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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现在是夜里一点,我被外面的雷声惊醒,醒来那一刹不知今夕何夕,记忆和我离开北京那一天重叠,同样的雷声,同样的暴雨崩落,让我恍惚以为我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

      直到我看见我的卧室墙面上挂着的那个褪色的“囍”字,同时老公的呼噜声传来。我意识到,原来我已经和那段往事阔别许久,也已然成家许多年。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入眠,索性爬起来写一写东西。终于有朝一日时过境迁,我的心境也变得坦然宁静,所以才决定将其记录下来,有关于我北漂的那几年。

      先说一说我自己。

      我的名字叫曲小涵。老家在江苏江阴农村,农村人对女性的评价只基于两则标准,一是否漂亮。二是否贤惠。因为我的父母从未对我有所夸赞,直到上了小学,从二三年级开始,我对自己的长相才开始有了认知。

      在老师和同学的诸多评价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个漂亮的女孩。自此,这两个字成为标签被贴在我的身上,它成为我的荣光,人人惊羡。同样也成为我苦难与爱恨的根源。

      我在十岁的时候被村里一个智力不太好的女人辱骂,她对着我破口大骂“狐狸精”,一个十岁小孩能明白狐狸精是什么意思吗?在她骂了我几次之后我大概懂了,因为她的丈夫曾经试图偷看我的裙底。她是因这件事而发疯。

      她漂不漂亮我不知道,但我猜测,这个女人应该挺贤惠的,毕竟很袒护她的老公。是她的厉声威胁让我懂得,漂亮和狐狸精连在一起,不是很好的形容。再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妲己和纣王的故事。妲己就是个漂亮的狐狸精,换言之,红颜祸水。

      那时起,我便不再期待别人夸奖我漂亮。因为我不想做妲己。

      我有一个弟弟,当年计划生育在我们那里管得挺严,但也没拦住我爸要儿子的想法,因为这件事,我家让人给抄了,我妈工作没了,不过我爸妈不后悔,因为他们铆劲生出了个儿子,很光荣。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我十五岁那年他十二,两个人同时要面临升学的事。我初中时成绩在班里排前三,老师很器重我,认为我中考能冲刺一下天一(天一是整个无锡最好的中学,在江阴招生极少),老师私下里找我谈话,是叫我好好练一练实心球项目,因为我的成绩太难看了。

      我当然高兴,为了把这好消息告诉我妈,那天我是跑回家的。本以为等到几句夸奖,意料之外,我妈倒是没我这么高兴,她想了很久说:“等你爸回来再说吧。”她这么一说,我就隐隐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我爸是个瓦匠,他是不苟言笑一个人。我们全家都得看他眼色。他那天回来满脸写着心情不妙,狂吃了几碗米饭。我便没敢吭声,坐在位置上默背单词。我爸吃一半,突然把我的书给掀了,甩得老远。我惊讶地问:“爸爸,你为什么扔我的书?”

      他本来没打算说话,起身就要走。因为我这样多余问一句,我爸爸抄起桌上的碗就往我身上砸,冲我嚷嚷说:“看你妈的洋文!日你妈的赔钱货!”

      我莫名其妙被骂得难听,但我不再敢问为什么。那天的丝瓜汤糊在我的脸上,烫得我鼻梁起泡。我有点想哭,但我忍住了。爸爸脾气一直不好,他没有抄家伙打我已经足够仁慈。

      是后来几天我才知道,我爸工钱没要回来,工程的老板撤资跑路了,这一批工人们白白辛苦几个月建了一栋烂尾楼。我爸爸跟随工地的弟兄们一起去闹事要钱,举着横幅上面写着“还我血汗钱”。没有什么用。这件事对我爸爸的打击很大,对我们全家的打击都很大。

      最直接的对我的影响,他们不让我继续念书了。

      江阴是一个发展得还不错的地区,也注重教育。如果不是成绩非常差劲,一般家里是不会让孩子辍学的。我是那个例外,我的家庭条件太糟糕了。

      我不敢在他面前表示不痛快,躲在房间里整理我的书籍。我很喜欢开学的感觉,因为可以买花花绿绿的书皮。但这喜悦从此再也不会有了。这角落里堆成小山的书,竟成为我学生时代的句点。

      我得去工作了。工作、上班、想到这些,我抱着膝盖恸哭起来。

      我妈是好心的,她过来语重心长安慰我说:“不上就不上了,不上学也死不了人。你姨娘那时候上完小学就去印刷厂了,后来你姨爹,厂长儿子,看上她。嫁得挺好,现在过得挺滋润。是不是?女人都是雪花命,想开一点。怎么都能过。”

      于是2005年夏天,我领到了初中毕业证后,彻底告别了我的校园生活。

      我有一个三婶,她在宁波做生意,想要带我下海,听说了这件事,我爸坚决不同意,他冲我吼着说:“现在的老板都坏到骨子里,你个赔钱货还敢往外面跑?!”

      我真服了我爸的粗俗,我举手投降说:“好好好,我不去,你歇一歇好吧?”

      因此之后这两年我没有走远,我去镇江的电子厂上过班,钱挣得非常安稳,我还跟着师傅学过做皮鞋,长出一手的茧子。

      老实说,我的性格还是挺好的。我很爱笑、很开朗,也有一点“油嘴滑舌”吧。尽管刚刚辍学进入社会那一段时间还很不适应,渐渐调整过来之后,我结交了不少的朋友。

      电子厂的工人们都比我年长,我喊她们大姐。男人不算,我不跟男人做朋友。

      工厂里有几个中年男人看我的那种恶劣眼神,我至今都还记得。幸好有身边的那群阿姨在,她们帮我挡掉了很多麻烦。我至今都很感谢她们。

      我是转到镇江小镇上的皮鞋厂时碰到了一位大姐,那个大姐很热心地跟我说:“小丫头你多大了?看着跟小孩一样呢。”

      我笑着回答她说:“对啊,我才17,确实是小孩。对吧?”

      大姐很惋惜地看着我说:“哎哟,你跟我丫头一样大,怎么就不上学了?”

      我说:“因为我成绩不好。”

      我和大姐坐在一起吃饭,她对我心生怜悯,给我夹过来两块牛肉:“你多吃点,说不定还能再长长个子。”

      我没跟她客气,笑眯眯地说:“谢谢姐。”

      当然了,也不能白吃白喝别人的。我吃完她的牛肉,又把我碗里没动过的牛肉原封不动放到她的碗中,狡猾地说:“我沾了你的光长了个子,我的肉你带回去给你丫头吃,这样她也能长个子。”

      大姐听了非常高兴,她乐呵呵地说“哎哟,你这小孩子,”她悦纳了我的好意,盖上她的小饭盒,又问我说:“小涵啊,你这个条件蛮好的,怎么不想的出去闯闯呢?在皮鞋厂能有什么出息啊?”

      我跟她说:“我又没文化,要怎么出去闯?”我又和她说实话:“我三婶要带我去宁波的,但我妈给我算命,说我不能往南边跑,要往东边,北边。”

      “东边?上海?北边,北京——北京好啊。我有个侄女在北京开酒店,你要是乐意去,我让她照应照应你。”

      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当时很敷衍地咬着筷子应了一声,“好啊。”但某个念头萌芽之后,就会在身体里越长越深。我再去皮鞋厂做流水线的工作,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倦怠、无趣。消极的想法占满我的身体,我决定,我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我那会儿在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里,我回味着她讲的“北京”这两个字。我脚停下来,找到那个大姐,问她:“我真能去北京吗?”

      大姐擦擦汗,说;“事在人为,去闯一闯吧。”

      这句话莫名给了我很大的激励。我当天回去就点了点自己的私房钱,坦诚地跟我妈说了这回事,她很认同,我爸爸一听,差点又要作怪了,但我妈跟他讲了个例子,说她的小学同学在北京当上了大老板,做汽车的。我爸这才斟酌着,表示同意。

      第二天我就去了火车站,这是我头一回离开江苏,我一个人提着大行李箱,想象着电视上讲那些北漂一族,住在地下室里,天马行空地乱猜,这样会不会年纪轻轻就得风湿啊?

      几经辗转,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来到了首都。大姐给我介绍的酒店在朝阳,那会儿是夏天,我还没租房子,就拖着大行李箱热得汗流浃背找酒店,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站在林立的高楼里那一幕,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感到迷失。说真的,倒不是因为多么繁华,而是这里的人行色匆匆的样子,让我感到十分压抑。

      大姐的侄女比我年纪大了快一轮,她叫魏婷。我很自来熟地喊她婷姐,魏婷见到我之后,说我资质确实好,个子高,身材好。叫我走两步试试,我学着刚来时看到的礼仪小姐的姿态,扭扭捏捏迈出去几步。魏婷说:“还不错。”但她的神情仍然是在考量。

      我说:“稍等一下婷姐,我找个东西。”

      我从我的大行李箱里翻出我在宜兴斥巨资买的一套紫砂壶,我跟魏婷说:“颠簸了一路,幸好没碎。我的一点小心意。”

      见风使舵的本事罢了。要不是魏婷犹豫这么一下,这套壶能抵我一个月的工资。

      见我出手大方,魏婷自然变得和蔼许多。于是,我的这份工作得来比想象中容易。

      那是2007年,我17岁,在北京的高级酒店做礼仪小姐。

      我租住在黄渠地铁站和褡裢坡之间的一个老小区,一楼,环境比较阴暗。但好歹不是地下室,我还挺乐意的。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来打工的人士。也有一些学生。但我看着打工一族更为亲切,我跟大学生并不属于一个世界。

      工作刚开始那一阵,我很傻,赚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告诉爸妈,后来我加薪了,我也有点舍不得赚多少就打多少给他们,就没再说,汇款数额照旧,这样一来,我就能攒下来不少。

      攒钱大计进行得很安稳,平平静静的生活里,很快迎来了北京的冬天。

      遇到王绪亭是在那一年年末,那会子是天气很冷的,我听同事们说今天有几个老板来酒店包了一层楼吃饭。我真切地感受到这几个老板的“大”是当我看到他们的车队违停在楼下。毫无纪律和规矩可言。然而没有人敢找他们的茬。于是那些车就那么横七竖八的停着。老板们西装笔挺地走了进来。

      我本来和我的姐妹们同样好奇地探出脑袋去张望。直到亲自来迎客的魏婷吼了一声:“看什么看什么?赶紧站好了!”我们这才收回目光,站得整整齐齐,比机器人还机器人。

      等这群人吵吵嚷嚷地开始往里面走,我站在门口微笑着,鞠躬迎宾,一抬头就看中这帮人里面带头的那个。我会多看他一眼是因为他也在看着我。这个男人长得很高大很魁梧,眼睛挺小,穿件深棕的大衣十分气派,那段时间我正好天天在看《天龙八部》,他长得有点像里面的乔峰。演员叫胡军。

      但这个“胡军”看我那一眼让我心里发毛得厉害,他们往里面走,带进来一股冷风,也在不住地往我身上剐,真的不舒服。我只能勉力微笑着,冲他保持着不变的笑容。

      这一天轮班结束后,我跟两个姐妹挤在仓库里吃着盒饭,魏婷突然过来急匆匆找到我,看我一眼:“哎呀曲小涵你怎么在这儿呢,我找你半天,你赶紧出来!”

      我以为我犯什么事了,畏手畏脚跟在魏婷的后面。看她走得急切,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婷姐,我要是犯了什么错误您能直说吗?您这样我有点害怕。”

      魏婷没接茬,回头扯着我的手,把我拽在一个包间门口,捋一捋我的发,说道:“王总说要见你,你进去给人倒倒茶端端水,说点好听话,会不会?”

      我有点懵,但没太多时间反应,就被她提进门里去了。

      跟我的直觉对上,婷姐说的“王总”就是这个长得像胡军的男人。他的毛呢大衣被挂在旁边衣架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线衫,我进去时,他正掸着烟,看我过去,他友好地笑了下,冲我招手。

      我走过去,王总往我手里塞了个打火机,然后他自己衔了一根新的烟,朝我抬一抬下巴。

      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是要我给他点烟。我没给客人干过这事儿,但也没有犹豫,只不过动作不太熟练,琢磨了一下这个打火机,好不容易找到机关,“啪”一下按下来,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而王总却迟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纳闷地回看他。怎么了?不是要点烟吗?

      是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提醒我说:

      “小丫头,出来混多久了?有你这么站着给老板点烟的吗?”

      男人这话一出,众人都在笑。只有我愣在那,很奇怪。不站着,难不成要跪着吗?

      王总也跟着笑了下,他倒是摆出很大度地姿态,没有为难我,回那个男人一句:“甭跟小姑娘计较。”

      他这脸色火速的切换,让我一眼看出这个人有多么虚伪。

      说着,他的烟头便凑了过来。与此同时,男人的手掌覆在我的胯骨,是在侧边,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瞬间,我尖叫着后退,点燃的打火机就猝不及防地掉在他的手上。

      王总被烫得嘴歪了下。那时的气氛有点诡异,我连道歉都没说出口,就仓惶地跑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后悔地在想,我真是个不怕死的。第一次在北京失眠,贡献给这个王总。

      家里的电视机是老式的大屁股熊猫,我打算看会儿电视缓解缓解焦虑心情,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形容,总之打开电视一瞬间,我看到胡军的脸,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的。

      第二天,王总为首的这帮人又来了。还是魏婷来召唤我。

      他仍然穿着昨天那件深棕色的毛呢大衣,大概是探过我的性子,王总今天看起来更加大度和蔼,已经能从容面对我的小冒失,他没有再和我昨天的失礼计较。

      他这回没再叫我给他点烟或者倒酒,只叫我在门口站着。我听着他们的闲谈,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王绪亭,也知道他是做房地产开发的。提到交易的数额,都是以亿做单位。

      同时,我注意到他的手上带着五花八门的戒指。看起来都挺刺眼的。

      他们的饭局结束后,王绪亭让我跟他过去。他喝了点酒,我坐在他的车后座。他的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其实昨天他第一次来找我,我就隐隐意识到,我逃不掉了。今天的我比昨天“听话”许多。

      王绪亭没那么粗暴,他和善地问我的事。我也是个会花言巧语的,就和他说一说我的家庭和工作。半真半假,插科打诨,两人在车里看着聊得投机,哈哈大乐,实则各怀鬼胎。

      他看起来三十五上下,其实挺年轻的,但为人处世的姿态都有点老派。

      他说:“你真有点儿意思,长得挺乖。性格倒是伶俐。”

      我说:“伶俐?怎么听着像骂人的?我读书少呢王总,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啊?”

      他笑着不说话,凑过来要亲我脸。但我脸上有化妆品,王绪亭又皱一皱眉,没下嘴。

      那天晚上,他带我去了一个公寓,让我洗了把脸,我还是被他亲了。灯被关掉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哭。因为我明白,这不是强.奸,但比强.奸更可怕。我会顺从,是因为我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压着。

      第二天王绪亭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他的一枚戒指。对他来说,这大概是小小嘉奖。我那天早上的情绪是害怕的,一直在想着要不要离开,我大不了这两个月的工资不要了,房租的押金不要了,我回江阴得了。我还是哭了,害怕地缩在被子里哭。我已经很多年没哭了,我爸打我我都没哭,跟王绪亭这一夜,让我回想起来也哭得天崩地裂。

      哭完了之后我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那天回到酒店,我还得继续上班,王绪亭果不其然又找来,他给我买了一部新手机,说那个别要了,寒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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