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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可奈何 ...

  •   谢宴川没好气地推了云稚一下,却不料这小棒槌的底盘稳得很,不仅纹丝不动,还把他自个儿反震得一个趔趄。
      谢宴川更来气了。

      云稚连忙扶住谢宴川。他这才发现谢宴川的面色苍白得厉害,嘴唇泛着令人不安的灰色,额头有细密的冷汗。云稚连忙扣住谢宴川的手腕,谢宴川挣道:“作甚么!”
      可惜徒弟大了,力气也大了,谢长老根本挣不开自己的好徒弟,只得任他捏着腕脉。

      云稚虽不懂医,却也摸得出谢宴川脉象的细弱紊乱,他的眉头越蹙越紧,渐渐拧成了一个凌厉地“川”子。他看向谢宴川,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宴川想把手腕挣出来,没挣动。他闷咳一声,偏开头,满不在乎地道:“方才消耗得有些多了,不碍事,回去歇歇就好。”

      是了。
      打从云稚认识谢宴川起,谢宴川的身体就没好过。一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在这凶险之地病倒了也不稀奇。
      可无论是昔日名彻九霄的神匠谢云,还是云涟口中的少年天才,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云稚依旧牢牢地扣着谢宴川,道:“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宴川道:“就是累着了。”
      云稚咬牙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宴川看着云稚。他本是要继续三纸无驴地含混过去,此时却骤然发现,自己身后那个小尾巴一样的小徒弟,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锋芒。
      三年来,上陵宗上下对云稚倾尽心血,曾经冰冷孤傲的少年、大家口中调侃的“小宗主”,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谢宴川收起了轻佻的心思,在床边坐下,道:“你心中应当早有猜测了罢。”
      云稚道:“经脉?”
      “聪明。”谢宴川扬起眉梢,笑眯眯地道:“不愧是我谢宴川的徒弟。”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云稚得到答案后,还是不免呼吸一滞。

      经脉能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注】对凡人尚且是生死攸关之重,更遑论修仙习气之人。
      师尊怎么会……

      “其实呢,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你若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谢宴川道:“我打娘胎里带着病,打小身子就不好。小时候,爹娘都在我身边陪着我,也能磕磕绊绊地长大了。后来呢,他们突然就都不在了,我连煎药都不会,哪儿照顾得了自己。苍哥当年在山下发现我时,我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凡间的药救不活我,他便只能带我上山,把我交给涟姐看顾。”
      “十四长老说得没错,”谢宴川揉着额角,“自涟姐的胞弟病死后,她一直活在自责和悔恨之中,心境迟迟不得开阔。苍哥知我身子不好,根本没存着让我修行的心思。他只是想让涟姐心里头有个寄托,好过一些罢了。”

      只是——
      没人能想到,那个病怏怏的小孩子,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从入门到结丹,只用了八个月。这已是上陵宗前所未有的记录了。而更加耸人听闻的是这个记录的创造者身体孱弱,不仅每日无法修行太久,还要隔三岔五的躺在床上养病。

      不仅如此,小孩儿还意外地很喜欢剑,也很喜欢修剑。他那时性子沉静,在整个上陵宗只与云苍和云涟亲近,便整日央着他们教自己剑术心法。
      小孩儿对剑之痴,悟性之高,令云苍和云涟叹为观止。

      谢宴川是天生的剑修。

      云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个怎样的宝贝。

      修行不易,修剑更甚,无论怎样卓绝的天赋,在剑修之路都不会有捷径可言。仙家寡情,云苍和云涟将心里头为数不多的疼惜尽数给了谢宴川,他们只想谢宴川身子康健、喜乐无忧的活着。尤其是云涟,她拿谢宴川当亲弟弟一样疼,谢宴川平素咳嗽一声,她都要揪心半天,断然是舍不得谢宴川吃苦的。
      谢宴川人小鬼大,早早懂得了审时度势。他心知云涟这条路走不通了,便把主意打到了云苍身上。只要见到他,张口就笑眯眯地喊师父。
      谢宴川生得好看,双眼尤甚。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两弯月牙,里面盛着盈盈的光,叫人舍不得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好吧。

      修士在结丹成功之后,便算是半只脚踏入仙家,体质和寿数都会比凡人好上许多。云苍无奈,只好应允谢宴川,待他结丹成功身体好了,便正式收他为徒。
      痴迷剑道的天才少年即将拜入仙家之首的门下修习,确是好事一桩,谢宴川幼时命途多舛,如此,也算苦尽甘来了。可惜……

      谢宴川冲云稚眨了眨眼,道:“说到底,还是这副身子不争气,金丹只结出半颗,虽比凡人好些,却因经脉不通,再也没办法修剑了。”
      说罢,他怅然地叹了口气。
      “我那时却不肯认命。”

      谢宴川在发现自己只有半颗金丹后,只消沉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便继续拿着自己的小木剑在院中练习。他半身经脉不通,一招剑式往往才起,就因灵力不畅而不得不中断了。
      云涟知他心里难受,也不多加干预,想着他多撞几次南墙,疼得狠了,便能回头了。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谢宴川撞破了南墙也不肯回头。一次不行,就两次;一日不行,就两日;一个月不行……

      谢宴川的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日日这般折腾,即便结了半颗金丹也受不住,没多久就病倒了。这人也是够犟,病了也要咬着牙爬起来练。云涟怎么拦也拦不住,终于忍无可忍地点了谢宴川的穴,让他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谢宴川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他病得很厉害,有几日格外凶险,云涟不得不彻夜守着。待身体大好,山下已经换了一个季节。他病愈之后,似乎认命了。不再一觉醒来便去找剑,也不缠着云苍和云涟讨教剑术心法了。他就像最开始云苍和云涟对他期许的那样,多多吃饭,乖乖喝药,好好睡觉,没事逗逗鸟,看看其他弟子从山下偷偷带上来的话本,活得闲适又安逸。

      刚开始云涟不放心,总是偷偷看着谢宴川。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宴川再也没提过剑术心法,也没再摸过任何一把剑,云涟终于放下心来,红着眼眶,对云苍欣慰道:“苍哥,川儿终于肯放下了……”
      云苍叹惋天妒英才,却也松了口气。慧极必伤,对谢宴川而言,不能修剑是好事——至少能让这个孩子活得更久些。

      云苍也曾和谢宴川提起,当初答应他收他为徒的话依然作数,谢宴川听罢只是笑了笑,便摇头拒绝了。

      时光如流水潺潺而过,转眼便是三年。

      谢宴川个头儿窜得很快,性子也比上山时活泼了许多,甚至有的时候算得上讨人嫌了。
      上房掀瓦,弄鬼掉猴,今日偷了这个长老埋在树下的好酒,明日拔秃了那个掌事院里的桃花树。云涟受封撷芳仙尊,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工夫给这厮擦屁股——噢,还要隔三岔五下山给这淘小子买糖吃。

      谢宴川刚上山时,五脏六腑皆是衰竭之相,是云涟用仙家丹药生吊回来的。可丹药治标不治本,谢宴川的体质依旧不好,为了调理身体,每日都要喝几大碗苦药。小孩儿怯生生的,云涟问他缺什么少什么,什么要求都不提,云涟问他药苦不苦,也只是轻轻地摇头。
      云涟在一次下山时路过了一个小摊,见里面卖得兔子糖很是可爱,心头一动,买了一包给小孩儿带了回去。小孩儿抿着唇,细细地说谢谢涟姐姐,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云涟转眼便把这件事忘记了。
      直到很久之后,久到云涟已经回忆不起什么时候给小孩儿买过一包兔子糖,小孩儿发了高烧,多日不退,好不容易退了烧,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被褥都湿透了。云涟在帮谢宴川换被褥时,感觉床头黏糊糊的,带着一股甜馊味儿。云涟伸手去扯,却被小孩儿抓住了手指。小孩儿还迷糊着,浑身的虚汗,哑着嗓子道:“别动……兔子糖,我的。”

      那包兔子糖被小孩儿宝贝似的藏在枕边。他不舍得吃,放在那里,闻着似有若无的甜意,便觉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了。
      小孩儿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执着。
      此后,哪怕无事需要下山,云涟也会给隔三岔五的专程给小孩儿带一包兔子糖回来。

      那日也是如此。

      谢宴川有些着凉,喝了几天药,兔子糖见了底,云涟正好无事,便下山买了一包,却不想回来时竟在院门口闻到了一股异常浓烈的血味。
      这院子只有她和谢宴川在住——是川儿出事了!
      云涟连忙进去!

      本该在屋里看话本打发时间的少年此时七窍流血,全身肌肤呈赤红色,正缓缓冒着血珠。他倒在地上,手指的姿势暴露了他在昏倒前正掐剑诀。

      云涟手中的兔子糖洒了一地。她绝望地跪倒在一地血泊之中,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颊,压抑着悲恸的低吼。
      她早该明白……谢宴川,一直都是那个执着的小孩儿。

      云稚声音颤抖:“经脉……尽断。”
      提及往事,谢宴川倒是神色轻松,他拍了拍云稚,发现云稚的手竟然比自己的还冷了。他不免好笑道:“行了,你也别害怕,师尊我如今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云稚深吸口气。
      怪不得谢宴川不能吃灵株做的菜,不能喝灵草汤,不能吃祛病丹。那碎过一次的经脉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些,哪怕是最最微弱的灵力。

      到底是怎样的执着与疯狂,才能在所有人无知无觉地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用灵力冲撞着堵塞的经脉,直至……经脉寸寸断裂。

      云稚想起他拔出云搀剑的那晚,得意地拿给谢宴川炫耀。谢宴川病弱无力,倚在床头,把云搀剑搁在膝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眷恋地道:“真好看。”
      他的心口一阵绞痛,闭上眼不敢多想,只是蹲下身,攥紧了谢宴川的手,道:“疼么?”

      谢宴川老实道:“你力气好大,攥得我确实挺疼。”
      云稚没有陪他打趣的心情。他把头搁在谢宴川的膝头,低声道:“师尊,你疼么。”

      怎么会不疼。
      经脉尽断,那是生不如死的疼法。即便谢宴川如今身体渐好,已经能用些不痛不痒的小法术了,经脉也没有一日不痛,看这架势,活像是要跟他不死不休了。

      以谢宴川的脾性,此时定然会一脸轻松地告诉云稚,早就不疼了。可他话到嘴边,眼神落在云稚颤抖的发旋,突然被一腔盘亘多年的疲惫占据了心神。
      他轻轻地道:“嗯。”

      云稚抬起头来看他。
      谢宴川看到云稚眼底猩红的血丝,道:“那时候整天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总想着,反正也拿不起剑了,与其做一个连翻身都要人帮忙的废人,不如死了算了。也真的是……太疼了。”

      “可是——”
      谢宴川深深地看着云稚。
      “这世上多得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一个的存在,被他人赋予了比生命更沉重的意义,即便再痛苦、再绝望,也总有办法支撑着活下去。”

      ——云搀当年在天界刚化形时,一次重尧来找谢云喝酒,刚好赶上谢云在闭关修炼,重尧便捉了他陪酒。
      云搀为谢云护法,自然是不肯沾一滴酒的,只有重尧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还是没等到谢云出来,却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了。他拄着脑袋醉醺醺地道:“小剑灵啊,你可知,你主子是这九重天上最年轻的神君呢!”
      云搀道:“我知。”

      重尧笑嘻嘻地道:“那你可知,天道看重了你主子什么——嗝,我知道他长得好看!我不是说这个!”重尧也不用云搀应和他,他打着哈欠,自言自语道,“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对别人说。你主子啊,最厉害的,不是打架,也不是那张脸,而是他的——”他手指向上指着天,“神性。”
      云搀蹙眉,疑惑道:“不懂。”

      重尧被云搀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呛了酒。缓了好一会儿,才到:“在遇见谢云之前,我也不懂。虽然我看这小白脸很不顺眼,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此生见过最纯粹的家伙喽。”

      “心无旁骛,所以自在逍遥;悲悯众生,故而所向披靡。”重尧在醉倒之前,喃喃道,“这,便是谢云。”

      云稚突然起身,俯视着谢宴川,道:“师尊。”
      谢宴川仰头:“乖徒弟,怎么了又?”

      云稚目光灼灼,道:“你,认得谢云么?”

      *
      注:出自《灵枢·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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