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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梅林 ...

  •   很快从宫中传来了彻查到底的消息,哪怕是将整个东宫翻得底朝天,也要追查真凶,不避亲贵,只求真相。白屾得了指令,立刻率领大理寺一干人等前往公主在东宫暂居的客室调查去了。
      何曜问前来传旨的公公,“太子什么时候回来?”
      公公悄声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皇后娘娘也不曾劝,殿下又好端端地提什么开疆拓土之类的话,把陛下气得不轻。”
      何曜叹了口气,道,“请公公务必叮嘱殿下正常用膳。”
      公公答应了,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正殿。
      魏将军正欲离开正殿,便被谋士制止了,他不悦道,“怎么?你是谁,你想阻拦本将军休息不成?”谋士微笑道,“不敢。我不过是太子的幕僚,算是太子的客人,将军亦是东宫的客人。东宫眼下境遇特别,同为客人,我们一同守为客的规矩。我所知道的规矩不过是不给主人家添麻烦,淑和公主之死真相未卜,既然调查权力全都交给了白大人,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待在原地,不再额外增加混乱。”
      魏将军眯着眼睛道,“能言巧辩的人是担当不起社稷重任的,做宰执只能锦上添花,做些海晏河清的文章歌功颂德,倒是可以入我湖国翰林院,先生之才必有用武之地。”
      谋士拱手道,“将军抬举。我深知将军在湖国位高权重,是湖国大王肱股之臣,在翰林院添一个小小的我自然很轻松。只是将军之举,难免落人口舌。一来居心叵测之人会散布谣言,说将军挖角,将军挖角岂不就是湖国挖角,二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将军如此功劳恐怕深受功高盖主之猜忌,贸然引士,只怕会说将军狼子野心,迫不及待招兵买马。”
      魏将军还未答话,就听到那侍女抬起脸,眼睛似寒刃。
      “果然是南国太子的无双谋士啊,我朝那点风云变幻,谋士不出门而知,两国安定居然全部寄托在我们公主身上,真是笑话。男人们计较,就叫我们公主来白白做垫脚石,千人踏万人踩。
      湖国的王好大喜功,刚愎自用。魏将军很委屈吧?打下来那么多疆土,壮大了士兵队列,连跟着将军的马都肥了。偏偏只有将军你,有了镇国大将军的虚名,流水般的银子,多得仿若尘土一样的珍珠,一箱一箱的财宝啊,可是将军多年没有加官进爵了吧,今年大战小仗都没有将军的份了呢。将军不过不惑之年,却早早被勒住了马,这几年对湖王多有不逊之言,那些眼光就像秃鹰见了腐肉,一哄而上,早把将军批得一无是处。
      只有傻子还会为湖王卖命呢。只有最愚最忠的人才会效忠湖王,哪怕将军举起旗帜让整个湖国姓魏,底下的平头百姓懂得这些的人又有多少呢?是不是,将军?”
      她挑着眉毛,龇牙咧嘴,完全不顾眼中迸出熊熊烈火的魏将军,好像只为自己说个畅快一般行云流水地往下说。
      “你也就在这会儿耍耍嘴皮子罢了,等会你入了大牢,我看你这牙尖嘴利的,咬不咬得动枷锁,啃不啃得动栅栏。我看你得意到几时!”
      “就是不能得意下去,才要痛痛快快说个尽兴。
      湖国的王就是个王八,苛待功臣,猜忌子女,专门养了一堆捧他吹他的内监小人。连血肉至亲都离心了,谁还会理他?五年前湖国南国打得两败俱伤,这两年都打不起了……湖国送了公主来笼络,怕就怕存的是养精蓄锐的心思,届时公主没了价值,还不是想扔就扔……”
      她说着,语气弱下去,大概是想起了她无辜死去的公主。
      何曜饶有兴味地盯着侍女,认真道,“淑和公主真是位难得的奇女子,想来母亲婉妃娘娘也是颇有见识的。她的侍女都可以长篇大论治国大道,本尊不知该是何等风华盖世。只可惜红颜薄命……”
      魏将军不屑道,“病秧子罢了。”
      谋士听着这二人一来一去的辩驳,悄悄抽身离开,反而走到对着火炉烤火的侧妃身边,关心道,“侧妃今天沉默寡言,可是被吓到了?”
      侧妃一惊,见是何曜,更加害怕,“我没有。”
      谋士一把抓住侧妃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小声质问道,“说实话,侧妃今天到底去了哪里?否则怎么会一反常态,还有这手这么凉,侧妃今天到底做了什么?”
      吴小遐试图挣脱他的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听了你的话送了一盘胭脂给那个倒霉公主,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做。”
      谋士还是牢牢扣着她的手,“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
      侧妃刚打算说些什么,就听到太监通传,太子回到东宫了。

      太子还是老样子,年少老成,严面肃容。
      侧妃一见太子,便急忙扑上去,抓住太子道,“殿下,您回来了!臣妾怕得要命,姑姑与皇上怎么说?”
      谋士几乎是一眨眼就换了温和面容,润声道,“殿下辛苦,用盏茶吧。”
      太子拧着眉头道,“你姑姑和你母亲看着很高兴,藏都藏不住!你该同她们一条心!”侧妃的半张脸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只见她眸光微动,眼睛一眨,便是一行清泪。
      他对着魏将军又道,“将军委屈了,然而事发突然,都是我们照料不周。”魏将军别过了头,太子爷不计较。
      他最后才转向谋士,语气无端地软和了下来,“阿曜,白大人呢?本宫头真的好痛。”
      何曜奉上茶盏,柔声道,“晏之。白大人已经领着大理寺的人去搜查了,东宫内所有有地位的人都在这里了,大理寺见了权贵难免不好做,是而我们都留在了这里。皇上怎么说?”
      太子抿抿嘴,赶任务般喝了口茶,急切道,“你同我来!”说着,他便扯着何曜的袖子往殿外赶,还呵斥了所有跟上来的奴仆。
      谋士扯下自己的衣衫,微蹙眉头道,“太子行色匆匆,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吗?您也对侧妃客气些,动辄申斥,不大合适。圣上与皇后娘娘责骂了太子吗?”
      太子不理他,只顾着把他往梅花林里引。
      太子正殿后植了一簇一簇的红梅,不同年份栽下去,都一一长成了。梅花的确不惧寒风,在白雪皑皑中,依旧开得饱满,红得动人。梅香浮动中,风吹廊檐上积雪,被吹到了急于剖白心迹的青年眼睫上,挂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化了。何曜眼前忽然出现了五年前那个小小的少年的形象,无依无靠,见人就骂,不知道呵斥走了多少先生,少年身上的寒冰是自己拿真心捂,实实在在化在自己心尖上的。
      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形象忽然与眼前呼吸急促的青年重叠了,青年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李谧先是自嘲般笑了,“我是很喜欢先生的。从小就受教,男子的心意要给心意的女子。喜欢这种话,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好奇怪。”
      何曜听到冻了一个冬天的河水化了冰涓涓流淌,也听到小池塘再次春水漫漫。他伸出手,接下一片雪花。小小冰棱,很快就化成了水。
      “我大着胆子悄悄倾慕先生很久了。从前浑然不觉,糊里糊涂地让吴小遐进了门。直到淑和公主要嫁过来,所有人都恭贺我得了佳人,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何曜记得三年前侧妃刚刚进门。长着一张苹果脸的小姑娘上蹿下跳,把整个东宫搅得鸡犬不宁。太子拉着自己的衣襟,别扭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吴小遐,她脑袋有毛病,我才不要理她!”他只是垂拱视之,以为太子胡闹脾气,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太子后面那句,“我不想和她白头偕老,我这一生有先生相陪就够了,先生不会弃我不顾吧?”
      淑和公主和亲的懿旨下来时,何曜正剥着荔枝,又像哄小孩一般哄着十分不耐烦的太子。“他们拿我当什么?我还不如青楼的娼倌,要我讨好谁我就讨好谁?”何曜只是耐心安抚,“太子会喜欢公主的。”他的关注只在淑和公主身上背负的江河万里上,根本不曾在意太子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自己道,“既有名竹,何采夷蒲?”他只是报之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送给先生玉佩,先生不肯收,我就知道先生懂了,也退了。然而,先生知道水中的木头吗?人力按了下去,总又浮起来。我对先生的情意就好比水中浮木,明之昭昭,难以自抑。”
      何曜记得不久前的雪夜,着急忙慌的小太监。他忙于筹划与侧妃的联盟,乍见玉佩,只觉得荒唐又讽刺。那天晚上,他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的大字,卧薪尝胆几个字力透纸背。
      “若我的情意冒犯了先生,我的剖白唐突了先生,请先生见谅。先生总是宽和,总是不同我计较,先生会原谅我的情意吧?先生。”
      太子犹自叙说,何曜却压根不在听。
      两个人一齐默了,太子丧气地垂下头,苦笑着揪下了一朵红梅。
      何曜轻轻一笑,“太子很直白,在下听了感动极了。”
      李谧猛得一抖,忽然解释道,“我不喜欢两个国家拿个女子做筹码,也不喜欢家族之间靠姻缘互相试探,肚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难道彼此不清楚吗?吴小遐从前天真烂漫,谁看了不喜欢呢?她现在被吴皇后,吴夫人逼成什么样子?淑和公主……她很可怜。
      这种三年五载的和平,根本就如春日浮冰,早晚都是靠不住的。既然早晚都要打,和亲还有什么意义?既然早晚都要撕破脸,联姻又不过是白白糟蹋一个姑娘的大好年华罢了。
      两国并立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的,总不过是你蚕食我的疆土,我狼吞你的河山。弱肉强食,一味退让、求和根本就不成大器。既然早晚是有人可以一统天下,为什么我们要束手待毙,坐井观天。与其等着别人来打我们,不如先发制人,成就千秋万代的宏图霸业!
      父皇根本就不能理解我。他以为他可以拿儿子的婚姻换来几年百姓休养生息……殊不知,天下未有一统,百姓就永远不会安居乐业!
      先生,你能明白我吧。我根本就不能满足于做一个小国的太子,我要的是四海归顺、五岳臣服!四海谧然,宇内晏清。史书一定会有一个开天辟地式的人物,那为什么我不可以做这个英雄呢?这一页空白我来填!
      先生,您已经陪伴了我五年,见证我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位置。今天,您这么维护您的木兰国,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灭掉木兰国,先生会不会弃我不顾呢?我在先生心中的分量究竟几何呢……如果木兰国需要先生的学识,我该拿什么挽留先生呢?”
      何曜看着恳切的李谧,道,“阿谧,晏之,太子,殿下……最后是陛下。您的身边会环绕越来越多的能人志士,您的雄心壮志将不止于板块图。至于我,扶助太子于危难之中,已经全了身为文人治国济天下的遂愿了。月有阴晴圆缺,别离不过是人间常态。空口许诺,都不过是作践此时此刻的真情实意罢了。我这么说,太子明白了吗?”
      太子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只是狠狠掐住花枝,他道,“我相信人定胜天。浮云蔽月,我就要除云现月;世事难料,我就偏要龟甲论道。”
      何曜摸索上太子的手,那背影微微动摇,何曜低声道,“此时此刻,我总是在太子身边的。山一程,水一程。此时此刻的山,我会陪着太子攀,此时此刻的水,我会陪着太子涉。”
      李谧用力回握,不再言语。
      何曜垂睫,有些谎话他自己说着说着都快相信那是顶顶真心的情话了,有的迷局他走着走着都已经看不清自己真心何方了。常听人说因戏生情,小旦小生台上眉来眼去,台下亦成良缘,只是郎情妾意缠缠绵绵的唱词你来我往,真的分得清眼前人究竟是杜丽娘,还是台下被师父打得鼻青眼肿的小师妹了吗?一根拂尘便是纵马天涯,一勾鼻子便是盖世枭雄,观众呼和,戏中叱咤南北的英雄又是否记得自己下了台不过是四处陪笑的下九流呢?
      天星成河,清辉满目。如今枝上芬芳吐艳冰雪,东风一至,到底是碾落成泥红香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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