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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吕蒙睁开眼,看到的是牛皮大帐棕黑色的帐顶。有明亮的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看样子大约是正午时分。难道只睡了半个时辰?

      他明明记得自己睡得并不安稳。夜晚似乎很长,灯影曈曈,有窸簌声,人语声,有噩梦,还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搭在前额上。

      他想慢慢撑起上身,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痛。目光流转间,隐约看到帐内的东西都很熟悉,行军的必备而已。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子明…”

      孙权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着不让他动弹。“要喝水么?”

      不等他回答,孙权就站起来,从榻边的案几上端来一个小小的竹杯,然后伸手揽起吕蒙的头颈。

      他根本不会服侍人。吕蒙摇摇头,撑住身体慢慢坐起来。孙权终于开窍了,小心翼翼的扶他坐好,扯过榻上几件引枕包裹给他垫在背后。

      “你感觉怎样?”孙权眼巴巴的看着他慢慢的清空了杯子。

      吕蒙舒了一口气,这才看了看孙权。后者穿着一件校官的粗布衫,头上很简单的扎了个髻,脸上干干净净的,但眼睛里很多血丝,衬得脸色苍白。

      “主公…”吕蒙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吃惊,“有伤?”

      “没有。”孙权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低头揉了揉,“熬夜而已。”

      “其他人呢?”

      “将军们倒是都回来了,陈武战死…护军失了四成人马…”孙权低头,“你和兴霸走后,大半曹军都追踪你们去了。但我们遇到了张辽亲领的人马。幼平为了保我,在张辽军中三进三出,身受二十多道刀伤…”

      吕蒙愕然。

      “公绩的人也失散了。他以为我尚未渡河,在河那边死战到天亮,几乎折了所有的部下。”孙权平静的叙述着,仿佛诸种惨烈都与己无关。“有很多都是跟了他十年的旧部。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又能怎么办?只能陪他恸哭一场。”

      孙权又揉揉眼:“还好,军医说你不过是累倒了。要是你就此不醒,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将士们。”

      吕蒙舒了口气,握住对方的手,声音逐渐由沙哑转为正常:“突围一事,是我计划不周。当日我应该先寻丁蒋二人的大营在对岸接应,而不是带区区百人随主公涉险…”

      孙权突然攥紧了拳头,斩钉截铁的回答:“错都在我!十万之众被几千人打败,撤退时竟然疏忽大意,被敌军围剿,狼狈至此,奇耻大辱!更伤透了儿郎们的心!”

      “打仗难免会死人。”吕蒙慢慢道,“我早知主公向往斩将搴旗,威震沙场的男儿豪情。但这不是主公的责任,也不是我的责任。经过这次险境,我还望主公统观全局,才能成霸王之业…”

      孙权无奈的苦笑一声:“霸王之业?我连区区合肥都不能平。”他幽幽的说:“此地南控巢湖,遥望建业。曹操随时可以自淮河调水军至巢湖,然后从濡须入长江攻吴。两疆接壤数千里,数年征战都在同一片地方。这次曹操准备不足,张辽只有数千兵马。下次曹操兵多将广,又会是怎样?”

      吕蒙叹了口气:“曹军南下,我守濡须以拒;我军北上,曹守合肥以待。只要守住濡须,双方就能胶着下去,短期内倒无太大忧虑。只是,曹军有江北千顷良田万里物产做后备,长此以往,江东的人力物力都不能与之抗衡啊。”

      至此,孙权突然醒悟到吕蒙刚刚稍有恢复,两人已经开始谈论军国大事。他下意识的替对方揶了揶被角:“子明不必多虑。身体要紧,先歇息吧。”

      吕蒙疲惫的眨眨眼:“我睡了多久?”

      “整整十二个时辰。”孙权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痛惜。

      “那就够了。”吕蒙微笑。“这三个月我一直在想一事,尚未有机会与主公说呢。”

      “你进一点东西再说…”

      “是荆州。守荆州的关羽骁雄难敌,又常有兼并来侵之心,而且他位居长江上游,恐怕现在的形势将难久持。而且刘备那一门君臣,做事反复不定,绝不可以待之如心腹。”他看了看孙权,“现在关羽之所以不即东来入侵的原因,是因为子敬竭力求和在前,而我等将士持重兵在后而已。依现在情形,不如西图荆州,前据襄阳,利用荆襄九郡的民生扩展国力。数年下来,或许可以与曹操的军备匹敌。”

      孙权凝神屏气,握着吕蒙的手一动不动。这个主意他不是没有想过,但鲁肃苦心经营孙刘联盟近十年,怎么才能说服他,才能让上下君臣都尽心尽力呢?

      “孙刘一开战,曹操必定趁虚而下。荆襄九郡,该如何防范?”孙权皱眉问。

      “征虏将军孙叔朗守南郡,潘璋屯驻白帝,又令蒋钦带领游兵万人,沿循长江上下游,应敌人之所在而加以守御。襄阳由我带兵前据。”

      孙权这才意识到,吕蒙已经把前后部署制定清楚。他长叹一声:“子明劳心了。当年我若是听从公瑾一言,不与刘备结盟,倾江东之力与刘琦刘璋等宗室搏他一搏,轰轰烈烈倒也痛快,也不会有今日捉襟见肘的困境!”

      吕蒙微微一笑。这多年来,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把当年的纠结想得清楚明白。“主公此言差矣。大都督他…虽是万不得已,却也知硬拼的胜算不大。再说豪情可叹,但是江东子民的生计,却会因为一场大战而跌入万劫不复之地。江东虽然偏安,但历来富庶,北方流民也都成群涌入。我想主公也不愿看到哀鸿遍野,路有瘐尸吧….”

      孙权慢慢变了脸色。这等往年张昭顾雍等吏部文臣的口中之辞,从吕蒙这里听到,娓娓道来,句句皆惊心,让他悚然。

      “我也是不敢弃民生于不顾。”孙权轻叹,“早年严畯进言,建议往蜀中禁盐。我没准。后来闻巴蜀历代产井盐,也是这一念之仁,否则真让天下人嘲笑我刻薄心狠。”

      他低头,直到把脸快要贴到吕蒙手上。“只是,二十年励精图治,我原以为…”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以继父兄大业,做一个马上帝王,得以大展宏图…事如今,竟变成了守成的君主…”

      吕蒙无言,只能把手盖在他的发髻上:“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孙权突然抬起头,满面愤然:“我偏要与天斗!它亏欠我先父,亏欠我大哥,也亏欠公瑾!若是孙家不得江东,倒也罢了,为何鼎足一方,却又难以扩展?我现在,正如溺水之人,看到河沿却无力上岸…”

      吕蒙吃惊的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发作。

      “更可悲者,”孙权气苦,“偏偏还有认死理的,赔了身家性命…二征合肥,我对战死的亡灵如何交代?!”看到吕蒙就要开口,他厉声喝断:“不要跟我说什么命中注定!”

      他指着帐外,手指微微发颤:“兴霸和公绩,真性情的两个好儿郎,偏偏是杀父仇敌。天亏欠他们!可我又好生羡慕他们:武人耿直,兄弟情谊才真。而我…顾雍秉性柔弱,时时刻刻只顾自家安危;张子布倒是有胆气,可是只能用在旁枝末节上;子敬病重仍然抱定他的孙刘联盟不放,迂腐之至,冥顽不灵;诸葛瑾…”他阴然一笑,“诸葛家三兄弟,各侍一主,却都口口声声兴复汉室,这山中高士做的好不高明!”

      吕蒙早已惊得瞠目结舌。他想断喝一声“主公言重了”,却喉咙干涩,竟发不出声音来。

      “还有,还有大哥…江东之虎,”孙权惨笑,“亲兄弟啊,他临死咽不下一口气,竟是担心我容不得绍儿!程普韩当等老将早几年还‘伯符’两字不离口,若不是母亲…这叫我怎么信什么天命?!”

      他哽咽起来,急忙低头伏在吕蒙双手间,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抽泣。

      吕蒙面有不忍之色,把一只手慢慢盖在他发髻上。孙权感到头顶一片温暖而干燥,一滴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滑了出来,让他全身发抖,费尽力气才忍住一声呜咽。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生怕一张嘴声音就会抖得不成样子。于是他只有把脸埋在对方的手里,在自己的脸颊和鼻梁上感受着他腕上跳动的脉搏。

      孙权强压着抽泣,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昏脑胀。吕蒙的袖子散着,没有扎护腕,掌间温厚坚实。如蜻蜓点水一般,他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手心。

      吕蒙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手也不再抚摸对方的头发。

      他把手抽了回来,看着依旧低着头的孙权。“主公?”

      孙权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的面孔迎上自己的嘴唇。

      吕蒙情急之下,手指抓拢他的头发向后轻轻一扯,强迫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主公!”

      “不要叫我主公!”孙权低斥一声,附上整个身子,嘴唇贴在了对方的唇上。

      吕蒙猛一挣扎,但无奈一只手被压在对方身下,另一只想推开他,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只有咬紧牙关。孙权的唇齿恶狠狠的,徒劳无功的撕扯着他的嘴唇。顷刻,一丝咸腥的味道涌进齿间。

      孙权急忙移开。吕蒙定定神,看到对方唇上有血迹,伸手一蹭自己的嘴角。眼见手背上已经是一片殷红,他不由眉头一皱。

      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神情立刻把孙权打回了现实。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子明,”他喃喃的说,“子明…”

      吕蒙闭上眼睛,精疲力尽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我糊涂了,我不该强求…”孙权几乎是在恳求。

      吕蒙苦笑一下,把孙权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身前。“你我君臣身在名利场,功业之心帷幄之术,不得有半分疏忽。”他的声音宛若耳语,但依然平实沉静:“吕蒙是个凡人。就如这次,你乱了我的心,我保不了你,懂吗?”

      孙权一阵茫然,但最终还是听懂了。于是他再次伏下身,把头抵在对方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长长的,无声的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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