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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无关风月 ...

  •   白玉堂最近有点烦。

      尤其是从家里陆续捡出了不合他口味的咖啡豆、标着笔记显然不属于他的书、花样像义乌小商品市场出品的平价领带、多余的马克杯、缺乏照料枯死的小盆栽、对不上头的充电线……他的烦躁逐渐升级,最终在码得齐整、但就是找不见所需的柜子中翻出了两瓶未开封的褪黑素和一盒胃药时,达到了顶峰。他丢开翻乱的客厅,这会儿早忘记自己到底是在寻什么东西,烦得头发都能薅几根下来。怎么都气不顺,白玉堂只好赤脚踩着毛毯去推开了阳台的门,风雨扑了他一脸。

      “……”白玉堂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叼在嘴边,单手扣亮火机,到嘴边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着。

      他不喜欢抽烟。

      但尼古丁和咖啡因往往在成年人颠倒的、混乱的日夜里带来平静和清醒。

      不过他许久没有抽烟,烟瘾都早飞了,只在这大风细雨里咬了一会儿烟嘴。气还没顺,就听到手机滴滴响,跟催命似的。白玉堂更烦了,单手拨亮屏幕睨了一眼,微信消息跟斗地主无人接牌一样应接不暇地飞了出来,开篇就是硕大的“祖宗.JPG”!

      【老五!祖宗!大艺术家!你又把老编拉黑了是吧!】

      【打两百个电话了你都不接。】

      【他催稿成天让我代催算几个事??】

      【我这还赶着呢!大半夜的,这都几点了?我不用睡觉,你嫂子不用睡啊??】

      【要么交稿!要么赶紧把人从黑名单放出来!!】

      【你看等会儿人挂不挂你门前!!】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按灭手机,又随着一声滴滴屏幕亮了起来,但这回打头的微信名不是病夫的备注,是大哥。他掀了掀眼皮,只能点开回复,字还没打完,门铃响了。白玉堂牙关微动,脾气比这窗外深夜的路灯还亮。

      门铃更急更响了,还带着漂亮的节奏,活像是要在门外舞出个“夜太美”的音律来。这扰民的动静足以让左邻右舍在梦游里破口大骂。

      白玉堂黑着脸,重重推开了门,“表没安你脑上,眼睛也没——”他气冲冲对上门前站着的高瘦身影,声音戛然而止。

      “……喵。”来客说。

      草。门外没吊死老编,但站着个醉鬼。

      *

      展昭久违地感觉头痛。

      眼前到处都在晃五彩斑斓的黑,闪烁的灯球照出了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在海里跳什么套马的汉子,像是吃了多云南菌子,更可恨的是伴奏放的唐僧念经,翻来覆去地念经,叨叨什么酒什么胃什么药什么病,还带着头顶落下来的呜呜热风声。好吵。他嫌烦转过身去。然后那念经声跟着转了过来,非要对着他的脸叨叨,这就有点过分了。他干脆礼貌地把人轰了出去。

      碎裂声和光影彻底消失,他躺倒下来,自觉困倦能无梦到天明。但没有。

      等他皱着眉,稀里糊涂地在一缕浅光里醒过来时,房间昏暗得像是个微微开了缝的蚌。而空气里淡淡飘着的一些熟悉的味道,让他意识到不对,尽管香薰助眠,但他工作忙碌也从没心思摆弄这些东西。

      展昭立即从松软的被子里坐起了身。

      不是他的被子。不是他的床。当然,也不是他的房间。

      好在真的清醒之后,他的头倒是没那么痛了。但胃里叫嚣着空空如也的恶心感,又饿又痛,也让他不那么确信自己是不是在睡前把胃倒提起来抖了几次,吐了个干净。尤其是他身上并没有发皱的衬衫,倒是齐整地换了一套缎面睡衣。当然也不是没有问题,扣子错位,还只扣了三颗。

      睡衣,想当然也不是他的。

      这场面,按某丁女士的话说,都可以谱写二十万字狗血小说,带些不可描述的那种。

      那……也不值得意外。

      展昭不大平静地拉开房门,些微热风和冷风交错迎面呼来,是空调呼呼吹着冷气,而阳台忘记带上门,他的衬衫和裤子正迎风招展;随后是无处下脚的遍地狼藉,跟遭了贼似的;紧接着是窝在沙发上盖着本子睡着的人,沙发装不下的大长腿斜搭在扶手上,长臂垂在地毯上,指尖还勾着只笔,茶几上则放着半杯咖啡。一看就是刚睡去没多久。展昭熟练地拉开冰箱,空的,倒是碳酸饮料和冰啤酒还有好几罐立在门上。炉灶铅尘不染活像是两百年没开过灶,但电饭锅亮着红灯正在运转,而沥水的碗搁在台面上,紧挨着一瓶蜂蜜。展昭心思起伏,再低头,垃圾桶连袋子都没套,丢着一只碎掉的玻璃杯和一只折断的烟。他起了口气,终究是转身把熟睡的白玉堂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本子先摔在地上。

      困倦的白玉堂骂着“草”,却把到嘴边的旁余咕哝吞了回去。他眉间掐着阴霾,勉强掀起眼皮,目光穿过展昭扫了一眼墙面上的钟,“……”七点半。白玉堂眼皮又搭了下去,忍住了一声哈欠,不客气地哂道,“社畜人的生物钟够准啊,这就起了。”

      展昭充耳不闻,见他清醒了,友善地递了杯水才问道:“我怎么会在你家?”

      “……”白玉堂无语地看了展昭好一会儿,想想昨天这个醉鬼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他这屋子但凡隔音差点都能引来邻居报警。

      就这,他还问自个儿怎么会在他家?他还能大老远去把人给掳来呢?

      大概是他的目光谴责意味太明显,展昭将疑惑的视线就近投了过来。白玉堂不由晃神。这人本就生的周正,哪怕宿醉后眉目疲倦,也掩不住那目光清亮,总有些招人。烦。白玉堂夹着眉撇过头去,也推开那杯水,确信他是真断片了而不是拿他开玩笑,才低头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语气平平道:“你喝醉了半夜来敲门,说自己是流落地球的喵星人让我收留你。”

      毫无印象。展昭端着水沉默地退了半步,下意识为这荒诞发言反问:“……真的?”

      “假的,你昨夜耍酒疯袭警派出所联系我去领人,今天展大记者最好去交份检讨道歉认错。”白玉堂翻翻眼皮,冷嗤道。

      好,真的。

      虽然荒诞离奇足以上感动中国年度十大迷惑新闻。而且他不太想相信。按这屋子惨烈的场面来看,他是被一棍子打晕五花大绑捆来的可能性更高。不,按这么说,从派出所保释回来的可能性更更高。

      展昭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哦,是睡衣,手机不在。

      “……那你怎么会睡在沙发上。”他在逐渐尴尬的氛围里,想想又道。

      不问还好。白玉堂深吸口气,一手掐住眉心,一手指向这屋子唯一的卧室,一字一顿,口落雷霆之锤:“你进了房间说‘这是本喵的地盘’就把门反锁了。”

      “……”沉默是今早的康桥。

      展昭想不通。

      喝多了他知道。断片又不是失忆,至少来前脑子还在。

      但此前他又没陪侄子看葫芦娃救爷爷,怎么能说出这种尺度爆表又古早中二的言论,平生二十八年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不信?”白玉堂见他不做声,支起眉,指着大门好心提议道,“走廊监控记录还在,劳您挪个步,自己去看。”话至尾,白玉堂就险些咬到舌头,万分后悔。他这一提,自然而然就想起,昨夜荒诞的会面。门前的监控如实地记录了,如今寡居的大艺术家白玉堂,从见到不速之客下意识伸手藏烟,到听着一声招呼时,猛然抬头露出的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美发店的彩灯都不比他那一刻的表情丰富精彩。

      好在展昭立马就拒绝了。

      “……不必了。”展昭镇定地说,“昨夜打扰了,我这就走。”

      “……”白玉堂当即冷了脸,单手卷了搭在沙发背上的薄毯,往沙发里屈身一窝,“慢走不送。”

      他侧着身,埋头闭眼,屋里是漫长的寂静,两个人的呼吸被空调运作声压过了。而那些没有穿拖鞋的脚步声、阳台挂杠轻微伸缩声、窗帘在轨道上滑动声,衣料摩挲声也在这种沉默里格外清晰,最后房间在门开了又关里彻底陷入死寂。白玉堂眼皮微动,听到短促的滴声,是厨房的电饭锅终于跳停。小米粥的香气跑了出来,在紧闭门窗的昏暗屋子里乱飘,很是勾人馋虫。

      他烦躁地一抓头发,坐起身。

      茶几上的手机又滴滴跳出信息,白玉堂斜了一眼,是大清早才良心发现、被放出黑名单的老编在哭嚎式催稿。

      他瞪了须臾,面无表情地回复:“窗了。”

      *

      白玉堂没想过展昭会过来。

      至少没想过会是昨天那个场面。

      这位温谨持重的展大记者在业内颇有名气,单论此人作风,那是风评极好,一来为人行事端庄和气、进退有度,见人三分笑,二来知识渊博、风趣幽默,受他一次采访如沐三日春风。这个人从没有失态失礼的时候。哪怕酒后……他不是没见过展昭醉酒,光是接着电话赶去接人都不在少数,但展昭总还留有几分神智,别说耍酒疯了,就是胃里挨不住大吐特吐都能清醒地先避开人群。

      这种刻入骨髓的绅士风范甚至到了警醒的地步,曾无数次为他博取旁人的好感,也让他躲开致命的危险。

      当一个记者能有什么好危险的。

      但业内谁人不知,展昭这位媒体人是野路子出身,不管明星名人,不问风月八卦,专门报道别人不敢报道的东西,皮包保险公司诈骗、民间非法集资害人、捐款平台洗钱敛财、地方恶性事件、资本偷税漏税……凡有实证或受害者,定不依不饶、跟踪报道至水落石出。如今被官媒中人称青天之眼的包总编挖去当活招牌,行事虽稍有收敛,但不提提笔痛怼吃人血馒头的傻逼媒体,凡遇上民生不平事,那必定是揭开帷幕说话,篇篇文章针砭时弊、重拳出击,字字句句皆是杀人招式。一个敢写,一个敢发。因而业内也有不少人嘲讽他俩一个鼻孔出气,天下第一的好管闲事,知道的说他们是坚持舆论监督制度的正直媒体人,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把记者做成警察了呢,能不招人恨吗。

      自然也有人问过展昭当初为什么不去考警校,管这天下不平事不是更名正言顺?

      那时展昭没答。

      滚筒声打断了白玉堂的思绪,他有些意外,和幽幽的手机屏幕光面面相觑了半晌,起身拉开窗帘。时间虽早,日头正好,金光细撒,全无昨夜风雨交加的痕迹。阳台上洗衣机尽职地打着转,里面就一套睡衣在扭秧歌,转得人头昏眼花。白玉堂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气笑了,一上头拔出手机拨出了一串数字,备注没有跳出来,倒是电话里先传来一串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哦,昨夜抓猫搓澡的战况太过激烈,忘记给他充电了。

      白玉堂从玄关鞋柜上扫过,确信展昭将手机带走了才轻啧了一声。这暴起一拳打空不说,还中了自己焦头烂额时投出的回旋镖,自然偃旗息鼓。白大艺术家满心复杂不是滋味,却不是亏待自己的性子,干脆揭开了锅,自个儿把小米粥吃了大半,又回屋冲凉。等着饭饱后困意再度袭上来,便心安理得去补觉。

      只是他舒爽睡下了,梦里却仍旧不甚如意。

      全是烦人的声音,烦人的脸。

      熬夜、醉酒、生病、涉险、受伤,和争吵。

      也没什么好吵的,只是他单方面的刻薄,以及另一方冷静、克制、沉默的面容。

      他不是媒体业内人,却也靠一手文章吃饭。白玉堂比谁都清楚,现在不比几年前,什么话都能说,什么文章都能发表。展昭这样面上好言好语却文章招招致命的刺儿头在业内称得上稀奇,不求财、不问权,碰上人间疾苦事,捅破天也要写,愣是软硬不吃。为他拍手叫好的多半是行得端坐得正之辈或是无权无势无富贵的寻常人,其中还大多或是看过他两篇文章,或是知道几桩新闻,对他的名头却一无所知。而真正知道展昭的人,无不是嘲讽他不懂规矩、不知进退、不讲分寸,又或因自身利益怕他惧他恨他,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展昭不是没吃过亏。

      又岂止是没吃过亏。

      使绊子、穿小鞋乃至因刁难喝伤了胃都是小事。厉害角色难免真刀真枪地暗中下手、讨人性命,他总共也就同他遇上过一次,但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这是文明社会。

      他拂过那背脊上的刀疤,也吻过脖颈后的烧伤,熟悉那肩上救人时被玻璃碎扎出的划痕和手臂缝针的印迹,在情至热烈时缄默不言。情爱浓烈如同饮一杯烧喉烈酒,让他昏了头,明知水中月难捞也要心动,要不人怎么常说天雷勾地火、野火燎不尽。哦也不是不尽,吵烦了,话多了,讨人嫌了,自然就分了。饮食男女、成年情爱,图个快活罢了。合适就热烈相拥,不合适就利落了结,好聚自有好散,成年人各有抉择,有什么放不下的。

      这杯酒一醉三月……简短,又漫长。

      而比起那些将人按在门后热吻的三个月,分开后的半载应该更久。

      久到足以忘记深夜胃痛时递出的药、医院陪床打点滴戳青的手背和眉目间那一点春风笑意。可显然并没有。他只是寻个东西,信手一翻,这冷静的生活里处处都是烦人的痕迹。

      当然,最烦的还是本人。来的莫名,走的无声。

      那枯死的盆栽要是有脑子都猜得到,这人昨夜把酒当凉白开喝了多少斤。喝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大发酒疯,雨夜做什么流浪的落汤猫。

      要说要骂要刻薄的话都在昨夜说尽了,他就只会喵!喵个头。

      边喵还边要嫌他烦。

      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自己莫名其妙跑上门来。

      展昭还能为什么喝酒,总归不是为他也不是为他自己。除却必要的应酬,展昭是滴酒不沾的。当初旁人满心精心为他下个套,把他骗进去,等着他笔下文章成为谎言、成为他自己所厌恶的人血馒头、成为拿钱办事的口诛笔伐、成为索命的绳子……这样的天昏地暗时,他不曾因失落和茫然沉迷酒精。展大记者为人清醒,不屑于纸醉金迷的凡俗之物,永远热烈,永远目向光明,永远怀抱鸿鹄之志。

      他清楚,考警校或能名正言顺,于展昭而言却不比一个小小的记者自由地行天地、问民生。

      而正是如此,正是笃信文明与公正、坚信光只是一时未有照亮此间大地,展昭才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为驱赶着那些晦暗与不公尽绵薄之力。他志向在此。他就是要管天下事,做那万民耳目。

      笔就是他手中的剑。

      *

      展昭出了小区,夏日清晨还没有热的过分,但太阳早早破云而出。

      他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机没电,兜里没钱,连个共享单车都刷不了。展昭正捂着胃,皱眉地打量着不远处的早餐店,心想那锅粥或许很快就好了。他思绪飘到这,竟看到这大清早的竟然就有外送员上工,骑着小黄电驴到了小区口。不过这仔细一看,小电驴车尾的箱子开着口子,没装外卖,倒是插着一束玫瑰。

      香槟玫瑰,中间舒展着一株向日葵,还沾着露水。

      展昭有走神,想起很久之前,一并庆祝胜利的夜晚白玉堂说应当买束花,二人还真就脑子发抽满街找花店。好在花店没有全部打烊,白玉堂挑来挑去,还是挑了一束全然不合庆祝之意的香槟玫瑰,又指着店门口小黑板写的活动,揶揄他:“买十送一,再选一株吧,展大记者。”

      这满花店的花种他能报上名的屈指可数,就选了一株向日葵。

      白玉堂有些意外,信手拣起一株,似乎笑了一笑,“倒是挺合适你的。”

      花店的射灯明亮地投在他的头顶,锋利眉眼也低垂着,却自有神采飞扬,仿佛手中握着世界。

      展昭一看就看了许久,心说晚饭那杯果饮果然掺了酒。

      白玉堂诧异地回头看他,无声反问,见展昭摇头才去结账。他头发又有一段时日懒得去修剪,半长不短,只未免挡住眼睛信手抓两把就出了门,发尾贴着风衣的领子微微打卷,这并不损白玉堂天生优越的样貌。他站在这就好似站在聚光灯的中心,比外头商业大楼超大屏幕上明星广告还抢眼。早几年圈内不乏有人拿他样貌说笑,说这张脸往书封上一印,多的是人买单,还愁什么印量和库存;话说得难听些,更有讥讽白玉堂每次签售会动静大得都跟走红毯似的,那些小女生哪个真是冲他书来的,分明是抱着本书为那张脸尖叫,干嘛不投身娱乐圈。

      当然,这话惹恼了白玉堂,那几家出版社再没拿到过他的作品授权,同行的作者也没得过他半个好脸色。

      他天生如此自负、如此恣意昂扬。自当一生如此。

      他想着想着,脑海里竟然隐约跳出了昨夜断片时的部分记忆。

      “……”喵不喵的倒是不记得。

      但是在堆满杂物的客厅里拉扯……啊不,搏斗的时候,绊到脚、吐了两人一身倒是画面很清晰;当然后面被气昏了头的白玉堂拦腰拖进浴室,按在墙上扒衣服的画面也很清晰;当然,再然后他气冲冲地抢过花洒滋了白玉堂一脸水的画面更是清晰。没把沐浴泡泡吃进嘴里已经算得上成年人最后的体面,倒是醉醺醺时打不过人,又被强硬灌水漱口,手脚不能动弹,就往人肩上咬了个深切的牙印。展昭不由自主地“嘶”了口气,隐约觉得自己有些牙痛,而白玉堂把他拽起来,咬着牙、一言难尽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的画面就仿佛录像带卡住了。总归在浴室里扭打不是什么值得庆祝和纪念的回忆,你来我往,谁也没讨得半分好处,哪怕这个被折腾的对象从时间线上说是前任。

      大约半年前,他提的。

      展昭又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手机,没电,屏幕当然不会亮。

      他只好握着手机往大路上走,心说今天要迟到,在路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正逢早高峰,白玉堂的家虽是典型的单身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但却买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小区。从这赶去上班,可谓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多久果然如展昭所料,堵死在车水马龙里。好在他不算着急,反正这路程急也无用,他这身无分文也不能跳车说师傅我跑着去。只是在龟速移动中,展昭看着窗外,在车一停一走中竟晃出了些许的困意,一时分不清脑海里冒出来的是昨夜醉酒的细雨还是糊涂梦里在下雨。一年四季的雨都是冷的。

      空虚的胃又一次隐隐作痛,让他得了几分清醒,没在出租车上睡过去,反倒在车上思索昨夜他到底怎么来的。

      酒驾当然不可能,昨夜考虑到应酬少不了饮酒他根本没开车出门。

      只是按白玉堂口中那个荒诞离奇的说法,他那个状态能准确找上门去实属奇迹。这前任的家门,他可是半年都没见过了。

      展昭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好笑。

      白玉堂和他说是同圈人,又不完全。他俩是校友,这也不足为奇,帝都首屈一指的大学也就那么几所,只是他前脚毕业,白玉堂后脚入学罢了。所以,他们不是因此相识。

      他替同事接了一期采访任务,才有了与白玉堂的初会。那天就在下雨。

      这位刚入校就名声大作的风云人物也早有耳闻,是个天才,或者,更直观的说,是各大出版社的香饽饽。

      据说白玉堂跳级出国读了商学院,但在国外呆了几年,竟然又调头回来读起了中文系。如今纸媒式微,出版业在互联网冲击下自然也逃不了被称为夕阳产业的命运,但白玉堂的书好卖。是真的好卖,在图书热销榜上一骑绝尘,首印回回脱销。像他这样年轻又在这个时代能抛开版权、光靠版税上作家富豪榜的已经是稀有物种了。何况白玉堂所写的也不是什么市面常见的畅销作,不谈成功,不问风月。

      他只写两种书,快意恩仇的武侠和荒诞不经的幻想,文风独具一格,旁人模仿不来。

      身为媒体人,不,身为一个好书之徒,展昭自然拜读过白玉堂的大作,他桌面就摆着两本。

      白玉堂见过,还故意给他签了个大名上去。

      不过当初因是临时顶替、时间仓促,他的功课称不上完备,倒是先从同事口中得知这位白大艺术家脾气不大好,不喜欢接受采访。最要紧的是,没看过他的书就来采访,会被直接丢出去。他虽好读书,但平日委实没什么空闲读小说,尤其长篇连载的武侠,而采访的问题也是同事精心筹备。这当然不大妥当,展昭来的那天,干脆买了一套书在小区楼下的亭子里看完再说。

      那风雨大作,展昭看入了神。

      “好看吗?”那人就从雨里冒了出来,打着伞站在亭外,问得满脸嚣张。

      展昭想了想,却笑问:“你不知道吗?”

      热销榜第一,的确名不虚传。

      而比起广受喜爱的武侠小说……刀光剑影、侠骨柔肠固然读来畅快,但他更喜欢那些荒诞离奇的幻想。说筑造规矩的王国会吃人的字、说无典籍的土地传唱诗歌被掐死的荧虫、说玫瑰花里长出的种子人被蛆虫啃食的半生、说养人为畜的国度一棵会思考的树、说投生到一头死猪身上的达官贵人……说的更多的是荒诞里的离经叛道,离奇里的不拘世俗。遣词造句无不尖刻、辛辣,阴阳怪气。这些短篇小说只出了几本合集,并不如武侠畅销,不过有时借着“白玉堂”和他的武侠作品的好名声,也能不积库存。说来好笑,卖归卖,次次褒贬不一,有的人看来故作深沉、不知所云,有的人看来字缝都是讽刺。因而同为读者对白玉堂的评价也有些两极分化,爱者赞他当代文豪、文坛新星,恨者嘲他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多拿因他旧事而生的网络流传梗“学商救不了中国人”取笑他碰瓷。

      但展昭爱不释手。

      白玉堂生性狂妄,却从不自比文坛泰斗,只管号称大艺术家,管自己执笔著书叫创作艺术。文学艺术、纯属虚构。展昭闲来翻阅几次,每每垂目只叹,分明是一些脱离现实的幻想,却篇篇字词举轻若重,让人有迎头一刀、血溅五步的头皮发麻感,还有……执笔者对眼下世道强烈的、刻薄的感情。

      笔就是刀。杀的是纸中人,问的是世间恶。

      *

      白玉堂醒时,一摸床头的钟。15:14。

      睡得头都痛了。他扶着额头起身,没觉得睡了个好觉,反倒被这破梦搅得心烦意乱,又瞪着被子片刻,想来应该是被子的错。白玉堂心不在焉地将被子抖了抖,竟是抖出一枚腕表,才想起昨夜把人拖进浴室前的确给他解了表顺手丢床上了。他难免又有些咬牙切齿,平静生活如池水,丢块石头不过起片刻波澜,但也挨不住天上下石头雨。

      这人是不是酒没醒,就几样东西还能丢三落四?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将手表搁床头,结果又碰亮了钟,在拉着窗帘的昏暗房间里再度看了过去,后知后觉地想起:草。这钟展昭买的。

      他看展昭早就谋划好了给他选个好日子送终。

      白大艺术家骂骂咧咧地起身去寻手机,这一气之下恨不得寻个同城快递把这屋里大大小小添堵的东西全给展昭寄去。只是寄件页面还没打开,一条微信消息先从屏幕顶弹了出来。

      【白老五,你又招展记了?】

      “……”白玉堂盯着那条讯息,骂草的肺活量蓄势待发,微信又跳了一条,备注还是“丁三”。

      【不是你自个儿说纠缠未免太没风度,啧,食言而肥。辣鸡耗子.JPG】

      “……”白玉堂牙关又痒了,但还是回复了一句:【你眼睛长监控上了是吧,线路够多啊。】

      丁三:【不然按展记那敬业人设,今早能迟到整整四十分钟?垃圾桶里怎么没你呢.JPG】

      丁三:【你不招他,谁能把他气的魂不守舍?人民除四害怎么漏了你.JPG】

      丁三:【我跟你说你俩要分就干脆点。】

      丁三:【以前谈的时候吵吵好好,一时蜜里调油一时水火不容也就罢了。】

      丁三:【大哥,2022年了,成年人不要搞什么死缠烂打、破镜重圆的狗血戏份。我的瓜都不香了.JPG】

      在接连的信息轰炸里,白玉堂挑眉,想了想又回:【你又往他们报社去做什么?】

      丁三:【追人,不行?】

      丁三:【他单身我未嫁,又不是插足,要你俩没事,那就没你事。你放心,得手后请帖必有你一份,媒人。】

      白玉堂嗤了一声,干脆拎起手机点语音:“少写点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骗人东西,脑子写傻了把自个儿也代入什么万人迷女主了是吧?”

      这回对面没回。

      白玉堂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沉默了好片刻,伸手捡起了茶几上的烟盒,却半天打不亮火机。恰好微信回复迟迟响起,仍是丁三,来的是一句后知后觉但洞见其奸的问话:【你刚才那意思,今天真见他了是吧?】

      “……”他无语心烦地作罢,将烟盒和火机都向对面一抛,投进了垃圾桶里。

      “咚”的一声响,塑料的垃圾桶摇摆一下,横倒在地。他摸着肩上的牙印,侧头看了好一会儿窗外迎风招展的睡衣睡裤,再度戳开了手机的寄件页面。语气不明的声音随后才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这回又不是我招他的。”

      *

      展昭临下班的时候,接到了快递电话。

      他有些意外,让快递小哥放前台代收,但那小哥说不行,“寄件人重金保价,要本人收,劳烦您亲自取一下吧。”

      展昭只好搁下书,下楼来取。

      不取不知道,真是好沉一快递,两箱子,一重一轻,一大一小,捆了不知多少圈胶带,这架势还真分不出寄的什么传家宝贝还是搞什么垃圾分类。再看看地址……哦。展昭平静地签收,顺便拒绝了前台小妹递来的剪刀,抱着这一箱子又上楼去了。同事王朝正扛着摄像机外采回来,见着展昭将俩箱子端进电梯,诧异道:“展记买书了?”

      展昭微微摇头,笑了一下:“一些旧物。”

      王朝摸不着头脑,但展昭已经出了电梯,回自己工位去了。

      他也确实没有打开的意思,顺手就放桌上了。

      白玉堂能给他寄什么,无非是之前落了什么东西,他瞧着膈应所以故意不丢、给他寄来了。

      难怪白玉堂的客厅乱的不能见人,虽然有几分他们在客厅搏斗的功劳,但仔细想想,主要原因还是在他去之前客厅就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这人爱干净,但是东西除非就放在面上,不然一定要自己放的才知道在哪儿,所以从来不叫保洁上门。他自己收拾,表面上至少是干净的,只不过是仗着自己记性好,收拾一通,什么柜子都塞罢了,还振振有词说那叫乱中有序。

      等展昭看不下去,把东西归类收拾、摆放齐整了,他又理直气壮当大少爷,每每寻东西就使唤展昭去取。

      “展记,忙什么呢?还不下班?”赵虎准备下班,溜溜达达路过,一探头。

      “没……”展昭答了半句,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呃……?”赵虎瞪大了眼,不由嚷嚷,“展记,你整个大木桩子干嘛?不是,这么大一木桩子,哪儿整来的?”

      “……”展昭失语地看着这沉甸甸的箱子。

      他一时想得入神,竟是顺手把箱子开了一个。还是那个大的。

      箱子里没装什么他以为的旧物,倒是塞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木头桩子,不厚,但是要和手还未必抱的拢。一旁赵虎还在咋咋呼呼,撸着袖子说:“展记,这该不会是什么恐吓吧?你等着,我这就报警,绝对把这背后搞小动作的孙子揪出来!”

      “……不用。”展昭哭笑不得。

      恐吓倒不至于,最多就是某个大艺术家把大半年前就说要做棋盘的木头桩子寄来,就为骂他一句木头。

      不过……

      展昭又想了好一会儿一些旧日里木头开花的无语笑谈,一转头见赵虎满脸不信,无奈地合上箱子,安抚了一句:“没事,这木桩子……呃,我有用。”

      赵虎:“……???”

      “我先下班了。”展昭也顾不上赵虎那离奇的目光,又抱起两个箱子往外走。本来念着车没开来,明天再带回去,现在看来留在办公室实在太奇怪了。展大记者脚步匆匆,又端着箱子钻进电梯。

      一并到点打卡的同事大多一言难尽地看着展昭抱俩箱子,差点就要问一句:“展记要跳槽了吗?”

      好在打车回去的路上并没有发生尴尬的意外。不过他因当初屋子租得急,如今住的远,再加上晚高峰又堵车一会,展昭到小区的时候,天将将黑了。只留了些许云霞粉紫,染在天的尽头。

      展昭抱着两箱子下了车,迎头就看到小区树下,一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个小行李箱上,双臂搭着把手。也不知何时来的,整个人背着他,懒洋洋地挂在把手上,歪靠着头看夕阳从高楼间坠下,一只手还在摆弄手机。夏日黄昏的风带着几分灼热,吹乱他的头发。

      那身形,他喝糊涂了都认得出来。

      可不正是那罪魁祸首。

      *

      “……”展昭想了一会儿,还是抱着箱子上前。

      白玉堂听着动静,坐着那黑色的小行李箱,无处安放的长腿稍稍一蹬地面,轮子便转了过来,“唷,展大记者可算下班了,我还以为你今夜准备住在报社了。”他挑着眉不大客气地说。

      展昭端详白玉堂的眉目神态片刻,才说:“找我?”

      “……?”白玉堂微眯起眼,目光隐晦地从展昭抱着的箱子瞥了过去,才说,“不,我找我的东西。”

      这顶着一张债主的脸,他还不如说是一时上头,来讨昨天的债来的。展昭神色一动,见白玉堂颇有卖关子的意味,只是“哦”了一声,从容地抱着东西从他身边路过,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白玉堂也不追,只坐在那小行李箱上,似乎也没打算挪步。

      他的手机屏幕再度因为消息亮起来。白玉堂扫了一眼,是丁三迟来的啰嗦嘲讽:【少看不起风花雪月,你和展记搁那儿花前月下、如胶似漆就不是风月之事了?】

      他不紧不慢地敲了一句“无关风月”,得到丁三一个白眼:【有本事你别再招他。】

      白玉堂轻嗤一声,不回了。眼见着展昭要进楼,就轻轻蹬着地面,慢吞吞地滑动行李箱近了一步,高声喊道:“展昭。”

      展昭停步。

      “你昨天来找什么?”白玉堂问。

      展昭敛着眉毛无声笑了一下,回头瞧他。天黑好似就在一瞬间,树旁的路灯亮了,正描画白玉堂的面容。展昭说:“找我的东西。”

      白玉堂剔眉,微微抬起下巴,昏黄灯光落在他锋锐眉目之间,接着问:“还没找到?”

      “……”展昭这回愣了愣,好似听出些意味,低头看了一眼抱着的箱子。他只迟疑了一秒,虚虚抬了一下眼,就搁下箱子,当场将那个轻的、小的盒子拆开了。软软的泡沫纸包了几层,装着一束被困多时、车马劳顿,有点蔫巴巴的花。一束围绕着向日葵的香槟玫瑰。

      一些过去的声音穿过夜晚的风到来,不记得何时的事了,只记得那把嗓子带着笑,明亮又招人:“展大记者铁树开花,想是难得一见。”

      展昭被这把戏无语了一瞬,到底失笑,“就这?”

      白玉堂仍懒洋洋地坐在那头,好似就和着过去的风,抬着声慢悠悠地问:“怎么,老树开花不能有第二回?”

      “开同一枝就未必了。”展昭却说。

      话虽如此,他托起那束花,也一并拣起了话花束里夹着的卡片。但借着灯光细看时,是真的愣住了,不是写了寄语的花束卡片。展昭抬头望他,目光含着笑意,镇定地反问:“你来找你弄丢的东西?”

      “不,”白玉堂这回又改口,“来找我弄丢的人。”

      楼道的灯光照亮了展昭手里的东西。

      夜晚的月色无声地注视着两人,风浪在头顶叶间翻滚。他终于起身,拖着拿行李箱步步走近展昭,俊秀眉目间尽是坦荡张扬的笑意:“托您丢三落四的福,展大记者。你没找着,我就自己寄来了。”

      是一张身份证。

      他把自己寄来了。

      *

      是无关风月。

      他爱他的灵魂,本就无关风月。但若为此行风月之事,有何不可?

      End.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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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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