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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川之川,在于忘情 ...

  •   鬼界凄冷,清酒却还飘香。

      三杯两盏淡酒,本不醉人,但落星辰神态间还是染上了七分醺意。灿金的眸子蒙了水汽,一点点染湿眼角的绯色。

      他冲着君野笑。

      君野却只感到心口一阵胜过一阵的疼。

      轻风微雨,长夜未央。

      在一片凄冷中,古老的歌谣从深夜尽处传来。

      “黄泉路,生渺茫,身归黄泉魂断肠;忘川河,流水长,情断忘川……”唱不完悲欢离合,道不尽沧桑凄凉——

      这是鬼差驱使亡灵的号子。

      要不了多久,前去勾魂的鬼差就会赶着一群新死的亡魂从旁边这条名为“黄泉”的小路上经过。

      黄泉九曲十环,形如游蛇。

      在雨水的冲刷下,狭窄而泥泞,雨点儿砸落又弹起,溅起一朵朵血花,顷刻又化作朵朵血色的死亡之花,蔓延向前。

      铺成花海,绚烂成灾。

      流芳亭倚黄泉而建,旁边,有一处断崖,崖下,便是忘川。放眼望去,血黄色的河水自东向西,逆流而上,河面风吹不皱,死寂无波,看不出半点儿生机,唯有彻骨的寒气凝聚成缕缕白雾从河面升腾而起,缓慢流淌着,与漆黑嶙峋的峭壁形成鲜明的对比。

      风从河面吹来,夹着细雨。

      拂面微寒。

      白衣仙人与红衣少年在亭中对饮,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彼岸花海。夜色深重,未见灯火,唯有成群的蜉蝣在花间飞舞,闪耀银光,带来一丝稍纵即逝的光明。

      “什么?”

      许是落星辰说话的语气太过漫不经心,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根本没法儿怀疑事实有假。君野手一滑,惊讶到差点儿磕了下巴:

      “你是说,那场火是你自己放的?”

      落星辰眯着醉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君野却失了笑意。

      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冷静又滚烫,一时令落星辰觉得像被人架在了火上烤,又像被人提了一桶冰水从头顶灌下,冷得指尖都在发颤。

      禁不住躲开了视线。

      半晌,君野几乎不忍用更重的语气说道:“仙君,你……这是何苦。”

      这一叹,让落星辰轻轻地垂了眼。

      他欲盖弥彰地晃动着杯中的半盏残酒,稍稍沉默才说,“只当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吧。”

      声音轻轻的,一顿,笑了声,用更轻的声音说:“为了他能爱上我,我什么招数都用尽了,只是……”

      只是。

      过后是更久的沉默,落星辰失神地望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笑着摇摇头,终是不肯再说。

      这不是他今晚第一次走神儿了。

      他这次来鬼界,精神状态似乎并不太好。

      有几次君野对他说话,他也是麻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脸色比上次来时也差了些,不仅是疲惫,更是一种缺少血色的苍白。落星辰生的长眉窄鼻,唇薄而锋,本是清冷凉薄的面相,但因他爱笑,又总是时时处处散着温柔气韵,便如三月暖阳,热而不灼,温而不烫。

      然而此刻。

      夜幕映衬下,一身白衣的落星辰却显得尤为脆弱,整个人都被忧郁笼罩着,仿佛随时会被吞没。嘴角虽然依旧上扬,但透过他轻颤的睫毛,君野分明看到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一整晚,他没有一次真心笑过。

      君野心中钝痛,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落星辰一愣,有点儿僵住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拨开少年的手,牵起嘴角:“没大没小,我老人家的头,你一个小孩儿却也敢摸。”

      不过这一笑,倒是将方才的阴霾落寞都扫去许多。

      君野收回手,跟着弯了弯嘴角,然而眼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他拾起酒杯浅酌一口,说:“得偿所愿,不是该开心么?怎么我瞧仙君,却好像清减了许多。”

      嗓音低沉而温和。

      关切的目光让落星辰心中一热,眼眶便又有些酸了,他轻轻偏过了头,回避道:“只是有些认床罢了,乍一搬去他的辰光殿,连着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失眠?”

      君野将眉头拧得更深:“我叫鬼医过来瞧瞧。”

      “不要!”

      落星辰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阻拦道:“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

      君野扫了眼被扯住的衣袖,再看看他憔悴的脸色,不免有些狐疑:“瞧一眼总没什么坏处。”

      “……”

      落星辰不说话,只仰着脸看他,灿金的眸子被酒气熏染得湿漉漉的,倔强中透着一丝可怜,让君野一下心软。

      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无奈笑道:“你就是笃定了我。”

      “……”

      落星辰一怔,一点点撒开手,望着忘川,陷入沉默。

      而在他视线的终点,有一道拱形石桥横跨两岸断崖,凌驾于忘川之上。从桥头斜着向下,延伸出一道紧贴崖壁的陡峭石阶,下方是一渡口,沿岸泊着几只形如新月的乌蓬小船。

      船身也是黑色的,与冥界的天幕融为一体。

      几只蜉蝣穿过花海,飞下断崖,在河面飞掠。

      看着忽明忽暗的银色光点儿入了水,然后再也不见,落星辰摇摇头,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入喉的酒液与吐出的字眼儿一样苦涩:

      “他若是你,就好了……”

      他笑着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划过,却让君野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我若是他,就好了。是他,便能得你心心念念,朝思夜盼;是他,便能被你一守,就是整整十三万年。

      十三万年。

      是多少次的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但也只能十指微攥,压下心头波澜。

      落星辰忽觉肩头一重,随即被一股暖意包裹,猛地抬头,见是面前少年解了披风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黎明前的鬼域,寒气最重,仙君却一向是喜热不喜寒的。”

      君野解释,又坐了回去,没再去找鬼医。

      红色的披风金丝暗绣,银灰色的毛领围在脖子里暖烘烘的,还带着少年的体温。确实有些冷了,落星辰拉紧披风,歪头看他:

      “那你……”

      “我本就是鬼。”君野笑。

      落星辰微微一怔,竟差点儿忘了,眼前这位虽是少年模样,却非少年心智,而是掌管着十方鬼域的阎罗殿主,便心安理得的将披风又裹紧了些,笑了笑:“谢谢。”

      君野伸手为他整理领口的绒毛,说:“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亭外,夜雨绵绵的落着。

      斜风入骨,但因为有披风挡着,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酒是烫过的,入喉清润温甜,不知不觉又多饮了几杯。

      “黄泉路,生渺茫,身归黄泉魂断肠……”

      黎明将至,号声渐近。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大队飘来的亡灵,一团一团,在鬼差的驱使下缓慢而有序地朝这边移动。

      河面上的雾气非但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浓。

      冲向河面的蜉蝣也越来越多,数以万计的蜉蝣成群飞越花海,在投入忘川的瞬间燃尽生命,绽放最后一次光芒,一时间,将血黄色的河面映成一片银白。

      “明知是死,却前赴后继……”

      望着成群扎入水中的蜉蝣,落星辰喃喃:“你们与那扑火的飞蛾,又有何异?”

      不知是因为同情还是失望,语气有些伤感。空了的酒杯挂在指间,随时都有可能打碎,脸颊因为醉酒而红扑扑的,终于多了几分血色。

      君野将他的酒杯拾过,搁在桌上,说:“这些蜉蝣,皆是亡灵所化。”

      “亡灵?本仙君——嗝儿,还是头一次听说。”

      落星辰歪歪头,看来真是醉得很了,连手中的玉杯被人拿走都未察觉。他撑着石桌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却眼前一黑失了重心,朝一侧歪去。

      幸好君野手快一把将他搀住,才没让他栽倒。

      “你醉了。”君野说。

      落星辰挣了一下,不肯让他扶着。他好像有自己的主意,他想到崖边去。果然,待君野一撒手就踉踉跄跄地出了流芳亭,迈入雨中。

      见此,君野忙幻出一把银色纸伞,抬步跟了上去。

      血色的雨珠打在伞上,凝聚成行,伞下的两人缓步慢行。鬼影幢幢,忘水滔滔,白雾之中,一排乌蓬小船拔起锚头,开始在河面悠悠穿行。

      船篙划过水面,激起浅浅一圈涟漪,拖在船尾,无声无息。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在夜里来么?”

      落星辰望着那雾,那水,那船,还有那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银色蜉蝣。

      君野将伞往落星辰那边斜了斜,说:“难道不是怕自己的仙灵之躯阳气过重,冲散了这些脆弱的新死亡魂?”

      落星辰笑了笑:“世人皆喜欢粉饰,没想到,连你也不能免俗。”

      君野低头,惭愧地蹭了蹭鼻尖。

      来到忘川之巅,望着崖下的三千忘水,落星辰深深吸了口气。任凭尖锐的寒意如冰针般传遍四肢百骸,刺痛使五脏六腑紧缩成一团。隐在袖中的指尖痛到发颤,他声线平静道:

      “的确,黎明前的鬼域,寒气最重,但却也最为安静。安静到……面对忘水三千,让人心生一种接近死亡的宁静……”

      “仙君?”

      君野心尖一颤,忽然感到一丝不安。偏头去看,却见落星辰并没什么异样,除了有几分醉意之外,神态平静而柔和。

      便将目光转回水面。

      脚下,是不计其数的银色蜉蝣,原本死气沉沉的浑黄忘水,因这银光,竟变得波光粼粼起来。

      望着这些无畏的飞虫,君野说:“只有将生前执念全部放下的人,才能登上奈何,到达彼岸。而那些既不肯放下执念,却又执意登桥的人,则会坠入忘川,经历百劫,在夜幕降临时化作蜉蝣,又在黎明将至时重回忘川,魂飞魄散。”

      说话间,又有一大群蜉蝣从花海升起,飞向忘川。

      如一个巨大的银团,经过他们面前。

      光晕映入落星辰灿金的眼眸,让他一时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有几只离群的蜉蝣在他身前徘徊,银翅煽动,久久不肯离去。原来是被雨珠沾湿了翅膀,有些飞不动了。他伸出手,两只银色飞虫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莹润的指尖。

      比人间的蜉蝣大了许多,如蜻蜓一般。

      落星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它们。

      君野见他难得对几只飞虫感兴趣,就说:“其实除了蜉蝣,它们另有一个别名,唤作‘荼蘼’。”

      “荼蘼……”

      落星辰默念,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时他差不多已经站在了断崖的最边缘,风将他的衣摆吹起,乌发飘摇,像一只悬在崖边的纸鸢,摇摇欲坠。

      “我只当荼蘼就是彼岸,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种飞虫。不过,灿烂、凄美,却又短暂,荼蘼二字,倒是合了它的身世。只不过……”

      一顿,眼神哀伤道说:“忘川的本意,又何曾是要人性命。”

      “是啊。”

      君野看着河面缓缓划过的几只小船,说:“忘川之川,在于忘情。”

      许是被落星辰的情绪感染,他的语气也有一丝感慨。

      “呵——”

      落星辰极轻地笑了一声,望着指尖的银色飞虫,目光空洞地说:“忘川忘在忘情,你们却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执念而枉送性命,当真值得?”

      木然的样子,就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君野终于觉出一丝异样。

      也是这时,微风吹过,指尖的蜉蝣煽动翅膀,突然朝浓雾弥漫的河面飞去。落星辰似要将其抓回,想也不想,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往前一扑,随之一脚踏空,当着君野的面跳下了忘川。

      “仙君!”

      君野疾呼,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都有些懵了。但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扑向悬崖试图将落星辰拉住。

      但只来及抓住披风的一角。

      白衣飞散,如一片无瑕的雪莲花瓣,轻盈飘落。

      君野不敢迟疑,立即丢掉披风,召出一条乌黑长鞭,凌空一挥。

      只听“呼啦”一声,裹着橙色火焰的长鞭犹如火龙,冲入崖底。

      身体不断下坠,失重感使识海一片混沌,慢慢什么感觉不到了,唯有忘川的寒气逐渐逼近,冻彻骨髓,让五脏六腑都冷至冰点。

      “唔!”

      落星辰只觉一股寒意冲破肺腑,直逼喉头,随之一股腥甜涌入口中。可没等他将那口鲜血吐出,在即将接触到河面的瞬间忽然腰间一紧,被什么缠住又给拉了上去。

      天旋地转间,跌入一个紧密的怀抱。

      君野紧紧拥着他,恨不能揉入骨血:“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那么傻?你为什么那么傻啊?”

      后怕到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落星辰呆呆地任他抱着,被少年的体温包裹,直到冻结的血液一点点回温,被抽离的意识才慢慢重新回到识海。将口中的血水咽下,轻轻推开了君野。

      “值得吗?”

      君野握着他的肩膀,声音嘶哑地说:“就像你说的,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执念而枉送性命,真的值得吗?”

      他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愤怒、心疼,和无可奈何。

      落星辰却对他的目光和问题统统避而不答,弯了弯苍白的唇角,撑着额头一副困倦的样子,笑:“看来本仙君还真是醉了。”

      声音略带一丝沙哑。

      说罢,轻轻挣开君野的禁锢,转身道:“时候不短了,我该回了,改日再来找你痛饮。”

      不远处,亡灵踏着黄泉而来,乌蓬小船划向渡口。有人登了桥,有人上了船。有人从桥上跳下,坠入忘川,也有人坐着渡船,抵达彼岸。

      君野望着落星辰瘦削的背影,想起什么,拾起掉落一旁的披风,连同伞一起往前一送,道:“仙君,这个你……”

      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落星辰头也不回地招招手,潇洒地说:“谢了,不用。”

      “……”

      君野目送他远去,攥紧手中的披风,有一点怅然若失。

      而刚一踏出鬼界,落星辰就再忍不住,难受地捂住了胸口。随着一声闷哼,唇边缓缓溢出一道血线。望着衣襟上滴落的几点血珠,如雪地中盛放的红梅,鲜红刺目,他识海中又回响起几日前药仙说过的话:

      “您如今的身子,竟如风蚀之洞,表面看似完好,内里却早已百孔千疮。恐怕……”

      看惟灵脸色骤变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中便也有了数,拉下衣袖遮了腕,淡笑着说:“这事情你知我知,还请元君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替我守口如瓶。”

      落星辰皱皱眉头——

      只是没想到,伤情竟发展的如此之快。

      挨过一阵儿剜心噬骨的痛楚之后,他直起腰,手轻轻一拂,落在衣上的血迹便消失不见,洁净如新。随手画了个简单的传送阵,眨眼就到了药仙府上。

      门前一棵高大的枫杨树,两个小门童正蹲在树荫下打瞌睡。

      看到落星辰,揉揉眼睛爬起来,行个礼道:“上仙好。”

      落星辰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正要说话,又听他们问:“上仙,听说前段时间您家里失了火,把好好的宅子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现在修葺的如何了?”

      “嚯。”

      落星辰意外,挑挑眉毛:“这天界还真是小,怎么消息都传到你们这儿来了?”

      小仙童笑:“嘻嘻嘻,谁让那火蹿得老高,想不知道都难啊。”

      落星辰单手背后,笑了笑:“你家君上在吗?”

      小门童“啊”了声,说:“可真不凑巧,我家君上刚去辰光殿了,白熠帝君亲自来请的,可是着急呢。”

      “……”

      听到“白熠”二字,落星辰猛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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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忘川之川,在于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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