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西箫

24、烦恼

　　郑经云带上秘书，直接去了公司。李先生则兼职导游和司机，要将嘉英送去下榻的酒店。
　　梁嘉英客气地同他道谢，先前听见郑经云叫他James，索性也就这么叫着。
　　对方摘下墨镜，一脸似笑非笑，一手熟稔地从口袋里递上手机：“梁小姐，我们加个好友吧。”
　　“没问题。李先生是纽约人？”
　　“算不上本地人，但我在这儿住了挺久。”他一手替她打开车门，“你是第一次来纽约？”
　　嘉英将手机还回去，点头：“下午就不麻烦李先生了，我想一个人转转。”
　　边说着，她走到车边，脚步却在这时一顿。
　　面前的跑车停放得乱七八糟，还占据了大半个残障位。
　　姓李的男人已经上了车。
　　他打了个哈欠，堪堪看向她，笑着说：“磨叽什么，还不快点上车？”
　　梁嘉英欲言又止，没吭声地坐进了副驾驶。

　　车子开上主干道。明晚就是平安夜，街区布置起流光溢彩的圣诞树，金铃铛与红绸带挂满了商店橱窗。
　　梁嘉英看向窗外风景，身旁姓李的男人正通电话。
　　听内容，他在向某个奢侈品牌订购女士皮包，没一会儿下单了三个一模一样的。
　　电话挂掉刚好是黄灯。他一脚猛地踩下油门，问：“这趟来纽约，梁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梁嘉英被他横冲直撞的车技猝不及防撞到后背。半天，才勉强镇定下来：
　　“没什么特别的。”
　　“正好过几天我们有个校友会，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带你一块过去。”
　　“你和郑经云是校友？”她问。
　　对方看她一眼，玩味打量几秒，嘲弄般地笑了：“怎么，郑经云从来都没向你介绍过我？”
　　梁嘉英不咸不淡地回：“可能是没什么介绍的必要。”
　　James毫无防备被她一哽，噎得无话可说。

　　很快到了酒店，梁嘉英办好了入住手续，李James邀她一起吃个午饭。
　　到了餐厅里，刚坐下没多久，旁边落下轻微一声“咔嚓”。
　　梁嘉英下意识地转头，邻桌那两个女孩撞上她的视线，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她收回目光，端详一遍面前人的脸，心里暗暗地纳闷：这有什么好拍的？
　　James翘着腿，手里拿着杯冰拿铁，时不时喝一口，另一手正浏览着手机，玩社媒的手法堪称熟练。
　　过会儿收到代理人发来的短信，他将图片展示给嘉英看：
　　“借用你的眼光，这包怎么样？”
　　看见图片里不能更花里胡哨的设计，梁嘉英欲言又止，她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试探：“送给谁的？”
　　“女朋友。”
　　她有些纳闷：“干嘛买三个？”
　　对方的语气更纳闷：“谁说我就一个女朋友？”
　　这简直是对牛弹琴。
　　两人面面相觑地坐在一起，场面像极了一场糟糕的相亲。
　　直到菜品陆陆续续地上齐，梁嘉英才重新开口：“你和郑经云认识了多久？”
　　James耸肩：“以前在法国偶然碰见的，后来又成了校友，算下来得有七八年了。”
　　说着，他顺手调出过去的照片给她看。

　　照片是在巴黎某条街道拍下的。郑经云穿休闲上衣及随性牛仔裤，双手恣意搭在露台栏杆，目光向镜头投来。
　　这形象同现在有种强烈的违和感。嘉英有些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七八年前。”他说，“那时候我帮忙去给秀场指导外景，不小心拍到他的照片，就这么认识了。”
　　她看着眼前这照片，如实承认：“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的一面。”
　　James又翻出毕业时他们的合照。这回郑经云的形象令她熟悉的多。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还经常拽一大堆人去他家里蹭饭。”
　　嘉英笑了：“郑经云还会做饭？”
　　也许是见惯了他生人勿近的一面，这样的往事因此听起来格外新奇有趣。
　　“看不出来是不是，谁都以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James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身上可没什么钱，还在四处打工呢，郑家派人见他那都是后话了。听说也是郑越行实在找不到他那个哥哥，才把他给接回去。”
　　“郑经云还有个哥哥？”
　　听见嘉英这份惊讶的语气，James的眼神反倒诡异起来：
　　“他竟然没和你提过？”
　　他打量她几眼，顿了顿，适才哼笑一声：“梁小姐，你们这恋爱到底是怎么谈的？”
　　梁嘉英被他噎住，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服务员拿来账单。James转头和她交谈几句，从皮夹里拿出信用卡，不小心带出一张名片，落在了桌面上。
　　嘉英替他捡起，顺势扫过一眼。
　　名片上的图标再眼熟不过，是美国东部最大的私立银行。旁边英文的“执行董事”头衔下面，印刻着“李思纬”三字。
　　梁嘉英总算知道他的大名。

　　回到酒店已是晚上。
　　房间里依旧是入住时的状态，行李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前，梁嘉英换上拖鞋，走向窗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天空被映成了橘红色，夜里灯火闪烁，格外添几分圣诞气氛。
　　嘉英看着纷茫飘降的大雪，心里不由想起白天的对话。一种不知由何而来的沮丧感涌上来，令她感到烦闷。
　　眼前时常闪现起，那双瞳孔中转瞬即逝的冷淡与疏离。
　　她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上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她从未主动过问郑经云的事情，更不想探究与她无关的行踪。可这感觉却让她陌生。
　　仿佛时至今日才意识到，他们其实更像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梁嘉英一夜没睡好，次日醒来，心情也跟着烦闷不堪。
　　按理说，好端端的旅行，她没道理不开心。
　　可眼下实在是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烦什么。
　　本想出门散心，偏偏刚下楼，便又撞上了那位阴魂不散的李先生。
　　他的车停在街边，见她想要当作没看见，立刻重重按了几声喇叭。
　　梁嘉英心里纳闷他怎么会这么闲，面上还得客气地开口：“李先生，先前不是讲过了么。真的不用麻烦你。”
　　“怎么，郑经云没跟你说？今晚平安夜一起吃饭，下午我刚好有空带你转转。”
　　李思纬顿了顿，又问：“你们两个昨天晚上没碰见？”
　　梁嘉英没回答，只寥寥应了声。

　　半推半就地被他拉上了车，她觉得自己倒霉得透顶。本来打算好的计划全盘泡汤，结果只能佯装逛大都会博物馆。
　　李思纬显然对这种高雅的人文情趣嗤之以鼻，全程能坐着绝不站着，一面洋洋得意地点评这地方有多么的浪费生命。本来恢弘高雅的艺术品，被他一讲，悉数成了被莫名拖来此地的破布头、破石头。
　　回程的路上，梁嘉英的兴致全然被搅没，同他更没什么好话可讲。

　　道路处处堵塞，她烦躁又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然而这位李先生的车技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他只一手扶着方向盘，车子闯过几个黄灯，在街道东闯西撞，毫无章法。
　　梁嘉英实在看不惯他这开车的方法方式：“李先生，麻烦你正常一点开车。”
　　车子刚好在路口停下。
　　李思纬打了个哈欠，低头看眼短信，过了片刻，慢悠悠地开口：
　　“郑经云今天挺忙的，这晚饭兴许赶不上。”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嘉英回话，李思纬手指敲着方向盘，看她一眼，有些纳闷道：
　　“你怎么也不主动打个电话关心一下？”
　　梁嘉英懒得理，只当没听见。
　　姓李的男人紧跟着却笑了。
　　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语气倒很随意：“连做女友应当的温柔体贴都没有。你不太像是他喜欢的那种type。”
　　“李先生又是哪种type？”
　　他轻蔑地笑笑：“要说长相，你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家世么，也算不上出彩。又是这么有棱有角的性格……郑经云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看你这阴阳怪气的怪病才需要治一治。”
　　梁嘉英十足恼火，径自摔门下车。

　　两人不欢而散，嘉英仅剩的胃口也消失殆尽，对所谓的平安夜晚餐更是没了兴趣。本想直接回酒店，这时才想起房卡落在了车上。
　　她只好先打开导航，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中途路过旁边一家商场，又顺势买了些要带回去的礼物。
　　天色渐渐暗下去，雪已经积到脚腕深。两侧的广告屏轮番播送着应景的圣诞广告，金银点缀的礼盒在橱窗里堆叠。
　　前方视野能见度极低，嘉英的步伐也慢。
　　港城极少下雪，印象里，这样的大雪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可眼下这份看见雪的心情却被冲淡了。
　　说不清是烦恼这泥泞的天气，寸步难行的道路，还是身处异乡的孤独感。

　　街边路灯光线愈发晦暗，雪影一重盖过一重。一辆消防车呼啸而过，雪水顷刻溅击四起。刺耳的鸣笛声由近及远地散去。
　　梁嘉英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去。
　　冰凉的雪在她的脸颊化开。手机里，好友的动态更新了一长串。
　　港城这个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朋友动态里气氛热烈，尽是平安夜派对上兴奋庆祝的合影。
　　地图提示快要到达餐厅，她抬起了头。
　　路灯下，雪里撑伞等待的男人，似没留意到她的视线，擦亮了手中打火机。
　　嘉英不由微微一愣，顿住脚步。
　　他的外套搭在臂间，黑色的长裤被雪色衬得更清孤，也不知站在那里等了多久，脚边堆起厚厚的积雪。
　　跳跃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亮，覆上朦胧的暖意。
　　郑经云忽地似有所感，侧过目光。
　　随即掐灭了香烟，向她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
　　手中购物袋被人接过，一柄伞同时撑到她的头顶。
　　郑经云自然道：
　　“担心你没拿伞。”

　　实在是多此一举。
　　嘉英想说哪有雪天打伞的道理。话到了喉咙里，却还是没有出口。
　　目光不由落在他身后，灯火是温暖的鹅黄色。
　　心底好像同时有隐秘的情绪滋长。

　　“你不是还要办公事？”她问。
　　“见不着我，不觉得失望？”郑经云稀松平常地开了个玩笑：
　　“李思纬把你得罪得不轻，向我请罪呢。”
　　他眼神中恢复了惯常的笑意，声音温和、清沉。
　　眼底罕见地流露几分倦色，大概是被公事折腾得不轻。
　　“……”
　　心里的烦恼好像都在此刻平息下去。
　　嘉英索性什么也不再说。
　　纷茫的飘雪将他肩膀洇得很深。她伸手拂去，水露湿漉漉地黏在她掌心，像下过一场淅沥的春潮。
　　郑经云微微一愣。
　　他低下视线，嘉英并没抬眼。雪花沾湿了她的睫毛，让她透亮的瞳孔里映着融融的暧影。
　　她呵了口寒气，挽过他手臂：
　　“圣诞快乐，郑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