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智》金篁君

9、有志青年会（5）

　　等到众人来到河边时，就见雷蒙德一手拎着一个孩子，脖间挂着的那个正是一脸惊魂未定的乔伊。他的全身已然湿透，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丝此时纷乱地黏在额间，水珠从他流畅的下颚线滑落，顺着他微喘着的胸口稍稍起伏，紧贴的衣衫浸润出了肌肉的纹理，自上而下勾勒出紧致优美的肌肉线条，最后没入被包裹住的小腹深处。

　　“口水擦擦，看好孩子们！”
　　里奥一愣，下意识地抬手就往嘴角擦去，听到身边尤金的低笑声这才猛地回神，脸上荡开些许不自然的红晕，恼怒地瞪了一眼尤金，将身后想要上前看情况的几个孩子拦了住，他们用小小的手拽着里奥的裤腿，紧紧盯着水塘边的情况。

　　尤金和教士一齐上前帮着雷蒙德将溺水昏迷的孩子放平在地面上，他们粗略检查了下两名孩子的情况便开始做紧急施救。雷蒙德把乔伊稳稳地放到了一旁的石阶上，他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冷风吹着他身上潮湿的衣衫如同刺一样细细地扎着他的皮肤，雷蒙德随手将额间还在滴水的发丝捋了捋，并不十分在意，冷峻的脸刚想开口询问，两人的肩上却是多了条柔软的毯子登时将寒意隔绝得一干二净。

　　雷蒙德愣了愣，这是里奥一直爱不释手的自己的毛毯。

　　“乔伊你这个笨蛋！”
　　还没享受够温暖的乔伊迎来劈头盖脸的痛骂，他抬起小脸刚想反驳，却对上另一个孩子红红的眼角，登时心里的闷气全部消解，撅了撅嘴，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抱歉诺亚，让你担心了……我以为我能救他们俩的……”

　　诺亚虽然口中骂着乔伊，但还是红着眼上前，“你受伤了吗？”

　　乔伊笑了笑，挠挠头，“我没事，倒是雷蒙德可能被我刚才扑腾着踹了几下……”

　　小孩子的那点花拳绣腿雷蒙德倒是并不在意，但他还是摇摇头，仿佛在安抚一旁担心的里奥。

　　“咳咳——”
　　那侧两名溺水的孩子在尤金和教士的及时救援下都醒了过来，他们猛烈地咳了咳继而大口地呼吸起空气，呜呜地哭了起来。

　　经过一番折腾，孩子们的午饭时间被推迟了许久。经过教士的耐心询问和尤金的补充，这才清楚原来是那两个倒霉蛋跟着乔伊欢天喜地冲出了教室后，乔伊被尤金抓住数落一通后被两人嘲笑，不甘心在河边提出了比赛游泳的话，于是两个孩子不甘示弱一头扎进了河水中，一个倒霉蛋脚抽了筋，另一个则是被水草缠了脚，乔伊想去救两人却反被拽了去，幸好雷蒙德及时出现，否则他们三人的小命绝对不保。

　　考虑到两名溺水的孩子要接受进一步身体检查，还有一些年纪较小的孩子受到了惊吓，下午的劳动变成了自由活动的时间，而罪魁祸首乔伊被罚打扫教会的食堂。

　　“诺亚？尤金？你们……”
　　乔伊捏着扫帚，正看着眼前一脸不情愿的诺亚也拖着把扫帚，眼中立刻放出光芒，“是要帮我吗？”

　　“你可别想多了！”
　　尤金摆摆手，他可不承认这件事其实有一部分间接原因是算在自己头上，“我是来监工的！”

　　“这么大的食堂，就你一个人打扫，扫到明早都有可能！”诺亚扶了扶鼻间的眼镜，试图遮挡住自己的表情，“你就我一个朋友，珍惜吧！”

　　“是啊小鬼，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朋友是多么来之不易！”尤金朝乔伊笑笑，一屁股坐上了食堂的饭桌。

　　乔伊瞪了眼尤金，随后讨好地一路小跑到诺亚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声多谢，两个小男孩便快乐地打扫起食堂，仿佛这并不是一项惩罚更像是一场游戏。

　　见一旁的尤金百无聊赖地啃着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苹果，乔伊撇了撇嘴，还是开口问了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喂尤金，雷蒙德先生是军人吗？”

　　“怎么，你有兴趣参军？”

　　“当然！”像是被问到了兴致处，乔伊握起扫帚横在身前，像是举着一把长剑，“我要参军，当英雄！把那些咬人的丧尸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呵，”诺亚发出非常不认同地嘲笑，“昨天说要当佣兵，想要自由地杀丧尸的好像也是你吧，乔伊？”

　　“诺亚你干嘛？”乔伊生气地瞪了眼诺亚，“只允许你说自己想当科学家——唔唔！”

　　虽然诺亚眼疾手快将乔伊那张毫无遮拦的嘴给捂了住，但尤金还是捕捉到了“科学家”这个禁忌的词语，他的眉毛不露声色地微微一挑，倒是没戳破这两个小鬼头想要极力掩盖的秘密。

　　“我们只是在欢愉谷当过雇佣兵而已，并不是什么正规军。佣兵也不过是拿钱办事，毕竟家族没落了，饭还是得吃的……”尤金扯起嘴角，语气不咸不淡道，“想当军人倒是勇气可嘉，但小鬼，战场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要面对的不是丧尸，而是——死亡。”

　　“我知道！就因为我知道死亡！”
　　乔伊突然大喊道，“我宁愿是我去面对，也不要诺亚……不要再让他人去经历……母亲……或者其他至亲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尤金一愣，长久的沉默后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伸手狠狠揉了揉乔伊和诺亚的头，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想学些防身术，我倒是可以教教你们。”

　　“尤金你可以？”
　　“明明游泳都不会……”
　　“喂——”尤金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起，“你们以为谁都能像雷蒙德那个怪物一样把三个小鬼头同时救上岸吗？”

　　尤金恶狠狠地给了这两个小鬼头一人一个脑瓜崩。
　　“听好了，给我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再想着去救别人，你们的明白？”

　　“明白！尤金教官！”
　　乔伊和诺亚同时朝尤金敬了有模有样的童子军礼。

　　*

　　雷蒙德刚洗了热水澡换好衣服，就被里奥拽着去做全身检查。虽然雷蒙德根本觉得是小题大做，却实在不想看到那双好看的睫羽沾上晶莹泪水，最后只得叹口气，让里奥在门外等着，并嘱咐不能进来，里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缓缓关上。

　　当雷蒙德走进医疗室，医疗室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当然，除了那间扫描仓，虽然已经有些陈旧，但他非常清楚这是“爆发日”前帝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也是出产自罗什的机器，只有他们军方与贵族医院才有的东西。

　　“雷蒙德先生？”
　　“嗯。”
　　“您可以称呼我莱纳神父。”被眼前神父的声音唤回神，雷蒙德毫不避讳地指了指那间扫描仓，“这是……”

　　“啊！那个是扫描仓，做身体初步检查用的。”莱纳温和地笑了笑，“政府虽然没有禁止使用这个设备，但目前已经停产，这个是过世的艾丽娅小姐从夏利军官那边拼命保留下来的，其他的设备都已经被销毁了。”

　　“这位艾丽娅不是教会的修女？”
　　“艾丽娅小姐是孤儿，从小在圣赛伦教会长大……”莱纳摇摇头，停顿片刻后才继续道，“最终还是没能撇下俗世，所以并没有成为修女。”

　　见莱纳示意他前往扫描仓做检查，雷蒙德还想再问其他却只好作罢，他将外套和衬衣都脱了下来，他不经意瞥了眼紧闭的医疗室大门，这才直直走进扫描仓。

　　然而等到扫描仓的大门再次打开时，迎面而来的竟是里奥那双翠绿的眸子，雷蒙德蓦然一惊，那声“你”还卡在喉间没发出音，就被里奥抢先了话头。

　　“我担心你！”
　　里奥有些心虚地朝莱纳那边瞅了瞅，莱纳笑笑，将雷蒙德的衣服和手套递给了他，并帮忙解释道，“里奥也是关心雷蒙德先生的身体状况……”

　　里奥则是在一旁点头如捣蒜，“对对！如果受凉了，感冒发烧起来会很难受的！我小的时候就是在深夜发高烧——”

　　“你记起来什么了？”
　　雷蒙德忽地打断里奥的话，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一把狠狠拽住了里奥的手腕。

　　“我……”里奥微微一颤，毫无预兆地撞进雷蒙德的眸子深处，那里有压抑长久的渴望还拽着丝缕温柔，里奥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又像被攥了紧，稀薄的空气让他微微喘起气来，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怕是不能让眼前一脸期待的人满意。

　　“我只是想起来了些孤儿院的片段。”里奥看着手腕处被捏的红肿，抿了抿嘴，语气有了些疏离感，“抱歉，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所以没有跟你说。”

　　雷蒙德一愣，在看见里奥眼梢处微红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登时有些无措。

　　无需言语，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过是建立在那本薄薄的笔记本上。雷蒙德需要里奥的记忆，而里奥则需要雷蒙德的庇护。可一旦秘密被揭开呢？各取所需的平衡就会瞬间打破，连在两人身上的那条线届时也会不扯自断。

　　“怎么，里奥你……失忆了？”一旁的莱纳从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与对话中读出了什么，转头向里奥问道，见里奥默默地点了头，雷蒙德将蒂娜的诊断简述给了莱纳，莱纳点点头，“里奥，虽然你的情况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所幸有治疗过失忆又恢复的病人。失忆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孤身一人。”

　　“记忆，是人与这个世界与其他人最重要的联系。失去了这条纽带，人就无从辨别这世上最基本的真相与谎言，更遑论能直接拥有那些普通人理应有的蓬勃情感，例如爱。”

　　“但却又好在只有‘你’失忆，只是你‘失忆’。”见里奥有些疑惑，莱纳顿了顿，眸光怜爱地在雷蒙德和里奥之间逡巡，“里奥，我相信当你能逐渐理解并拥有一些情感之后，你丢失的‘记忆’自然就会回来。”

　　“真的吗？”里奥小声问道，虽然莱纳的话他大部分都没听懂，但是关于爱……

　　“当然，上帝平等地怜爱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莱纳笑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此时，扫描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雷蒙德的检查资料也适时从一旁的打印机中出来，莱纳仔细地看起了报告，温和的笑却一点点被凝重的表情取代。

　　“看、看起来很糟糕？”

　　莱纳犹豫地看了眼有些焦急的里奥，最终在雷蒙德的应允下这才开了口，“雷蒙德先生，剧毒已经开始入侵你的神经和多个脏器了。”

　　“如果再拖下去，你会死。”

　　“嗯，我知道。”雷蒙德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人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