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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年氏番外 忘却(二) ...

  •   雍正元年夏

      夏日里的燥热,如网,一丝一线地紧紧缠绕着我,密集而烦闷,透不过气。
      “雅仙,去把窗子打开些。”
      “主子,您身子才好一些,可不能再吹丁点儿风了。”
      我怒了,抬声道,“叫你去便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由头,我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她这才软下来,道,“是。”
      知道她是为我好,所以从来不曾真正去责怪她。可我很不喜欢像是被扣在一只巨大的钟罩下,永远也找不到出去的门。这种绝望在福沛夭折之后,就一直伴随着我。无论皇上来与不来,都没有任何消减之意。
      “雅姑姑,养心殿的陈公公来传话,说皇上过永寿宫用晚膳。”紫影在帘外道。
      雅仙便对着我说,“要奴婢准备点儿皇上爱吃的东西么?”
      愣了愣,他爱吃的东西?我摇摇头,“不必了,上次准备了皇上也没吃几口。倒是那竹叶青,他爱喝。”
      “那奴婢去备着。”
      “嗯,去吧。”
      我起身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打起精神来,意欲将这种苍白粉饰下去。他喜欢看着我笑,喜欢我面如粉桃,我都知道。
      举手扑粉。
      可我为何要讨他欢心?福沛没了,他连半个多的字都没有。说帝王多情,也说帝王薄情。四爷,他绝不会是一个多情的帝王。
      曾经那么在意福沛,我甚至跟他说,我努力,我用心,我不乞求,我不哭泣,我只要我们的孩子好好长大,健康快乐。愿意他像你,希望他像我,完美无瑕,纯洁如玉。
      可我怀着福沛的时候,他要面对那样多的政事,那样多的刁难。直戳人心的流言碎语,我都听到了。弑父?没有那个必要。杀母?要杀也不是现在。至于篡位,呵呵,他忍了那么多年,不至于忍不了这一刻。就算是篡,那也是他应得的。试问那几位爷,谁有这个本钱?
      谁都没有。
      只有他。
      可他能不在意么?自己的兄弟,曾经的手足,用最锋利的矛和剑指着他的喉头,稍有不慎就是淋漓的鲜血。
      若说刚入雍王府时,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件具有政治价值的物品。而此时,我还能置身事外,只要自己的自在么?他是帝王,也是我的丈夫。只不过,他是很多女人的丈夫。女人于他,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现在还不能看清这一点,这么多年就算是白活了。福晋就是从来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她能走进他的心。而我不可能做第二个乌拉那拉氏,我只是年玥茵。
      安静着,期待着,不去叨扰任何人,委屈,求全。只有福惠与我作伴,逗我开心。
      噩梦终究还是会来,毫无预计。而他不在意,也没有功夫在意。
      那个接生的稳婆后来被杀,是熹妃跟我说的。而她的好心,我不信。在冰冷的皇宫里,你能相信谁?就连最亲近的那个人,那个男人,你也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
      于是,我素面朝天。
      他来的时候,我静坐在窗边,看那一株株盛开的美人蕉,红艳喜气。
      “好些了么?”他的问话,很简洁。而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是以我的素颜。
      我点点头,脸上带着笑容,“无碍了,只是吹不得风,我又不喜欢闷着,所以总是在跟雅姑姑打架的。”
      “等天儿好些,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他扯出微微的笑容来,掩盖了倦容,他不曾在我面前露出丝毫的疲态。
      “臣妾会的。隔几日要去熹妃姐姐那里,婵娟姐姐要弹琴呢。”我轻言道。
      他好像有点不习惯我的温言细语。是了,我一直是话多的那一个。
      “饿了么?朕传膳?”
      “嗯。”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而他在想着事情。
      “等你身子大好,若是想省亲,朕派人护送你回去一趟。”
      我抬眼望着他,有些不明白。
      “朕并没有他意,你不尽信?”他皱眉了。
      我放了筷子,“臣妾跟年家的人有没有感情,皇上自是知道的。回与不回又有何差别?若是皇上希望臣妾回,那臣妾就回。”
      “你这是跟朕置气?”
      “臣妾不敢。”
      他摔了筷子,起身,走到窗边,默然。突然又转身,道,“朕的关心,你可以不受,若是不想回,便不回。”
      他是关心我么?我笑了笑,“臣妾谢过皇上。”
      不欢而散。
      这顿饭,是雍正元年我们二人一起吃的唯一一顿饭。
      雍正二年,我回了年家。
      众人迎,行跪拜之礼,包括我爹,大哥与二哥。看着他们屈于我丈夫的权力与威严,我并不高兴。
      二哥抢占了蒙古贝勒七信之女,这竟然是事实,不是传言。那个女人生得标致爽利,与南方女子大不相同。说起话来,也是呛辣的。二哥大概喜欢征服,征服敌军,也征服女人。
      他用强的,似火的热情,追逐着,乐此不疲。
      而四爷,我还是喜欢称他为四爷,从来都是漫不经心,却能让他的女人从骨子里对他死心塌地。皇后如此,齐妃如此,熹妃如此,裕嫔与懋嫔,还有我,谁人不是?
      那个女人对我,是不屑的,可能是因为二哥对我的态度。
      二哥跟前跟后,嘘寒问暖。
      我挺烦他,于是说,“年大人此刻还需要巴结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么?你不是说想助我当皇后?怎么着?把自己的人都给赔进去,不好玩吧?”
      他有些气恨,“眼下再说这些,有屁用?”
      “哼,你为我选的这个男人,毁了我的一生。你还要对他俯首称臣,唯命是从么?!你也是个男人!”我一甩袖子,迈步出门。
      虽然我不想做皇后,也做不了皇后,但我也不想让二哥好过。他妄自尊大,他颐指气使,他犯上僭越……我都只会拍手叫好。
      回了宫,我与皇上说起,“年家的家仆们穿着私制的朝服,与司道、提镇等朝廷命官平起平坐。”该说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少他的。
      皇上夸我。
      深明大义么?你我二人从来都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何须“深明大义”这样的褒奖?我心并不向你。
      于是,分崩离析。
      当今皇上绝不容有异心之臣,所有的结局我都料想到了。
      降级,被贬。
      而我,在册封皇后的典礼上,没有列席,也没有接受百官的朝贺。不过就是贵妃么?拜与不拜,我不在意。但落在他人眼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连雅仙也说,“皇上怎能如此绝情?不是夸贵妃娘娘深明大义么?如何连跪拜之礼也受不得?”
      “这话,你也就说给我听。在别处说,小心你的脑袋。”
      “奴婢省得。”她是宫里的老人,规矩门清,但在我跟前言语上就放肆了些。
      到了秋天,我又病了。太医说因生产落下的病根,只能慢慢调养。
      皇家还能缺药么?成缸地喝,也绝不会短了少了。那就喝吧。
      福惠也开始跟着哥哥们学功课。他很乖,很认真。皇上很喜欢他,说他是几个儿子里最听话的一个。听这话,我很高兴。这是我唯一还能高兴的事儿。
      听说齐妃去闹养心殿,披头散发,哭哭啼啼。
      我冷笑,皇上对弘时也算留情了。弘时站到八爷那一边,若不是自己的亲儿子,铁定是一刀了结。只不过念着一点血亲,放他出宫去自生自灭。还闹什么?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看见燕离那个小贱人颓然离宫,我不免得意。
      人总是不该太残忍。
      熹妃在我们这几个面前说起齐妃,倒是一脸淡然。她在想什么,不止我,大概连裕嫔也心知肚明。弘历那孩子,出色耀眼,再加上除了皇后就只有熹妃是正经满人。皇上虽然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赏赐物件从来不会落下弘昼,但我们都清楚谁会是继承大统的那一个。女人们都知道了,何况那些大臣?见风使舵的,包藏贼心的,如过江之鲫。
      病着的时候,皇上来过几次,可也就那么几次。
      盼过他么?自然是盼的。
      自登基之后,他变了很多,高高在上,不怒而威,不是冷漠而是不可触摸。因为我身子抱恙,他也没有再碰过我。即便是留下,也不曾过子时。就算想念过他的怀抱,想念过他的抚摸,可我能再去犯傻么?同样的错误,可一不可二,绝对不可三。我并不傻。
      皇后再次搬到养心殿的时候,我跟皇上说,“让臣妾去园子住吧。这样病着,过了病气给谁都不好。”
      其实是不能面对福惠的一次次追问,额娘,你什么时候能好呢?
      下一个春天吧。
      他同意了,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那些梅花啊,只有衬着白雪的时候,才好看呐。
      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落雪,出神。想起那一年,去西山看梅花。一身蓝衣的四爷,风姿挺拔。我想,我更喜欢那个时候的他。静,而安心。
      “雅仙,你回宫去请皇后娘娘来园子一趟吧。”
      我得同她谈一谈。
      见到她的时候,还是那般清丽的容貌,她仿佛也不会老似的。只是那样瘦,没有分毫多余。
      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就仿佛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自己。有些失控,说了很多话,不该那样激动的。但只有她明白,这样的我,从何而来。
      而她说什么呢?“顺从你自己的心,告诉他你爱他。不要伤害他。”我的心?呵呵,我的心,早已经丢在西山的梅林,怕是捡不回来了。说一句我爱他,就能换回另一句么?我知道那是无望。
      病得很重,只能卧床。
      我在想,如果他不爱我,能不能恨我?
      王顺儿说皇上要来。
      我便起身梳妆。如果他还会想起我,我也希望是一个美好的样子。一身朱红色旗装,裹着素银边,绣着白梅花。一朵、两朵……含苞,怒放。我是不是就要离开?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福惠?也许,我可以见到蓉儿,福宜。
      正胡思乱想,他就来了。
      “臣妾参见皇上。”我规矩地行礼,但很吃力。
      “不必多礼。”他伸手扶我,一同坐在榻上,又在我身后放了一个软垫。
      我轻轻地靠过去,依偎着他的胸膛,说,“想你的时候,你就来了。”带着笑意。
      “你若想,便差人去说。朕有空就过来。”
      这话,是哄我的。他愿意这样哄,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而窜进鼻尖的是多年不变的苦橙气味,我突然发现我也爱上了这种味道。
      “皇上知道臣妾跟皇后,是一早就认识的么?”
      他略微僵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常态,道,“朕不知。”
      于是,我说起那一年的大觉寺,那些好听的歌儿,漫山的花儿,莫儿跟元荷的小笑话,在我记忆中早已远去的程远帆,以及我与他的青梅竹马……除了那一树的黄手帕。虽然那是我送给他们两个的,但我觉得应该是皇后去告诉他。我不会在自己的丈夫面前邀功,说你看,我劝解了你的妻子。这样傻气。
      “所以,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报复皇后,报复我二哥,也报复皇上你。你们浪费了这样多的岁月呵……可是,若我就此死去,你不觉得如此人生有太多的缺憾么?我只想简简单单爱一个人,跟他一起生活,我们去山里采药,悬壶济世,助人为乐。能除去他人的病痛,看到他人的笑颜,便会快乐,高兴。如果我一直是这般简单的女子,也许皇上会爱我。可惜,我不是。我是年氏,不是茵茵。我要成为你们的工具,牺牲掉自己所有的爱与梦,快与乐,来成全你们这样的人,你们的宏图与伟业。所以我该恨,是不是?我恨也没有错,是不是?”慢慢流着泪,一点一点地说。
      而他不说话,不说,你没有错。
      “朕会好好待福惠,亦会封你做皇贵妃。”
      “那好,请皇上记得今日的承诺。”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终究还是绝情的,不肯说半句哄骗我的话。又想,如果他骗我,我就会高兴么?
      我不会。
      他离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我静静地靠住冰凉的门框,望着风雪中的他,那般坚毅的背影。
      在心里说,若有来世,不要让我遇见你。
      不遇,不见,不知,不爱。
      是以忘却,而美满。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我竟然发现自己挺喜欢年玥茵。四还是太冷酷。个人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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