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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噩梦 ...

  •   这一年,皇帝下令,年节烟花多燃三天,烟花点增设十五个。宵禁解除半个月,天下大赦,一众俘虏分批返还。

      椿国这一年艰辛,他说这是普天同庆。

      修竹和顾醉阳从宫里出来时,正赶上放烟花,四周百姓欢呼雀跃,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
      城中挤满了人,他俩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将军府,夫人果然在等。

      将军府门口,裴婶急得直哭,她劝道:“夫人,天冷了,回屋吧。”

      谁知夫人双眉一拧,嫌弃地摆了摆手,“叫谁夫人呢?都告诉你了,我还没成婚呢,别瞎说!”

      紧接着她忽略马上的两人,伸长脖颈往远处看,嘴里念念有词:“顾别去哪了?不是他叫我看烟花吗?”

      顾醉阳小心走过去,小声喊了句“娘”,正好淹没进烟花声里。
      他放声喊:“娘!儿子扶您回去吧!”

      夫人顿时急了,脸颊泛出红润,隐藏在苍白的肤色下,“谁是你娘?我还没成婚呢!”
      她扶着门,高声而不失礼仪地问修竹:“你们将军呢?是不是又出去打仗了?”

      “顾别呢?让他回来!”夫人越说越气,仿佛真的被抛弃。

      修竹擦了擦脸,小心靠近,“夫人,您不是说要给将军熬排骨汤吗?厨房都备好了,咱们现在去做?”

      这一句略有效果,夫人的记忆迈入婚后,她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事情。
      “哦……对……排骨汤,好,走吧。”

      修竹给顾醉阳递了个眼神,众人赶忙绕远先一步去厨房打点,谁知夫人刚走了个转角又忘了缘由,转过身看着修竹,好奇又和顺,“你是谁家的女子?长得可真好看。”
      说着说着停下脚,“就是这眉毛太淡,走,给你画个合适的。”

      修竹又扶着她往卧房走。
      没走几步,她竟又忘了,慢慢坐在吹着过堂风的廊口,眨着眼,呼吸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想,他没有后悔。”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修竹凑过去听,没有下文。

      许久,夫人终于清醒一些,她把手搭在修竹腕上,“我也不后悔。”

      那以后,夫人一睡不起,藥云鸢干脆住进卧房外间,方便照顾。可夫人药石不进,谁都没有办法。

      皇帝每隔三天就要召见修竹和顾醉阳,两人忙里又忙外,心焦又分神。

      按照先前计划,清剿要狠,从大官杀起,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所以皇帝先安排亲信下到各洲,找漏洞抓把柄,安插各路人马,争取一击即中。

      但覆巢焉有完卵,对于那些未曾参与之人的处置,修竹还是持不同意见。
      “全杀太残忍了,就算再狠绝,我朝也未有屠尽之事……况且这份名单里,不止一个大家族。”

      皇帝看向顾醉阳,“豫德,你怎么想?”

      顾醉阳眼下青黑一片,眼中却是漆黑的狠厉,“臣,相信除恶务尽。”

      修竹震惊地看向他,“小孩呢?下人呢?那些未参与、被欺骗、甚至始终善良的人呢?也能称作恶?”

      顾醉阳仍是一副文官打扮,宽袖轻轻拂过修竹手中的奏折,但那感觉,终究是不一样了。

      “恶人不止是恶人,他们会装作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同胞的兄弟。恶人既死,他的孩子、妻子、同胞,只会觉得是你杀了他。若都心软,此后幽怨恨意怅然,必会反击。”
      “椿国自建国以来,饱受欺凌,能得如今之势,绝不可生出任何差错。”

      他的嘴一张一合,修竹只觉得陌生,一时间想起栖鸣山,不由得悲伤。

      “那什么叫恶人呢?”她见惯了他温柔,如今这样,倒想真正知道他的想法。
      “于椿国,那叫细作;于覃地,那叫英雄。”
      “所以你是怎么定义,恶人该死的呢?”

      顾醉阳或许是感受到自己的不对劲,拼命去压抑心中那团火气。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想法竟也能如此嗜血。

      他缓了很长时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的偏激,“国与国之间,反叛,即是恶人。”

      “不是……”修竹刚想理论,耳中嗡鸣一片,她捂住双耳依旧痛苦,狠狠砸了几下脑袋。

      顾醉阳拧着的脸终于松开,他拉住她的手,轻轻揉着她双侧太阳穴,“别想了,你太累了。”

      间歇性的耳聋已经陪着她快一年,发病时她能勉强认出几句唇语,她看着顾醉阳无声的口型,什么也读不出来。
      “顾醉阳,你怎么离我,又远又近?”

      她拂开他的手,向皇帝伏身,“除恶务尽除的是罪大恶极之人,对那些老弱妇孺下手,实在是有违伦常。这些事本就是两国之争,说到底为的,是百姓安居乐业。”

      皇帝开口道:“诺离,此事并非……”

      修竹并没有听到,她只是自顾自讲着:“若要屠尽,众人不知所以,会觉得陛下冷血嗜杀,会失民心啊陛下!顾大将军说过,为将者手染鲜血,生前不论如何,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遂更应心生怜悯,就算是为自己积德,下去了,还能少受点罪。”

      皇帝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被哪句话说动,脸上隐隐露出些动摇来。

      修竹抬头看他表情,“因两国交恶,而影响终生的人,还少吗?”

      皇帝放松下来的身体重新绷紧,摆摆手道:“今天就这样,回去吧。”

      两人相对一眼,拜别离开。

      走出政事殿后,修竹狠狠地打了几个冷战,顾醉阳解下毛裘披在她身上,探了探她的额头。
      “果然发热了,怕是累积的病痛要一起找上来。”

      修竹反倒冷静了点,能勉强听见几个字。
      她反复思考,终于在记忆里,探寻到他这些想法的原因。
      “顾醉阳,我懂你的意思。但国与家与栖鸣山,终究都不一样。我们要守护的,可不止十几人。”

      他撩开糊在她脸上的兽毛,轻轻出声,像是害怕打碎什么东西,“是我怕了,若连这十几个人都护不住,谈守护天下,实在笑话。”

      修竹拽着他的衣裳,神情难受又温和,“不要怕,我一直在呢。”

      顾醉阳本来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看着她,又低下去。

      当天夜里,修竹起了高热,浑身无力只想昏睡。
      藥云鸢看过留下药方,说不妨事,是战场操劳又受伤,回来后奔波过度,身体撑不住而已。

      顾醉阳点点头,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用手帕沾着水,给她轻轻润了润。

      这一病就病了三天,皇帝也没找她,将军府的人也没打扰。弓原大难不死终于醒过来,小菊进屋来给她报信,她也只是微微睁了下眼睛,复又睡去。
      只是眼皮不再乱动,仿佛怪梦不再,心里多了安稳。

      第三天夜里,侍女喂她喝了点稀粥,吹灯让她休息,没多会浅眠就变成了昏睡。梦里阳光明媚,只是照在身上并不温暖。修竹见到了顾大将军,见到了舒图勒,见到了从未谋面,但就觉得是的陆凌。

      他们并在一桌把酒言欢,陆凌招呼她坐过去一起,还问她陆繁雨现在怎么样。

      梦中设定皆有不同,梦里的她对陆凌说“师父归隐去了。”说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舒图勒倒了杯酒给她,脸上七扭八歪的胡子刮了去,一块黑一块白。

      修竹放松极了,她觉得本就该是这样,亲人都在身边,和和美美的一起吃酒。她又想,这时候应该有人出来阻止才对。

      “你们又带她吃酒,她那伤还没好呢!”
      果然有人来阻,是夫人。穿着平日里那身淡色常服,好看的发饰在光下面晃啊晃,她端着一大碗排骨汤。

      修竹赶紧站起来接过去,那汤沉得不像话,热气扑脸,手却感觉不到烫。

      忽然夫人变了脸色,一把推倒了她,那一整碗汤悉数撒在身上。桌旁三人站起来拦住夫人,可夫人却是一脸焦急:“你来这干什么?回去呀!快回去!”

      她的脸色迅速苍白,头发眼见着变了色,珠钗落地,常服披在身上就像挂在木头上的彩幡。夫人几步冲过来,手指瘦的几乎露骨,她抓着修竹双肩摇晃,一句句喊着要她离开。

      更多人赶上来,把夫人的手拉开,带着她越走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修竹才缓过神来,她四处寻找。满天星河下,青草没过脚踝,间或蟋蟀鸣鸣。一转眼,草原变成竹林,她和师父的小屋出现在眼前。

      她跑啊跑,怎么也碰不到门,师父从屋里出来,拄着拐,满头银白。
      “师父!”修竹大喊,“我回不去了,师父,我回不去了!”

      正焦急着,不知何处传来顾醉阳的声音,沉闷而小心。
      “修竹儿,醒醒,修竹儿,醒一醒。”

      她努力去看,似乎竹林里,小山村里,将军府里,都有他的影子。

      “修竹儿,起来吧。”

      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珍重又痛苦。

      痛苦?
      修竹不知道,竹林这么舒适,他为什么要痛苦。

      忽然烛火入目,她抬起胳膊挡了挡,终于睁开眼。

      顾醉阳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脑袋,“醒了?穿这个。”
      下人端来一盘衣服,质感看起来不太好。

      修竹还浸在梦里,任他摆布,渐渐听见屋外人声嘈杂,向外看了一眼,灯火通明。

      她不想问,不想思考,更不想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表情没有,动作也没有。

      顾醉阳拉着她的手走了一条长廊,进了一个房间,屋子中间摆着棺椁,已经合上了盖。他跟她说了什么,她听见了,却没听懂,只能点了个头,坐在顾醉阳给她准备的凳子上。

      人越来越多,有几个专门上前来找她,给她拜礼,有的妇人还会抹泪,哭到难以自抑,被家里下人扶回去。她还是有些不知云里雾里,有的话听得明白,有些话听不明白。

      顾醉阳站在棺椁旁,每来一人,他都会回个礼。
      他那么高,反衬的棺椁那么小。

      修竹不知为何站起来,帮着将军府众人迎来送往,她总觉得这场景不是很对,但终究没有细查。有人劝她不要过度伤心,她还给那人笑了一下。

      梦里的事,做做样子。

      时间过得很快,只一眨眼,天便又暗下来。

      顾醉阳去送吊唁者,侍从们估摸着不会再来人了,就劝修竹先去吃口饭,回来再守。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惊醒一般,“我不饿,你们先去吃,回来再替我。”
      她的神情坚定又不容改变,几个侍从劝了几遍,只能听她的。

      侍从离开后,站了一天的修竹终于感觉累了,她放松下来,琢磨这个梦为什么这么长。眼神不受控的看向那具棺椁,不知道自己梦中,离开的到底是谁。

      她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没人,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手放在棺盖上。用尽力气去推,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力气加重。

      忽然,一阵剧烈的心悸袭来,她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
      棺材里的人穿着繁杂的宫服,妆容淡淡,却没有活人气,满头珠光翠器,手里,攥着一把整齐的小花。
      是夫人。

      她一下子栽倒,脸冲下撞在石阶上,想发出声音却呼吸不上来,张着嘴不知道说着什么,眼中吮满泪。

      一时间忽略的记忆豁开门扉,众人拥簇下,月光阴影里,那个喊她离开的人,不只在梦里。

      她奋力去够棺材沿,想把盖子合上,却连转个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次又一次砸在石阶上,再看不了一眼。

      顾醉阳赶到时,她的脸变得酱紫,一只手扒着棺材,另一只手垂落在地。人明明活着,却一口气都喘不上来,看到顾醉阳后,她终于可以呼吸,喘着粗气问他:“夫人这是怎么了?”

      顾醉阳也落了泪,帮她顺着气,什么都说不出。
      修竹缓了一会,起身看着他们盖好棺材,慢慢走了出去。

      三月,万物复苏,也是那年顾大将军带着修竹,班师回朝的季节。
      椿国长公主楚然然,薨殁。

      小豫德王引路,皇室陪同,着长公主遗言,全城如旧,没有缟素。

      直到送葬完成,诺离将军,都没有出现过。

      顾醉阳终于得闲,能休息休息。他屏退众人,回到自己屋内,从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拿出一道圣旨。那圣旨不再鲜艳,拿起来时,还能看见上面细碎的灰尘往下落。
      他抱着圣旨,蹲坐在角落,睁着眼蹲了一晚。

      初阳刚升,裴叔来敲他的门,“禀王爷,城外大营也没有小将军。”

      不多时,顾醉阳阴着脸从屋里出来,“备车,她在当年陛下赐的那所宅子里。”

      小番外(再补一刀)
      椿国长公主和椿国大将军成婚那日,两人有个约定:不论谁先死,留下的人都要好好活着。

      “活到牙都掉了。”
      “活到头发全白了。”
      “活到一千岁!”

      楚然然开口打断了将军的畅想。
      “一千岁?那不就是老妖精了吗?”

      “嗯?”顾长风摇摇头,“夫人怎么能是老妖精?到时候夫人头发全白了,再穿件素色的衣裳。一上街,大家肯定都说,这是哪来的仙女啊?”

      楚然然掩住嘴,笑的手绢都挡不住,便顺手打了下那个花枝乱颤的将军。
      “多大岁数了,还瞎说。”
      “夫人好看。”将军不知悔改,语气里透着义正言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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