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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竹魄冰心 ...

  •   那人被谢云封于阵中,云稚附身在他的身上,自然也会受到百鬼葬仙阵的影响。此时的云稚神思愈发混沌,但还是尽力维持清明——这些过往都不在他的记忆之中。
      他一定要知道,谢云飞升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忘记这些事情。

      那人勉力挣扎,身形却逐渐被肢解成缕缕黑雾,被牢牢锁于阵中。只听一声闷响,谢云跪倒在地。他颤抖着握住胸口的云搀,胸腔发出濒死般“嗬嗬”的喘息之音。
      云搀剧烈地抖动着,剑鸣不止,似在哀泣。

      谢云止不住地咳血,连跪倒的身形也难以维持,无力地跌在地上。他的血流入法阵的各个角落,像是古朽苍树的树根在泥土中伸延。谢云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他抚摸着云搀的剑柄,难过地道:“对不住啦,老伙计……我们都出不去了。”

      云搀想说:没关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你活着,我保护你,你死了,我便和你一起死去。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可它只是一把剑,它没办法说给谢云听,甚至……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杀了它的谢云。

      谢云的声音微弱得只余气音,道:“待你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可得擦亮眼睛啦……咳……别再随随便便就认什么人作主人……”

      谢云缓了口气,紧攒心口的指尖骤然发力,一把拔出云搀,大股大股的鲜血随即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
      纵然他修为滔天,终究是人。云搀捅穿了他的心脏,他活不成了。

      谢云拔出云搀后,已经不大能喘气了,指尖却悄然凝出一道阵法。他颤抖着,把阵法烙在云搀上,用最后一丝气力,将云搀送入了山洞。

      百鬼葬仙是死阵,谢云以己身为祭,和那人一并被封入阵中,永世不得超生,他们的神魂会在漫长无际的时光中消解于天地之间。那人拼命逃离的山洞,才是唯一不受法阵侵扰的所在。
      那是谢云留给云搀的生机。

      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人发现它,带走它,像他一般,珍视它,守护它。
      这是他能为云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云搀感受到谢云最后烙下的法阵正在消解它的记忆。谢云,他竟是想……教它忘了他!
      痴人说梦!

      ——也许,意念真的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云搀机缘未到,离结出剑灵之日分明尚远,此时却在巨大的悲恸之下逆天而行,生生突破剑身,结出剑灵!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落下,直击在山洞之顶!磅礴的灵力充斥着小小的山洞,以极快的速度凝结出四肢百骸,不多时,便成了小童模样!
      那小童,便是云搀剑灵!

      剑灵雪团儿般冰雪可爱,眼底却布满狰狞的血丝。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使用人类的四肢,虽然动作生涩僵硬,肉嘟嘟的手却一把抓起云搀剑,直刺结界!
      可,那方才一触即破的结界,此时竟是坚不可摧!

      剑灵骤然醒悟,眼泪珠子一般地从眼眶滚落。
      谢云是故意让那人破开结界的。
      谢云一早就算到他一定会拔出云搀,逃离山洞。山洞之外,才是真正的死地。谢云是在利用他和云搀……杀了自己。

      谢云活着,便不会让那人祸乱苍生。纵然身陨,亦是那人与这世间,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谢云是这样聪明又强大的所在,他从来不会输的。

      “谢云……”
      剑灵不计代价的催动此身修为,手持云搀,歇斯底里地对着结界划出一道又一道凌厉的剑气……如同一只绝望的疯兽。

      谢云,你不能抛下我。
      你说过的……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上古神剑结出的剑灵,究竟有怎样的神威?
      只见狂风呼啸,草木摧折,一道闪电划破浓稠天幕,直劈阵中!随即,有天雷携毁天灭地之势滚滚而来!

      云稚只剩最后一丝清明,浑浑噩噩地想——
      之后呢?
      这雷劫应得究竟是谢云飞升还是剑灵逆天?
      一柄剑不会结出两个剑灵,可他分明是在天宫结出灵体,那么,这个剑灵为何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又为何会尽数忘掉这段往事?
      那人又是谁?
      这世上除了谢云和云搀自己,怎么会有第三人拔得出云搀?

      云稚只记得,谢云飞升之前一切如常,自己也只是睡了一觉,醒了,天界的传召便来了。
      其他的事情,云稚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要虽着那人一道散了。

      他又想到谢宴川——谢宴川会不会附身在谢云的身上?如果是这样的话,谢云如今濒死,谢宴川又如何支撑得住?
      他本以为附身在那人的身上是峰回路转的生机,岂料是更加绝望的死地。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道如醉梦般绮丽的琴音在云稚脑海中响起,云稚涣散的神思随着琴音缓缓回拢。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旁观了一场梦,他觉得恍惚,又觉得清醒。他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某一个瞬间,像是一道光骤然破开云层,云稚骤然转醒。

      那本已破碎了的结界不知为何,又七拼八凑地补了回来。云稚正在结界之中,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谢宴川……倒也不用找了。
      谢宴川正被他抱在怀里。
      云稚:“……”

      他轻声唤道:“师尊。”
      谢宴川轻声道:“你还打算这么抱着我多久?”

      云稚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谢宴川还活着。他讷讷地松开怀抱,仔细地看着谢宴川。谢宴川的面色依旧很差,唇角还有残存的血迹。
      云稚又想起他在谢宴川还清醒的时候就占了他的便宜,顿觉尴尬,可谢宴川却像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谢宴川挣扎着起身,云稚连忙去扶,他这才觉出谢宴川的虚弱。谢宴川几乎一半的身子都倚着云稚才不至于倒下,他缓慢地走到结界之处,道:“任天行。”

      云稚这才注意到其他人。
      大家都在原本的位置上尚未苏醒——除了任天行。

      一把古琴悬浮于任天行身前,而任天行却在结界之外。他抚琴的手动作不停,周身鬼气缭绕,显得他苍白得近乎寡淡了。他原本分明只是丝丝缕缕的银发,云稚一觉醒来,竟已爬了半头。

      谢宴川轻轻地道:“你在做什么。”
      任天行弯着眉眼,道:“做你要做之事。”
      谢宴川道:“我只想活下去。”

      “谢十九,”任天行眉眼更弯,神色却有几分怅然,“打你上了上陵宗,我便隔三岔五地被云涟抓去给你治病,算得上是看着你长大了。论辈分,我们差不离,可论年岁,我做你叔叔都算是我装嫩了。”
      任天行眉头微蹙,似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唇角却还是扬着的。他道:“总之呢,我这个老家伙还在,便轮不到你去牺牲什么。”

      任天行知道,谢宴川其实已经摸清了这个阵法。谢宴川方才单膝跪地烙印指尖阵之处,便是阵眼所在。谢宴川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已经发觉这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死阵。说出来,除了让大家更加绝望,没有丝毫益处,还不如自个儿扛了。任天行奏《葬仙》之时,谢宴川已经暗自结阵,欲已己身为祭,为众人搏一丝生机。
      谢宴川这个人,总是一副天塌了也照样该吃吃该喝喝的懒散样,可他那颗十六岁就过了叩仙路的道心,骗不了任天行这只老狐狸。

      “还好我不是吃素的。”任天行颇为心大地道,“不然,这天大的功劳就被你小子抢走了。”
      说罢,又忍不住叮嘱道:“以后别再碰这种凶险的阵法了。不是我吹牛,没我任天行给你弹琴固魂,就你这破神魂,可折腾不了几回。”

      谢宴川眼底泛红,呛咳起来,惊醒了昏睡中的众人。乐言睁眼的时候还在发懵,任天行见他醒转,神色一凝,指法骤然凌厉,原本柔和旖旎的曲调变得锋利起来。那乐曲似乎能指引鬼气,鬼气竟不再撞击结界,而是把结界连带着里面的众人都推向山洞!

      乐言被这变动吓得彻底清醒了。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任天行面容惨淡地孤身在结界之外抚琴,那些黑漆漆的鬼气不断地钻入他的身体。
      乐言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地扑向任天行,却被结界结结实实地挡了回来。他大声喊道:“任天行!你到底在做什么?!”

      任宗主实在很有效率,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就把众人送到了山洞之中。他终于停下了。无数鬼气向他奔涌而来,他想走到山洞前,却连一步都迈不动了。
      偏生这人还死要面子,走不动,便一脸高深莫测地站在原地,神魂连带着浑身上下疼得像是要裂开了,却连脊梁都不乐意弯一下。

      乐言一拳狠狠锤在结界上,原本布满裂纹的结界顿时一声哀鸣,有了又要破碎的征兆。任天行厉声道:“乐言住手!”
      乐言狞笑着道:“你管老子!”

      任天行道:“结界破了,你们都会死。”
      “你不是要杀我吗?我死了岂不是正和你的心意?!”乐言红着眼眶,“我可不是什么心怀苍生的傻道士,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乐言砸着结界的动作更加猛烈,任天行不得不再次拿琴奏曲。任天行声音破碎,几乎是乞求地道:“兔子……你先停下,与我说说话可好?”

      乐言不理他。
      他本就重伤在身,这般不计代价的摧折功力,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溢出鲜红。任天行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身形愈发得淡,像是下一秒就会如风一般四散在那猩红法阵之中了。

      任天行勉力道:“我知道,你那日重伤大长老,是因为我。”
      乐言冷声道:“我要杀他,是因为他指着鼻子骂我是畜生,你倒也不必给自个儿脸上贴金!”

      任天行轻轻地道:“我前月的那场病,是拜他所赐。他给我下了毒。我死了,他才能成为乐宗的宗主。你向我隐瞒此事,是因为他是我的师父,你不忍我看心伤。乐言……我都知道的。”

      乐言的嘴唇狠狠地颤了一下,他忍了片刻,终忍不住那浓烈的委屈和翻涌的心伤,脱口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
      为何还要设计杀我。

      “乐言。”任天行难过地道,“我中了他的毒,已然活不久了。他是乐宗修为第一人,却远非你的对手。待我身后,你定然不会留他性命,他死了,乐宗便如案上鱼糜,只能任人宰割。我终究是乐宗的宗主,不能弃宗门于不顾,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被你杀掉。”
      “那正好。”乐言木然道,“今日我若是活着离开这里,最多明日,我就把那个老家伙挫骨扬灰,顺便让你的什么狗屁乐宗也一并给你陪葬!”

      “可我改主意了。”
      任天行道:“乐言,我要赌一把。”

      “你道心已生。今日我以身殉道,我赌你经此一遭,道心有成。我要你替我守乐宗二十年。你非人族,二十年后,仍有无尽光阴供你挥霍,届时,你便忘记人间过往,去寻你的自在仙道罢。”

      “砰”地一声,随着任天行虚弱的话音落下,古琴无力地坠落在地,碎成两截。任天行再也无力维持身形,他变成了一道几近透明的残魂,遥远的国度吹来微风一缕,他被那风送到了乐言的面前。

      结界和鬼气都随着任天行的身形一并消失了。乐言颤抖着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碰一碰任天行,那只手却径直穿过了任天行的脸颊。
      这个人,他已经摸不到了。

      “任天行,我不答应你……你不许走……”

      任天行看着乐言,在温和地笑——
      老天终究还是眷顾他的。
      让他在最后一刻,回到了他的兔子的身边。

      他当初把乐言带到芙蓉镇时,并不知这是个有去无回的死阵,却的确是想在此地杀了乐言。
      可他也没想着独自活下去。
      所以他不舍得让云稚伤害附在望舒身上的乐言。

      他宁愿就坐在那个小茶水摊,猜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哪个人会是他的兔子,直到他们都彻底变成阵中的傀儡,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他和乐言生时同寝,如此,也算死后同穴了。

      不过么,
      这样,也很好。

      谢宴川闭上眼,藏起所有翻滚的情绪。

      世人皆知乐宗宗主任天行出身乐神部,却几乎无人知晓,他本是乐杀部百年难遇的天才。
      乐杀部是乐宗最锋利的刀,乐神部却是乐宗最受冷落的所在。没人愿意修习那些晦涩难懂且难听至极的乐曲——更何况,乐神声起,修复的是他人之神魂,代价却是自身之寿数。乐神部人才凋敝,任天行却在乐宗即将撤销乐神部之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乐神之路。

      任天行的道,从来不是为己。

      任天行的身形彻底消散,变成点点荧光,汇入阵中,猩红的血阵仿佛受到了安抚般平静下来。无需多言,云稚揽住谢宴川的腰身,在这平静的间隙冲至阵眼,谢宴川将指尖阵牢牢烙在阵眼处。

      法阵的血色逐渐褪去,一缕晴光自他指尖溢出,升入空中,浓黑的天幕被晕染开来。
      晴空当照,微风习习。
      结束了。

      谢宴川剧烈喘息,胸腔中血气翻涌,他用尽全力咽下溢到喉口的温热,身体已然不堪重负。原本平静下来的空气却在此时剧烈地波动起来,紧接着,熟悉的凌厉剑气直冲云霄!
      一道素白的身影接踵而至。那身影一眼便看到了谢宴川,声音有了抖意,道:“小川!”

      云苍,终于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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