，真没想到呐……
“话说公安的面试这么简单？不考什么犯罪学理论，或者侦查实践案例分析吗？亏我紧张复习了一上午呢……
“是看在我爸妈的面子上？我以为他们两个殉职那么多年，已经没人记得了呢……他们最近有托梦给你吗？真羡慕……
“噢对了，我什么时候去报到？”
“咔嚓”。
又是一条小鱼干进了青年的嘴巴。
黑田兵卫看着逐渐露出本性的有马秋生，对“在考场吃小零食”这样的违规行为视而不见。
他模仿着有马秋生的坐姿，也把右胳膊抬起支在桌子上，手掌支撑着脸颊。希望这样的“模仿行为”，能产生拉进对话双方距离的心理学效应。让故作坚强的晚辈，真的放松下来。
他无视掉关于有马秋生父母的问题，也没有纠结这些问题里，为什么单单没有谈及青川阵也，回答道。
“下个月吧。”
“我是问，下个月的哪天？”
“那我可不知道。”
见晚辈皱起眉头，黑田兵卫赶忙补充了一句。
“到时候会有人联系你。连我也不能插手，这是规定。”
“是给我开门的那个人吗？”
有马秋生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所作所为却一点也不普通的男人。
“Yuki真的很敏锐啊。就是他。”
黑田兵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警徽的牛皮纸袋，将桌子上所有的文件拢到一起装进去，小心地折好袋口。
“好了，面试结束啦。把这个交给门口的那个人，就可以回学校去了。”
有马秋生双手接过档案袋，表情仍旧有略微的不自然，但明显比一开始生动许多。
他摆摆手，笑着告别。
“那我们下个月见，黑田叔。”
……
“啊。再等一下，Yuki。”
眼见有马秋生离开得毫不拖泥带水，似乎对即将从事的危险行业一点也不在意。黑田兵卫只好假装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寄托了他最后的希望。
但究竟是希望青年能够回心转意，还是想要取得一些其他的效果，黑田兵卫自己也心如乱麻。
“其实还有这个，是我给你留着的。”
“是什么？”
黑田兵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伸出一直藏在桌下的左手，向有马秋生递出一本小册子。
“‘守则’。
“原本你到训练基地报到之后，教官会发给你最新印制的版本……不应该由我转交。但是‘卧底守则’这么多年都没有再修订过了，你用这本旧的也无妨。
“报到前的这段时间里，学校课业不多，我觉得，你会想提前看看。”
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白色的封皮，极致简陋的装订，皱皱巴巴的。
看起来就像街头传教老太太硬往你手里塞的自制教义册，里头大多写着一些令人发笑的愚蠢内容。
2.
有马秋生知道小册子里写的不是那种废话。
这是父亲20年前，成功扳倒他所卧底的黑.道暴.力团之后，恢复正常身份，就任于警察学校那段时期，费尽心力留下的东西。父亲身体不太好，后来，青川阵也又帮忙进行了整理与修订。
那是父亲和许多前辈遗留下来的，关于如何伪装潜入犯罪集团，隐蔽搜集情报的经验总结汇编。青川阵也曾经笑称其为“卧底守则”。
它是不存在于警察学校图书馆里的无名教材，没有图书编码，甚至没有标题。普通的警察一辈子也完全用不上它，仿佛自始至终就不存在。
有马秋生接过小册子，轻微翻动内页。根据打印用的纸张和使用痕迹来判断，手册的寿命至少也有10年了，上面留着密密麻麻的的标注。
“啪！”
有马秋生倏地合上册子。
标注有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但都是他熟悉的笔迹。一个是父亲的。另一个是……
头好疼，有马秋生不愿再想了。
他阖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依旧一片清明。他笑着拒绝，说话的声音却失去了底气。
“那我还是……用新的，这本您自己留着吧……毕竟是初版，就当个纪念。
“而且内容这么多年都没改，我10岁就能倒背如流啦。有没有它……都没什么区别……”
黑田兵卫上前一步，按住了有马秋生因为过度用力而露出青筋的苍白手背。
“还是留着它吧，这是他的遗物。”
……什么遗物？
哦，青川阵也的遗物啊。
有马秋生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就像是自从走进房间开始，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偶线终于断掉了。
他没能赶回来参加青川阵也的葬礼，此时实在很想大哭一场，尤其在见到黑田兵卫之后。他想抱着自己的叔叔，像之前参加父母葬礼时那样，将头埋在这件西装外套里，肆意妄为地痛哭流涕。
他想在那个人的坟墓前撒泼打滚，大喊大叫，将那人残缺的尸骨从地狱里捞出来，给他最后的亲吻与拥抱，哪怕要燃烧自己的灵魂。
或许还要做出与荷马在《奥德赛》里写的奥德修斯同样的动作，捶着自己的胸，质问那颗在生理上无疑属于人类的心脏。
“心啊，承受吧，你没承受过更坏的事吗？”
什么呀……
明明说好，要休假来找自己的。
怎么突然之间……
人就死了呢？
但他最终只是将额头重重抵在黑田兵卫的肩膀，用力咬牙控制着身体，艰难地将目光从手册上移开。
快乐或不快乐是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墙壁才知道，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2】
有马秋生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瞳此时只剩下空寂。他死死盯着身旁那堵白墙。这面墙上，只映着他与黑田兵卫的影子。
这一本“守则”，大概就是青川阵也毕业之时，父亲留给他的。
八年前，自己在父母葬礼上，因为找不到这本手册而自责大哭的时候，他一定站在哪个角落里偷笑吧。
毕竟那段时间，他也还在一个暴.力团做卧底，半年后才脱身。
……
“其实你……”还可以反悔。
黑田兵卫的情感在这一瞬间战胜了理智，对于一个公安来说，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但他实在想要开口挽留住，眼前这个攥紧了小册子，目光完全失去了焦点的有马秋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卧底”这份工作的危险性。
作为警备局总负责人的黑田兵卫，可以选择录用这届警校毕业生里的任何一个人；但作为叔叔的黑田兵卫，唯独不舍得录用这个失去了所有至爱，孑然一身的孩子。
即便有马秋生是最优秀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是他们家绝无仅有的一本书。】
【也是他们家多灾多难的编年史，到头来终将湮灭无闻。】【3】
作者有话说第3章 Chapter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