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侍女逃跑指南》舒位

27、如悔（三）

　　段煦回身寻了把椅子坐下，缓缓道：“实话实说而已，谈不上什么置气。”

　　他轻咳几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了颗丸药塞进嘴里，也不用水送服，就这么干咽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像是早就习惯了药的苦涩。

　　元清和冷眼看着，心底却是一揪，撇过头道：“皇上若是身子不好，不如早点安歇，明日的议事也往后推一个时辰。”

　　“孤带了医官，日日把着脉，不妨事。”段煦顿了顿，微微笑道：“倒是你，黑了些许。”

　　“漠北风大，日头也毒，皇上是知道的。”

　　“为什么去漠北？”

　　“想去便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元清和顿了顿。“皇上又为何非要我回京都？”

　　“元昭本就是你们元家江山，让你坐镇京都，万一我有不测，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话说得轻松淡然，像是闲谈家常一般，可听在元清和耳中，却不是滋味。

　　她犹豫了一瞬，小声道：“你不是说，我还没死，你哪敢擅自死了。”

　　段煦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时移势易，生死大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话音刚落，他抽出帕子捂了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元清和迟疑了片刻，还是快步走过去帮他顺气，却突然瞥见他那素白的帕子上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大惊失色，立即就要出帐去喊沈芙，段煦一把拉住她：“不用寻医官，孤方才已经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元清和顿住脚步，回身想给他倒杯茶来，一摸那茶壶，却发现早就凉透了。

　　“你的寝帐在那？赶紧回去躺着。”

　　段煦扶着她站起身，行了不多远，便入了寝帐。元清和服侍他躺下，忙里忙外地吩咐侍从烧水煮茶，末了才回到他的床榻前坐着。

　　夜已深了，可段煦只是半闭着眼，没有入睡的意思。

　　元清和扫了一眼，发现他床头摆了几本山南和玄海的地形纪略。见那封皮微微泛黄发皱，她心想这人定是又在挑灯夜读了。

　　怪不得身子会虚得如此。

　　一杯热茶送了上来，元清和接在手中，悄声唤他起来，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你来了，孤也能喝上热茶，真好。”段煦徐徐喘了一口气。

　　元清和皱了皱眉：“皇上别骗我了，难道平日里就没有人给皇上烧水煮茶？他们还要不要项上人头了？”

　　段煦轻声笑道：“他们同你如何能比。”

　　元清和担忧着国事和他的病情，没心思同他嬉闹，别过头去：“皇上还是早早安歇吧，大战在即，主帅可不能倒下。”

　　说着，她起身要走，段煦立即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元清和顿时有些气恼，本想吼他一句“皇上又不是三岁孩童，怎的非要人陪着才肯睡”，但扭头见他脸色苍白，眼下青灰一片，脚下没来由地一软，口中的语气也柔和了。

　　她缓缓坐下：“等皇上睡了我再走。”

　　段煦闭上眼，右手却精准地捉住了她的腕子：“便是孤睡着了，你也不许走。”

　　元清和暗自叹了口气。

　　他的身子本是极好的，当年在漠北时，日日拉弓骑马，根本不在话下。

　　如今成了天下的君，得了最好的医官日夜照看着，却反倒病痛交加，瘦得如此。

　　这元昭天下，竟成了他的负累。

　　元清和的鼻头酸涩起来，她忽然很是后悔那日不顾一切非要出宫。

　　若是那日她没走，留在段煦身边，好歹能替他分担一二国事，总不至于把什么都扔给他来扛，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段煦的呼吸声渐渐均匀。

　　元清和低头拭了拭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抽了下手，想出帐去寻日常照料他的医官仔细问问。可段煦即便睡着了，那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依旧紧紧握着。

　　连日赶路的疲惫阵阵袭来，元清和的眼皮沉重起来，不知不觉伏在床边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她却已然宽了外衣，睡在那张床上。

　　段煦却不在。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想到今日一早段煦又要同众将议事，也不知他好好用过饭食没有。

　　元清和赶紧下床穿了外袍，正要出帐，却见翠儿掀开帘帐笑着入内，手上端着热腾的早膳。

　　翠儿福了福身：“半年未见娘娘了，娘娘一切可好？”

　　元清和讶然道：“你怎会在此？”

　　“奴婢特来服侍娘娘。”翠儿放下早膳，柔声道：“娘娘用膳吧，皇上特特命人热在锅上呢。”

　　元清和诧异：“现下几时了？”

　　“已过午了，皇上正外出巡视，说是黄昏才回。”

　　元清和焦急：“他身上还病着，怎能四处走动？”

　　翠儿馋她坐下：“娘娘放心，医官日日都瞧着呢，听说皇上不过是虚了些，过段时日便好了。”

　　“不过是虚了些？”元清和气道。“你们是怎么照顾他的！”

　　翠儿慌忙跪下：“皇上日夜思念娘娘，可见不了面，只得拿国事填心。奴婢们时常劝着，但娘娘也知道皇上的性子，奴婢们实在是……实在是……”

　　元清和叹了口气：“罢了，他就是那样的人，也不能怪你们。”

　　“如今娘娘回来了，奴婢们都欢喜得很，还盼着娘娘时时进言，劝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元清和听得心里难受，也没什么食欲，但一想到若是自己也倒下了，又有何人能劝住段煦，便强撑着用了不少饭食，再寻了医官细细过问段煦的病情，直忙到黄昏将近，才稍稍歇了一歇。

　　直到夜色浓重，段煦方才回帐。

　　一入内，他先咳了半晌，好在元清和早有准备，把医官送来的药囊给他闻了一闻，止住了咳嗽，扶他坐下后又连声催他吃药，过了许久，他的脸色才慢慢好转了些许。

　　“听说你今日去巡营了？”元清和打湿了手中的帕子，预备着替他净面。

　　段煦饮了口茶：“这几个将军常年在玄海滨同东瀛人作战，颇有经验，孤不过是去振奋一下士气罢了。”

　　“昨晚说的策略，可有后续？”

　　“已经在布兵了，孤让他们务必在三日内，把宁水卫周边的四十八岛的情况摸清楚，到时候海舰开过去，定要一击即中。”

　　段煦放下茶盏：“想必再有不到五六日，就得开打，此处是前线，皇后还是早点回山南去吧。”

　　元清和拧帕子的手一顿，撇头看他：“皇上想赶我走？”

　　“不过是担心你在这里，会被炮火侵袭，怎的用上‘赶’字了？”段煦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了眼。“若真打起来，军情紧张，孤怕是顾不上皇后，还请皇后早日回山南。”

　　他面有倦容，想是极其疲惫了，元清和便是心里被他的这番话搅得生了怒气，此刻也发不出来。

　　“我不走。”元清和将帕子塞进他手中。“我虽然想不起来，但你说过，八年前我们从漠北起兵，一路攻到京都，难道这些都是你一人所为，没有我半点功劳？”

　　段煦眉心微动。

　　元清和继续道：“若是这次东瀛人实在厉害，你敌他们不过，战死疆场，至少还有我在，元昭大军也不至于群龙无首，乱了方寸。”

　　段煦兀地睁眼，转瞬间拉住元清和，死死扣她在怀，目光里满是痛楚：“你是真的想我死？”

　　他的声音沙哑得略带苦涩：“清和，我对你挖心掏肺，你为何不懂。”

　　“我怎会不懂。”元清和挣扎了几下，气道：“为了元昭江山，你把命都要拼上了。你这么想死，干脆我送你一程，等将来你死得彻底干净，我又得了这帝位，我便要嫁个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子，叫你在地下哭上千年万年，后悔当初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你……”段煦眼中眸光几变，似有不解，似有欣喜。

　　元清和说得鼻头一酸，心底没来由地后悔起来：“我今日问过医官了，他说你这半年来忧心国事，殚精竭虑，夜不能眠。你说你做个皇上，何必如此尽心？难道那帮子大臣都是用不上的死人么？”

　　段煦定定地望着她，见她落了泪，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他们说的话都对，可是没你说得好听。”

　　元清和别过头，抽泣道：“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我想在外游历几年怎么了，就不能等我回来再打东瀛人么？

　　我都听说了，东瀛人本来就早被你逼走，不知为何，这半年来他们却屡屡犯事，倒像是被人特意引着过来的。

　　这事多半是你故意为之的吧？你为何非要把自己逼得如此，如此尽心地守着元昭江山，反倒叫我这个元昭的公主过意不去。”

　　听着元清和委委屈屈的一番陈说，段煦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靠着元清和，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黎合草香，觉得这半年来的殚精竭虑实在值得。

　　他低声地笑起来，惹得元清和用力推他。

　　“别动，让我抱一会。”

　　元清和收了手，许久方道：“我可不是原谅你了，我是见你可怜，才暂时不同你生气。”

　　段煦揉了揉她的发：“我知道。无妨，往后的路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