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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山崩(7) ...

  •   弘毅虽在病中,但前朝后宫的事休想瞒他一点,
      “这个韦常棣,真是辜负了孤对他的信任!”他一掌拍在宝座的扶手上,气得脸孔发青。
      “皇上息怒,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严怀恩赶紧送上茶来,又是抚背又是捶腿,好一番安慰。
      弘毅喝了半盏茶,脸色逐渐回转过来,低言道:“人既然死了,也不必再管——”
      跟随帝君这么久,身边人当然知道弘毅后半截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常棣该死,孤也是小瞧了昙华。”
      昙华不出手就不出手,一出手就一箭双雕,死了昙华,害苦了韦月眉。
      这样的手法与机灵与当年刚从西岭寺回来的弘毅是多么相似。都是不争不抢,一出手就是杀招、狠招。
      人最忌惮,就是与自己相似的人。
      “皇上,要不臣去——”
      弘毅摆了摆手,“不急,再看他几日。”
      严怀恩问:“那个怀孕的宫奴又如何处置?”
      弘毅把头沉沉落在枕上,“不必留着。”

      天气在几日里急转直下,几场北风与零雪,让人尝到初冬的寒意。
      弘毅早朝去后,霁月生起火盆,凤鸣宫里烘得暖融融的,仙珠便在暖阁闭目养神,睡回笼觉。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得有小童子在她耳边喊,“姨姨、姨姨。”
      她猛然睁开眼睛,昙华的脸印入眼帘。下意识地笑道:“刚刚是你叫我姨姨吗?好久没有听到你这么唤我了。”
      “吾刚刚叫的是皇后,没有叫姨姨。”
      “是吗?”仙珠有些失望,伸手把鬓角上的凤钗扶紧一点,笑道:“大概是我做梦了。听你叫我皇后真是生疏,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姨姨。”
      霁月知道两人有话要说,拿来圆凳,又端来茶果点心。和两天前比起来,昙华的样子憔悴许多,低着头,“昙华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仙珠拿过茶果子,塞到他手上。
      昙华接过茶果,并不放到嘴里,“吾想通了,吾要仿唐代高僧玄奘,重走西域取经之路。”
      仙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连问了好几次,你说什么?
      “吾想去西方取经。”
      仙珠手里的茶果掉到地上,他这通,未免也通得太过。
      “不准!怎么弥乐要远走高飞,你也要远走高飞?昙华,你不是真的和尚,你记不记得,你本叫德邻。这个名字还是先帝亲自为你取得。当年,我送你去西岭寺当和尚是为了保护你,不是要你真的做和尚。现在你大了,你可以还俗,可以做世子,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你曾经不是很不喜欢做和尚吗,现在可以不做了。你为什么又要做和尚呢?还要学玄奘,走那么远的路,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一路上艰难险阻,危险重重的。你这孩子,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传经的路上危险,但哪里又不危险呢?吾活了十几年,三起三落,人世间最大的福享了,最大的苦也受了。现在吾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和尚,吾也想做和尚。”
      “昙华——”
      “请皇后成全。”
      “我不成全!”
      “如果皇后不能成全——”
      他的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额头贴在地砖。
      “那么——就请姨姨成全德邻吧。德邻下定决心,任谁都不能阻挡。”
      ——————————————
      咏阳永远记得,昙华离开京师的那天,还没到一年最冷的时候,但那一天真是冷到刻骨。
      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挂在天上,空气中却没有一点热气。四面八方的冷气把人都要冻僵过去。
      她求了皇阿娘,要送昙华,送了一程又一程。
      昙华劝她,回去吧,快回去。
      咏阳固执地说,让我再送送你,再送送。
      她心里好像有种感觉,昙华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他们永不会再见。
      “对不起啊。”咏阳自责地道:“还是救不了她。也不知道他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究竟是死还是活。”
      昙华摇摇头,“是我的错。”
      咏阳吸了吸鼻子,抬头又去看天上昏黄的太阳。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令昙华熟悉又久违的旧荷包。
      “物归原主。”
      昙华没有拒绝,接过荷包,捏在手心,感慨地道:“还给我也好,这个荷包是我的护身符。有它在我身边的时候,过得再不好也能化险为夷。”
      咏阳知道留他不住,又忍不住相留,“就不能不走么?”
      “我不是不想留下,而是我一旦留下就会给你们带来血雨腥风。”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咏阳,你要保重。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姨姨与途哥儿。”

      咏阳目送昙华一行人的背影,蜿蜒消失于官道的远方,起起伏伏的山脉,像一张巨口渐渐把他吞噬。
      “走吧。”单望走到她的身后,“不要哭,他是去追寻他自己去了。”
      “谁说我哭了!”咏阳犟嘴,眼泪却哗哗直下。
      前不久她在这条路上送走弥乐,如今又是昙华,再过不久,当她踏上这条路,又是谁来送她?
      “单望,你永远陪着我吗?”
      “当然。公主在哪,单望就在哪。”
      咏阳破涕为笑,既开心又嫌弃地道:“我开玩笑呢,谁要你陪。”
      单望也跟着笑,却不再说话。
      他知道,认定的事情去做就好了,认定的人一辈子去保护就好了。

      昙华走出七天,传来噩耗。在经过芥子山的时遇到猛虎,不幸身亡。
      回来传信的人带回了一只带血的旧荷包,据说,遇到老虎时,昙华没有跑,也没有抵抗,如佛经中的摩诃萨倕把身体奉给饥饿的老虎。
      仙珠握着荷包,失神地走到华英殿内,看着空空的殿宇,簌簌落下的菩提树叶,静静矗立的佛像前放着一束凋谢的残花。
      她伸出手去,刚摸到花朵,枯萎的花瓣便纷纷落在佛前。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鞋,刹那芳华。
      ————————————
      昊麟是亲王贵胄,即使下了大牢,待遇也比一般人要好得多。虽没有锦衣玉食,也不会饿着,冷着,更不会有人给他动刑。
      叶魁好也劝过,歹也劝过。他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什么都不说。
      他心里认定,说就是个死,死扛到底还有一线生机。大不了关个十年二十年,出去还是好汉。他做人的宗旨就是,要么流芳百世,那么遗臭万年,绝不做那庸庸常常,泯然众生的人。
      靡靡冷雪,爆竹隆隆,昊麟盘腿坐在地上,掐指算着时间,又到上元。
      他闭着眼睛,想:仿佛是才过上元,又到上元,御街的人潮,樊搂的灯火,漫天的烟花,一幕幕似到眼前,又到心间。
      思来想去,还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光最美好。
      可惜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寒冷的冬日传来,更显冷意。昊麟在冰冷的囚室走来走去,他都被关在这里小半年了,仙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今日是上元节,她会来吗?
      突然,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裙摆拖地之声。
      他若带喜悦的回头,却没有看到想看的人。
      韦月眉被人搀扶着进来,一身素缟,面色憔悴,曾经平滑的眉眼间布满皱纹,身体赢弱得比老人还要不堪,如经大病,又像历了沧海桑田。
      狱卒端来一张椅子,搀扶着她坐下,然后全退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
      她也并不看他,欠着身体,喃喃道:“是啊,我怎么来了……”
      “你来干什么?”
      她还是喃喃,“我来干什么……”
      昊麟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向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小窗,“没事就走吧,这儿晦气,不是皇贵妃待的地方。”
      韦月眉没动,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立起身体,激动地问:“你……认识常棣吗?”
      昊麟道:“认识,他不是你弟弟么。”
      “怎么认识的?”
      昊麟看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的她来得奇怪,问得奇怪,说话也很奇怪。
      “他自己来找我的。”
      “找你做什么?”
      昊麟警惕地道:“没什么,我们投缘,经常在一起聊聊天,说说事。”
      “你们常说什么事?”
      “这与你无关。”昊麟讥笑道:“男人与男人之间能谈什么,风花雪月之地,烟花柳巷之事罢了。”
      韦月眉颤颤发抖地道:“还记得乾清三十二年,我与你第一次恩断义绝,常棣生于乾清三十三年——”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了!”
      昊麟脸上闪过惋惜的神情,但这惋惜不仅仅是因为那年轻的生命,更有是自己未完之事业。
      “太可惜了,他是个有为的年轻人。本可以做一番大事业。”
      “你刚刚说是寻花问柳地事,现在又是大事业,你到底和常棣交往到多深?你到底要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昊麟完全呆住,“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你的孩子!”韦月眉疯了一样连说了三四次,说完之后,自己也崩溃了,捂着脸痛哭。锥心刺骨的痛,像钢仞穿透灵魂。
      昊麟还沉浸在常棣是他儿子的这个震惊的消息,他先是狂喜,然后是彻底否认,最后又是懊恼痛苦。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昊麟想起常棣的音容笑貌,扼腕不已。如果早知道,如果早晓得,平白得个这么大的儿子,做梦都要笑醒啊。
      “你快告诉我,常棣是怎么死的?我要与他报仇!”
      韦月咬牙切齿,“常棣死于西域狼毒!”
      昊麟股颤颤,汗涔涔,倒退几步。他走到桌边,抓起水壶,猛地又把水壶放下,“狼毒……是我交给常棣的,我想让他把昙华拖下水。”
      话还未说完,韦月眉尖叫着撕打他,“天下还有你这样的父亲!你这样的父亲——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
      昊麟不躲不避,承受着她的拳打脚踢,“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我儿子啊!”
      韦月眉滑跪到地上,悲戚哭道:“报应、报应,都是报应!人在做,天在看。想要害别人的孩子,结果反害到自己身上。报应、报应啊——”
      凄厉的哭声像女鬼一样,瘆人心慌又令人心疼。
      他们的一生,从此往后就这样了。
      无穷无尽的追悔莫及,不死不出的禁锢一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7章 山崩(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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