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湖》倩女雪千寻

1、大漠孤烟

　　黄昏时分，华灯初上，龙门客栈又开始了一晚的生意。
　　每当这个时候，客人总是特别多。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晚却一直冷冷清清。我与几个伙计擦着饭堂的桌子，谈笑风生。半盅茶工夫，一阵急速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老板娘出场了。
　　我们的老板娘芳名金镶玉，约莫三十出头光景。她穿一件浅灰粗麻衣衫，下着青布裙，头系白布巾。也许是刚刚洗浴过，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玉颈上，别有风致。虽然打扮朴素，却是粗衣不掩艳色，连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子风骚妩媚的女人味。
　　伙计乌汉笑道：“老板娘今天好漂亮呀！”
　　老板娘娇嗔：“今儿晚上一个汉子都不来，老娘漂亮给谁看？”
　　话音未落，屋外有人叩门。我连忙跑去打开门，躬身唱喏：“客官请进！”
　　迎面走进来的是位青年男子，头戴斗笠，身穿一件棕色衣裤，右手紧握宝剑。他拣了靠窗的位置坐定，淡淡道：“小二。”
　　老板娘巧笑嫣然，袅袅来到他身后，纤手轻扶他的肩头，娇声软语：“客官，你怎么不叫我老板娘来呀？”
　　那男子神态冷漠，目光茫然注视前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我要一壶高梁酒，一碗米饭，外加几碟小菜。”
　　老板娘斜乜他一眼，大声吩咐乌汉去张罗。我点了一盏油灯，刚想放到他桌上。老板娘伸手夺过灯朝他脸前一照，见他毫无反应，便拉着我走到一旁，低声道：“这人是瞎子。”
　　我向那人一瞥：“可是他眼睛还睁着……”
　　老板娘笑：“他是睁眼瞎！凡是不正眼看我金镶玉的人，不是女的就是瞎子。”说完洋洋自得地走开了。
　　这位女主人就是这样。我冲她笑笑，走到那男子桌前问：“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要住店？”
　　他神色竟无比激动，嘴唇抽搐，轻声道：“桃花，是你？”
　　我奇道：“什么桃花？我是这里的伙计小贤。”
　　他黯然道：“对不起，你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我笑问：“什么人？难道是尊夫人？”
　　他点点头。我有些担心，还好他是盲人，不会看出我女扮男装的身份。
　　我问他：“尊夫人闺名叫桃花？”
　　他轻叹一声，英俊而憔悴的脸上浮现起淡淡忧郁。
　　酒菜端上来了，他开始慢慢吃喝。那把宝剑搁在桌旁，剑鞘泛着青光。
　　我赞道：“真是好剑，客官一定是位剑客吧？”
　　他说：“我是一名武士，受人所托，将一封书信捎给金镶玉姑娘。请问她是不是住在此处？”
　　“我就是啦！”老板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满面狂喜，缠住他追问：“这位大哥，是什么人托你送信来的？”
　　盲武士道：“他名叫欧阳峰，自称是姑娘的朋友。”说罢从衣袋内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老板娘一把夺过信，腻声叫道：“ 是峰哥的信！”
　　她宛如思春少女般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这三个月来，她一直等待着欧阳峰的消息，等得望穿秋水。如今他终于寄信给她了，可见还是对她不能忘怀。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那个叫欧阳峰的男子。印象中他总是梳一个干静利落的发髻，唇边留一撇胡须，嘴角挂着嘲弄傲慢的微笑。可是，当他望向老板娘的时候，眼里却漾满似水柔情。
　　盲武士饮得半醉，道：“小兄弟，可以陪我聊聊吗？”
　　于是我坐在他身旁，听他幽幽道：“我的妻子桃花，半年前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悄然涌出一滴泪。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问：“然后呢？”
　　“我成全了他们。”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我恨恨道 ：“如果你那个朋友真同她在一起了，那么他一定不是一个值得你为他放弃幸福的好朋友。”
　　盲武士道 ：“也许是这样，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他闭上双眼，将头枕在臂弯，零乱的乌发顿时遮住了半边脸，看上去显得很神秘。他的面容清瘦俊秀，略显蜡黄，给人一种病态颓废的美感。
　　我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渴望靠近他，给他温暖和关怀。我听老板娘说过，外表越冷漠的人，内心就越狂热。也许，他的心底装着一团烈火，随时随地会喷溢而出，可他的脸色依旧沉郁。
　　我悄悄伸手过去，等他的第二滴眼泪落下来时，便迅速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泪滴落到我的手背上。我灼灼的目光射向他的脸……
　　忽听后院一声怒骂，夹杂着哭音，是老板娘！我见状慌忙奔过去，但见她云鬟缭乱，满面泪痕，手里的信被撕得粉碎，抱起酒坛一阵海灌。
　　我急忙夺下酒，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原来，欧阳峰向她提出了分手。他经过三个月的反复思量，决心不再欺骗她。他告诉老板娘，在遇见她之前，他曾经拥有过一位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
　　她叫阿蛮，与他从小青梅竹马，爱意笃深。他每次远行时，天都会下雨，她说那是因为她不开心。她总是手撑一把油纸伞，痴痴凝望他策马而去的背影，就这样过了好多年。
　　后来阿蛮问欧阳峰爱不爱她，他没有回答。她在愤怒伤心之下，竟赌气嫁给了他的哥哥。结婚当晚，欧阳峰在楼梯口拦截住一身红衣的嫂嫂，准备带她走。阿蛮故意装出一副冷漠高傲的姿态，明明白白告诉他说：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大嫂，以后唯一能牵我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哥哥，其他人没资格。”
　　于是欧阳峰独自离开了他们共同居住多年的白驼山，来到这片沙漠，开了一家小店。那天晚上，他与老板娘邂逅，意外地发现她同阿蛮相貌极为酷似, 从此他俩便互定爱盟。
　　老板娘哭道：“等我见到那个女人，一定不放过她!欧阳峰，你休想扔一件衣服那样甩掉我！”
　　我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平日她即使受了重伤，也决不掉一滴眼泪。这么一个坚强的女子，此时却已哭成泪人。她一口气喝光十几坛二锅头，然后故作潇洒地踢碎所有酒坛，风风火火冲上阁楼。
　　我回到盲武士身畔，赔笑道：“客官，让您久等了。”
　　他微微一笑：“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金姑娘现在虽然放不下，等过一段时间以后，她就会想开了。”
　　我不由反问：“那你呢？有没有放得下？”
　　他摇头苦笑：“好象有人用刀捅了我心口一下，血不断流，永远也没有愈合的机会。”他喝完酒，递给我一张银票：“我该走了。”
　　老板娘站在楼梯上，冷冷道 ：“客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送信给我，这饭钱就免了。小贤，我这儿有一个包裹，你帮我转交给欧阳峰。”
　　我刚想说话，一旁的盲武士插口道：“我正巧接了笔生意，要在他那里等待，我们一起去。”
　　我心头一亮，连声道：“好！好！不过，你要做什么生意？”
　　“去杀一帮太尉府的刀客。”
　　我不由惊叫：“不行，那太危险了！”
　　盲武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死并不可怕，孤独地活着才痛苦。小兄弟，别为我担心。”
　　翌日清晨，我俩各骑一匹千里驹，在昏天黑地的沙漠里穿行。四处渺无人迹，放眼之处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灰黄。我们的头发衣服全落满了流沙，狼狈非常。
　　但是，与他同行的这两天两夜，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的眼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只有一个他。我终于发现，爱一个人竟可以如此轻松，既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也不用去想将来的事。我甚至幻想此时我俩不甚失足陷入沙漠内，双双被掩埋掉。这样，我们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可惜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俩便到达了目的地——欧阳峰的小客店。他此时正坐在屋内，面呈浅笑，慢条斯理地对眼前一名中年男子说：
　　“看来你的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这四十多年，总有一些事情你是不愿再提，有些人也不愿再见，因为他们曾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他对不起老板娘，不知她还愿不愿再见到他？
　　“也许你想过……要杀了他们，但是你不敢，又或者你觉得不值。其实杀一个人，很容易。我有个朋友，他的武功非常好，不过最近生活有点困难。只要你随便给他一点银两的话，他一定可以帮你杀了那个人，你尽管考虑一下。”
　　记得我跟老板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一位老人说的也是这些话。他的职业就是帮人解决麻烦，但你必须得付出代价。
　　等他的生意谈妥后，我便表明来意，并把包裹交给他。欧阳峰接过去，当着我和盲武士的面拆开了，里面包着一只精巧秀美的鸳鸯枕，他当初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欧阳峰原本犀利狡黠的眼神蓦然间暗淡下来 ，隐隐有了一丝泪光。他生命中第二个女人也抽身而去，也许他注定要孤独一世。
　　他收起包裹，自嘲地一笑：“这样也好，就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我的心内情不自禁泛起一丝怜悯，竟不再觉得他讨厌了。我温声劝道：“老板娘只是一时之气。”
　　欧阳峰面无表情岔开话题：“那帮刀客明天破晓时分就到。”
　　盲武士沉吟片刻，低声道：“时间有些仓促，但我还应付得了。”
　　我的心抽紧了，忍不住央求他：“你可不可以不去杀他们？”
　　他摇头：“我一定要去。”
　　天色昏暗下来，他点亮了一盏灯笼，杏红的火焰将他清瘦的面孔映得明艳迷人，神秘莫测。我鼻子一酸，两泡热泪夺眶而出：“我很害怕……”
　　盲武士温柔地笑了，握住我的双手，轻轻说：“小兄弟，谢谢你陪伴我这几天。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把我的尸骨埋到江南桃花村，那里是我的故乡。还有，假如你见到一个叫黄药师的人，帮我转告他一声，就说家乡还有人在等他。”
　　我失控地扑倒在他肩头，哽咽：“我会的，你放心！”我的手不听使唤抚摸着他脑后的乱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而后我一夜未眠，痴痴守在他床边，长久地凝视着他熟睡的面容。我努力将他的样貌深深印入脑海，因为我预感到他明天便会消失，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天渐渐亮了，我喝光客店里的一大坛酒，醉倒在床上，人事不知。我只有以此来逃避那可怕的死亡的威胁。在昏昏噩噩的迷梦中，我听到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并依稀看见盲武士被劈成碎块，血流成河……
　　我痛哭不止，泪水湿透了枕头。我好想冲到那群刀客之中，同他死在一起。呵！或许那样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小贤，你醒一醒。”是欧阳峰的声音。
　　我睁开红肿的双眼，嘶声问：“欧阳大哥，盲武士他……”
　　“他死了。”他平静地告诉我，语气中没有一丝悲伤。
　　我惨叫着冲到门外。到处都是昏黄的沙漠，被遍地鲜血染成醉人的酡红，妖艳得令人心颤。我终于见到了盲武士——我深爱的男人，仰面躺在沙石中，半闭双眼，血肉模糊。
　　我发足狂奔至他面前，扑倒在他伤痕累累的尸身上，一阵天旋地转。暴雨倾泻而下，浇透我们的衣衫。我浑然不觉，依旧如痴如狂搂抱着他，直至将指甲深陷他的肉里。我的心像被人用刀剁碎，血海狂涌，灵魂似已不复存在。旧的泪水刚被雨水冲掉，新的泪水马上涌出来。在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个死人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上不断狂泻的雨点消失了，然而耳边却依旧听得到滂沱雨声。我怔怔抬头，欧阳峰举着雨伞站在我面前 。
　　“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着当路费，把他的骨灰送回他的家乡去吧。”
　　我抽泣着点点头：“好，我一定送他回桃花村……欧阳大哥，你好好保重……祝你能和老板娘破镜重圆。”
　　欧阳峰苦笑了一下，与我挥手告别。
　　……
　　我怀抱着盲武士的骨灰盅，纵马驰骋于那片昏黄荒漠的沙漠中。风沙狂啸，漫天漫地席卷而来，将我吞没。这片沙漠是苦海，我葬身于苦海中，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