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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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宰相沈府。
正值酷暑，内宅管事王妈妈抹着燥汗，匆匆奔进一座简素的侧院。
瞧见地上昏迷不醒的元清和鬓发尽湿，条条缕缕地沾在秀美清丽的眉眼间，她吃惊不小，慌忙蹲下来伸手探了探鼻息，许久才探得一丝。
“王妈妈，清姑娘她……她是不是没、没救了……”跪在一旁的小侍女翠儿呜咽不停。
“哭什么！”她厉声喝道。“大活人也要被你哭死了！把她扶起来。”
翠儿抽抽噎噎地扶起元清和，王妈妈抡起一掌拍在她后背。
“噗——”
元清和登时吐出一口水，幽幽转醒，双眼不停地朝王妈妈身后看。
“清姑娘，你怎的又去湖边耍玩了？”王妈妈问道。
“我……”元清和收回目光，歪着头哀叹一声：“相府里什么都有意思，尤其是后院那座大湖……里面的肥鱼，瞧着就鲜香味美，我才日日去看的……”
王妈妈有些无奈：“清姑娘，你也不小了，不过是看个鱼罢了，怎的隔三差五就往湖里掉？要不是今日老身特特派人去那湖边守着，怕是你落水的事又要被老爷和小姐发现，责问我们照顾不周了。”
元清和的脸色变幻莫测：“原来是王妈妈你……救了我，真是多谢……多谢……”
王妈妈起身叹了口气：“清姑娘，老身也不求你的谢，只求姑奶奶你好生在院里待着。小姐马上就要出府别住，等着嫁入东宫。左右不过两日，你虽是侍女，可却是要陪嫁东宫的，眼下万万不能再出事。”
元清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又听她道：“老身知道，能嫁给太子爷，你定是欢喜疯了，才成天坐不住，在这府中乱逛。”
“我……的确欢喜，欢喜……”
“再欢喜也要有个度，要是没了命，你拿什么去嫁太子？”
王妈妈边说边指挥着两个侍女将她抬进屋中，换了衣物，安置在床榻上。
“接下来的两日就别出门了，在屋子里歇着罢。翠儿，看好她。”
呜咽个不停的翠儿点了点头，送王妈妈出了院子，立即便折回屋里把门闭上，寻了个脚踏坐在床旁紧紧盯着元清和，生怕她再出什么事。
元清和瞪着藕荷色的床顶子，深深叹了口气。
十六日了。
从她得知自己成了相府小姐沈芙陪嫁侍女的那一刻开始，到如今已然过了十六日。
整整十六日，上吊、落水、中毒，她不知道假死了多少回，但一次都没成功过。
当初她进这宰相府，只是为了替在漠北结识的好友段煦取一味只有宫中才能拿到的药引子，荼靡茸，却没想到那随手一填的八字，居然能与当今太子魏之鸣合上，补了沈家小姐命数有漏的缺。
可她元清和一个前朝公主，怎么能嫁杀了自己满门，又篡上皇位的逆贼魏枫之子呢。
“真是孽缘……”她喃喃道。
“清姑娘你说什么？”见她开口，翠儿不由地一阵紧张。
元清和摇了摇头：“翠儿，我有些饿，晚膳何时送来？”
“快了快了，先忍一忍罢。”
元清和听见窗外有些轻微响动，翻了个身：“我饿得不行了，你去叫他们快些做好送来。”
见翠儿踟蹰着不敢出门，她板起脸道：“我今日已然落了水，哪还有力气出院？再有两日便要和小姐一同出府，若是我饿得晕了，难道你想我被抬着去，叫外头的人瞧着比相府千金的排场还大？”
翠儿当即跳起来往外走，连房门也忘了关。
元清和松了口气，等了片刻却不曾听见有人进来，便闭着眼道：“来都来了，站在外头做什么。”
“我怕你的小侍女去而复返。”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从门外传来，元清和扭过头，看见来人正将房门合上，转过身冲她淡然一笑。
“段煦，你又晚了。”
“谁让你总是在我没准备好的时候出事。”
段煦三两步走到床榻边，犹豫了一下，正要回头寻张矮凳，却被元清和一把扯住手腕：“江湖儿女，不必拘那等小节。坐！”
她拍了拍床沿，段煦只好坐下。
窗外的余晖映着他的左脸，他的眉骨锋利如刀，目色温毅，周身的气息如粗砺质野的漠北大风，似乎下一息就要将屋中的物什袭卷干净。
元清和坐起来捏了捏他的手臂：“还好，没瘦太多。”
她松了口气，仔细瞧着段煦的脸色，忽然笑道：“都进京一年多了，怎么也没见你学城中那些敷粉出行的雅士？你从前不是很想见见京师中人都如何过日子么？”
段煦摇头：“我看你倒是无须敷粉便面色苍白。”
“我么，今日落了一回水，白一些也正常。”
说话间，元清和叹了口气，眉间现出忧色：“段煦，怎么办啊，还没拿到荼靡茸，我居然要嫁给魏枫这个逆贼的儿子了。”
段煦沉默了片刻：“我带你走吧。”
“不行，没有荼靡茸你会死的。你说过如果我去漠北，就把家里的风泊羊全送我。你要是死了，我多亏啊。”
段煦苦笑：“你哪里是惦记我的羊，是想报我救你的恩吧。”
元清和低了头，目光闪烁：“区区一个荼靡茸，哪里就能还清了。”
段煦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清和，我说过很多次，你是自己从尸山里爬出来的，否则我也不可能找到你。说到底，这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
元清和抬头一笑：“不说这个。对了，我的玉佩你毁了不曾。”
“你当真要毁了它？”
“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国也亡了，家也没了，留着块玉佩有何用？一不小心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已经死过一回，将来只想好好活着，能做一个平头百姓，于我而言已然奢侈得很。”
见段煦神色黯然，元清和故作嫌弃地拍了他两下：“我一个前朝公主都还没哭呢，你倒是先伤起心来了。”
段煦望着她，她的眸子明如星辰，但双眉间却透着挥散不去的清苦。
元昭朝的佳懿公主曾经是何等荣贵，自小便得其父顺明帝亲为启蒙。
元昭尚武，顺明帝也颇好巡视边疆，每每带她北出嘉关，南至玄海。世人都道，佳懿公主的聪慧胜过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仁晖太子，若非她无心政事，在女子可入仕的元昭朝里做个辅政之臣，也是绰绰有余。
那时没人料到，向来忠心的左相魏枫居然带兵闯进宫中，逼死了帝后，杀了仁晖太子，抓回悠游漠北的佳懿公主，逼着她嫁给自己的儿子魏之鸣。
她自然是不肯，当场便触柱而亡。后来又和宫中死难者一同被扔到城南的乱葬岗，在大雨中恢复了神智，爬了一夜，才从血流成河的尸山中爬出来。
如今她虽因触柱后伤了面容而换了张脸，让人瞧不出当年佳懿公主的绝世之貌，进了相府后更是只着寻常的侍女衣衫，平日里低头俯身，极力做出一副下人模样，但那洗得有些发白的天水碧襦裙却遮不住她通身的荣贵之气。
“想什么呢？”
段煦回过神来：“我在想，当年魏逆以为是自己抓到了你，其实是你想回去才主动现身。那时我应该拼命拦着你，不让你回京的。”
“怎么又说起这个，”元清和摇头叹息。“后来的事，当时的你我又如何知道呢。”
她望向窗外，那里暮色四合，一点星光稀稀朗朗。
她不是不悔不恨，只是她明白，这世上总会有主宰天下的君，辅佐政事的臣，一个王朝的逝去，于她是切骨之痛，但落在史册上，却不过一句世事无常。
她向来洒脱，她也不得不洒脱。
夜幕中的相府华灯初上，映出一片安宁平和。
元清和忍住鼻中酸涩，翻了两下段煦的袖口：“闭息丸呢？难道你今日是空手来的？”
段煦缩回手：“别再想法子假死，我看你这身子骨也未必受得住。等你随沈小姐出府别住，我便去那府上做个侍卫，到时候你想逃走，岂不轻而易举？”
“也是。”元清和点了点头。“宰相府守备森严，我死了那么多回，居然次次都被人救起。王妈妈怕我一出门就出事，如今我想去见一面沈小姐都不能。不过，等出了宰相府，也不必你来救我，我自有法子离开。”
段煦的眉间闪过一丝警觉：“什么法子？”
元清和侧身拿来一个隐几，神情悠然地往上一靠：“你放心吧，我肯定能逃出去，因为沈小姐她……”
门外忽地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她立即闭了口，给段煦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段煦闪身来到后窗边，推开窗子翻身跃出。
后窗格子才刚合上，小翠便推门进来，招呼跟着的小侍女将菜肴摆上。
“清姑娘，晚膳来了！”
瞧见元清和歪在隐几上，她吃了一惊，慌忙奔过去：“姑娘怎的坐起了？”
“你要是再不来，我拼了命也要挣扎起来去厨下寻你。”
元清和露出一副饿到不行的模样，双眼对着摆了一桌的菜肴直放光，一手扶着翠儿，一手掀开被子就往床下走。
“姑娘慢着点儿！”小翠满脸担忧。“等用完了饭食，小姐还要见你呢。可你今日又落水，也不知有没有力气走到小姐的院子里去……”
正准备拿起筷子的元清和闻言一愣。
沈芙？
这位相府千金从不喜侍女服侍左右，元清和在这府中待了十几日，未曾一刻近前见过沈小姐，还以为她瞧不上自己一个小小侍女。
今夜却特意着人来唤，实在有些突然。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浮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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