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湖》倩女雪千寻

2、江南春雨

　　桃花村原来没有桃花。
　　江南四月，草长莺飞，村内处处山花烂漫，惟独不见那种芳华独妍的桃花。
　　然而，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桃花的女人。
　　她牵一匹灰马，缓缓趟过小河，纤瘦倩影在明丽春光里婀娜颤动。一件极朴素的布衣穿在身上，不仅掩盖不住她的光彩，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动人的风情。
　　她朝我走近，姿容体态清晰地呈现于我面前。仔细看来，她并不算多么美丽，不及老板娘。但是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摄人心魂的魅力，足令天下男人为之倾倒：一头青丝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乱发半遮住清秀的素颜。她的眼睛很大很黑，闪烁着神秘空灵的光。此时她虽是不言不笑，我却仍然可以想象得出，她依偎在情人怀里时娇俏妩媚的神态。
　　我上前对她礼貌地一笑：“大嫂，请问您是否名叫桃花？”
　　她迟疑片刻，迷茫点头。我抚摩着手里的骨灰盅，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呆呆望向我，眼神突然锐利无比，紧紧盯住我的手，像是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我有点惊慌，不由倒退了一步。
　　她两手拽住马绳，颤颤问：“那里面装着的……是不是我丈夫？”
　　听到她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方才那句话实在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怪不得盲武士曾将我的声音错认成他的妻子。
　　一想起他，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对他情苗深种，他却至死仍牵挂着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我垂首，低声道：“是。”
　　桃花手一松，不知所措地回过身，虚弱地趴倒在那匹马的背上。她的身子一挫一挫，脱力一般，头上的几根发钗随风乱颤。尽管我没看见她的脸，可我知道她一定哭得很伤心。
　　我的泪水也控制不住，湿透了前襟。春风徐徐吹动着我的乱发，轻柔如恋人的手，我的心一下子破碎了。
　　桃花猛然回头夺过我手里的骨灰盅，丢下身畔那匹灰马，跌跌撞撞狂奔而去，脚下溅起一串串水花。
　　我失神呆坐河边，许久。他就这样离我而去，离她而去，从此长埋黄土。如果他泉下有灵，也许看得见他那曾经不忠的妻子因他的逝去而痛苦忏悔。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女孩子如此痴情地爱慕着他。
　　而我，直到他死去，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后来当我再次在盲武士坟前见到桃花时，她已经疯了。
　　她披头散发跪倒在泥地里，口中喃喃自语，黑宝石似的眼睛里充满空洞迷离，脸庞消瘦苍白得吓人。她狂哭着，用竹枝一般的十指去挖身前的土坟，企图把心爱的夫君挖出来。她拼命挖着，双手鲜血淋淋，周围的村妇们手忙脚乱地拉扯住她。
　　我隐约看到一名黄衣男子立在远处遥望着她，似有戚容。
　　我不忍多看，骑马逃离此地，耳边依旧听得到桃花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我在小树林里穿行许久，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我回头一瞥，原来是方才那男子。
　　当他掠过我身畔时，我认出了他——黄药师。
　　江湖上侠名远播的英雄人物，当今数一数二的剑客，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我依稀记得，每年春天他都会去沙漠看望欧阳峰，并且总是自东边出没，这个习惯一直维持了许多年。
　　但见他眼含热泪纵马疾奔而去，满头长发随风翻滚，宛似瀑布。黄布衣衫飘荡在春风里，潇洒清逸。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 ：黄药师，就是盲武士那位最好的朋友，桃花所爱恋的人。
　　满怀着痛楚孤寂，我离开了这个叫桃花村的地方。我想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我亲眼目睹了桃花的凋谢枯零。
　　我的盘缠用光了，无奈之下只得沿途乞讨。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我身着男装，即使在大街上过夜也安全得很。
　　这天晚上我路过清风镇时，天骤然下起雨来。绵密春雨轻似春愁，笼罩着几分惆怅诗意，是诗人们笔下的境界。可是无家可归的我，只好躲在一户朱门绣阁的屋檐下，分外凄凉。门开了，一位娇美如花的佳人出现在我面前。
　　她大约三十几岁，高贵雍容，云鬓斜插珠钗，两颊淡施胭脂。一件轻若烟雾的玫瑰色纱衣裹住丰盈玉体，宝石蓝曳地长裙，恍若月殿嫦娥。她那流泻的艳光照得我无法睁眼，头脑竟微微有些晕眩。
　　她轻声问：“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我失声道：“怎么……你看得出我是女的？”
　　她嫣然一笑：“天底下哪会有像你这么白净秀气的男人？姑娘 ，你是不是迷路了？”
　　我低低道：“我远道来探亲，盘缠用光了，实在没法回去啦。”
　　她端详着我：“那你就留下来吧。只要你愿意帮忙，工钱一文也不会少给你。”
　　我欣然应允：“我什么活都愿干，你尽管吩咐！”
　　她微微笑着，素手在鬓间一拢：“这里的人都叫我秋老大，你就叫我秋大姐好了。”
　　我急忙恭敬一揖：“秋大姐。”
　　秋老大对身边一名丫鬟道：“带这位姑娘去沐浴更衣 。”
　　我在一个漂满花瓣的水池里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丫鬟送来的缀满宝石珍珠的纱裙，顿时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我正陶醉地欣赏着自己映照在池中的倒影，却见秋老大走过来 ：“从今天起，你就叫翠浓了。”
　　翠浓？我心头一惊，颤声问：“秋大姐，你要我去卖笑？”
　　她点点头：“你刚刚不是说，你什么活都愿干吗？”
　　我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这里是妓院！我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妓女！”
　　秋老大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进了我牡丹园，除非有人肯赎你，否则休想离开。”
　　我泪如雨下，想不到初涉江湖 ，就误中恶人圈套 ，落入烟花坑。我往后的日子将如何度过？难道真要把青春白白耗费在这纸醉金迷的风月场中吗？
　　我几乎快跪下了，哭道：“求求你……放我走吧！”
　　秋老大语气渐转温和 ：“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何必非要走呢？你若不肯作践自己，那就当琴师吧。每天弹琴给客人听，也能赚不少钱呢。”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留了下来。牡丹园是整个江南最繁华的青楼，日日夜夜 ，宾客如云。我跟秋老大学会了弹古筝，并将客人们最爱听的曲子《倩女幽魂》弹得滚瓜烂熟。
　　这天黄昏 ，我正坐在花园的凉亭中弹琴。那些庸俗的王孙贵族皆喝得烂醉 ，同姑娘们打情骂俏着。我闭上双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盲武士英俊而憔悴的脸庞。
　　两行清泪自我粉腮滑落，溅到正在琴弦上跳动的十指上。一时间 ，我忘却了身在何处，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龙门客栈。而他，头戴斗笠，身穿棕衣，出现在我面前……
　　“弹得真好！”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自耳边响起，我从幻梦中惊醒，连忙起身相迎。站在我面前的是位身穿绫罗绸缎的青年公子，腰悬佩剑，风流倜傥。我低眉垂首道：“公子过奖了。”
　　这时秋老大一袭紫纱衣裙，飘然而至，娇唤：“南宫少爷 ，你来啦？”
　　那公子笑道：“怎么，我不可以来吗？”
　　秋老大粉面含春：“翠浓，这位就是咱们江南鼎鼎大名的南宫世家大少爷……”
　　那公子朝我拱手：“在下南宫剑，愿同姑娘结交 。”
　　我连忙盈盈还礼：“小女子愧不敢当。”
　　短短半个多月，我已由一个毛手毛脚的小伙计蜕变成一位仪态万方的妙人儿，真该感谢秋老大孜孜不倦的教诲。
　　我悄悄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继续抚琴。整整一个晚上，我隐约觉察到有一双火热的眼腈在盯着我，是南宫剑。
　　往后几日，他一直都来牡丹园光顾。奇怪的是，他从不叫别的姑娘陪酒，总是一个人自酌自饮。无论他坐的位置离我有多远，那勾魂夺魄的目光都不曾自我身上挪开。
　　终于有一次，他喝醉了，冲过来抓住我的手，温热的酒气喷到我脸上：“翠浓，我喜欢你！”
　　平生第一回，有人向我表白说喜欢我。
　　我心头狂跳不已，忍不住朝他望去。只见他黝黑的面孔，乌浓的眉眼，厚重的嘴唇，虽然不算俊美，却有一种狂放的阳刚之气。
　　他拥抱住我，紧紧地，令我喘不过气来。他的唇吻在我的脸上，出奇地灼烫，渐渐移向我的嘴唇……
　　我突然意识过来，急忙使劲推开他，尖叫起来：“你想干什么？”
　　南宫剑喘息着扑向我：“我真的好喜欢你！翠浓，嫁给我吧，我要你做南宫世家的少奶奶！”
　　“南宫世家的少奶奶”，多么诱惑人心的字眼，这恐怕是无数少女一生一世都难以企及的梦想。而我，不过是名烟花女子，却有幸得到南宫少爷的垂青。我不由想起老板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老娘生平最爱的就是钱！”
　　我从出生到现在，尝尽了清贫滋味,从未享受过一分一毫的荣华富贵。也许这是天意，上苍有意安排我与他相识 ，从而改变我的后半生。
　　望着他渴盼焦灼的眼神，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婚期定在三日之后。
　　晚风轻悠，我独坐房中，心乱如麻。
　　秋老大身着粉衫，翩翩地走进来：“翠浓，你就要办喜事了，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我淡然一笑，走到窗前，遥望天边。月色如霜，清晰地映出我的心事 。
　　我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了：“秋老大，我好像……并不喜欢南宫少爷。”
　　秋老大柔声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能够找到好归宿，已经很幸运了。南宫剑一表人材，又武功高强，难道还配不上你？”
　　我叹息道：“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之所以答应他，其实只是……”
　　“只是为了南宫世家的金钱和地位”，秋老大接口道，“大多数女孩子跟你想得一样，这还不够好吗？”
　　“可是我早喜欢上别人了……”我鼓足勇气说。
　　“那他呢？喜欢你吗？”秋老大静静微笑，俏脸如一朵睡莲。
　　“不……他死了。”我再一次心似刀绞。
　　“那就忘记他吧。翠浓，这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比什么都幸福。”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平添了几分幽怨，在月光下更显静美清雅。
　　“你遇到过吗？”我问。
　　秋老大苦笑着，幽幽道：“曾经有人痴痴暗恋着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而我喜欢的人，就算我为他粉身碎骨，他也不肯朝我多看一眼。”
　　我有点好奇：“这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江湖头号杀手，名叫沈冲。”她的语气中流露出无尽柔情蜜意。
　　我刚想说话，却听她自言自语地续道：“只要现在他肯带我走，我情愿抛弃一切跟他在一起……可是，他却偏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那迷人的凤目里闪烁着晶莹泪光，恰似梨花带雨，凄绝美绝。
　　我有些鼻酸，一时间无话可说。秋老大眨眨眼，将泪水吞咽掉，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就是南宫剑的妹妹南宫蝶。”
　　一轮圆月穿过缕缕残云，银白透亮的光辉徐徐洒入窗口，沐浴着两个忧伤孤寂的女子。
　　三天匆匆而过，婚期像死期一样来临,我心中忐忑不安。
　　假如我真嫁给了南宫剑，成为南宫世家的少奶奶，虽得以锦衣玉食，却失去了自由，像一只囚禁笼中的金丝雀。“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终此一生，我都不会再遇见一个令我心醉神迷的男子，只好与不爱的人一起生儿育女，再慢慢老死……
　　我不要过这种生涯，我不嫁！
　　临近黄昏，南宫世家的迎亲花轿马上就要到了。我心存一线希望，来到秋老大跟前恳求道：“秋大姐，我现在真的后悔答应这门婚事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嫁给南宫少爷。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令你为难，可我实在不愿让自己委屈一辈子……你就放我回去吧！”
　　秋老大脸色竟出奇平静：“你要回哪里去？”
　　“回大漠，回我的龙门客栈，那儿是我的家。”
　　她点点头：“好，既然有家，就回去吧。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你了，这具古筝送给你作个纪念。”
　　她取来我我平时弹的古筝，用绸布裹好，郑重地交给了我。我无限留恋凝视着她，心中对她的敬畏和怨怼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像极了我的姐姐。
　　我低声道：“秋大姐，请你转告南宫少爷，就说翠浓对不起他，无缘与他白头偕老，请他另续姻缘……”
　　“我会告诉他的，祝你一路顺风。”秋老大温和地望望我，柔美明艳的玉庞宛似玫瑰怒放，我不禁轻轻拥抱向她 。
　　喜乐声渐近，我匆忙换成男装，带着我积攒下的五百两银子，怀抱古筝，骑马离开了这杏花烟雨的江南小镇。
　　南宫剑一定怨恨我悔婚，是我亲手粉碎了他编织的美梦。在他心目中，我一定是个出尔反尔、视感情为游戏的自私女人。他是那么执着狂热地迷恋着我，一心想与我共结连理。可我，却为了自己的一时心血来潮，伤透了他的心……
　　我对不起他。
　　或许他会发疯似的找遍整个江湖，但他不会找到我，翠浓将从他的世界中永远消失，他也永远不知道我真实的名字叫小贤。从此之后他心灰意冷，绝迹于欢场……
　　抑或他一夜间便忘记了牡丹园中含泪抚琴的翠浓，果真另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与她夫唱妇随、传宗接代。
　　这些我都不会知道了，因为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江南好，风景曾旧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的春天，静静埋葬了一段又一段风花雪月。
　　江南，留给我的只是两行仿似春雨的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