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HE番外集》允

3、长夜

　　夜已深，卧内的灯却还亮着。坐在门口的小宫人已是困得两眼通红，不住流泪了，远远望见七七，又吓得正坐回去，等她走近时，微微欠身，齐齐道：“七娘子。”
　　七七嗯了一声，明知故问地向内一望，道：“娘子还未睡？”听人道：“还未。”便蹙了眉，轻手轻脚地踏进去，到了近前，躬身道：“娘子。”
　　韦欢早听见她的声音，等她近了，就卷了书，两臂大张，口道：“就睡了。”腿蜷起来，手扶在膝上，七七以为她还疼，忙上前搀扶，韦欢摆摆手，自己站起，略动几动，哂笑道：“久而不动，可谓‘髀肉复生’。”
　　七七不通典故，一面招呼小宫人们打水，服侍着她洗漱毕了，见那身上瘦得已只有骨头，何曾有“肉”，更不提复生，却也只得笑了一笑，乘着人走了，引着韦欢向床前，悄声道：“娘子这里不知道，不过那边…”向掖庭处指了指，“…长好了。新放出来的尺寸，衣裳都叫放宽了，鞋也大了。”
　　韦欢默不作声地躺下去，半晌方笑道：“这么个养法，不长胖才奇怪。”
　　七七笑道：“她最忌讳说‘胖’，听见娘子这话，怕是要恼。”
　　韦欢道：“她若是怕胖，就自己节制，憨吃傻玩，发了起来，难道还怪我么？”
　　七七但笑不语，替她理好被褥，便要出去，韦欢叫她：“你就走了？”
　　七七道：“只打听到这一件，再没别的了。”
　　韦欢坐起身，追问道：“衣裳放宽了多少？”
　　七七一怔，道：“只是有人从那边听了一耳朵，到底放多少，也不知道。明日再去那里转转，看看新做出来的衣裳，到底多大。”
　　韦欢道：“大衣裳胖些瘦些都能穿，看不出身形。要看，还须从贴身的衣衫看。”
　　七七口内应着，看韦欢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又道：“连鞋也要放大，怕是胖了不少——不过也好，可见她在里面，不曾受什么委屈。”
　　韦欢冷笑道：“她能受什么委屈！”一句未完，忽又停住，怔怔地出了神。
　　七七见她模样，忍不住伸手将她一扶，劝道：“不早了，睡罢。”
　　韦欢嗯了一声，还不睡下，却道：“阿七，陪我说说话。”
　　七七犹豫片刻，向床沿上挨着坐了，口内徒劳地道：“明日陛下回宫，不要睡太晚了。”
　　她之本意，乃是提醒韦欢，想令她自长乐公主那件事中回过神来，谁知韦欢听了，怔愣片刻，喟然叹道：“陛下回宫——她在掖庭，也满百日了。”
　　七七道：“是呀，娘子在外面，日思夜念，觉都睡不好，她倒好，才住进去一百日，就连衣裳和鞋都要放宽了！”
　　韦欢扯着嘴角一笑，道：“什么日思夜念！我是近来事忙，所以睡得少些——罢了罢了，我要睡了，再不睡，不知被你传成什么样。”赌气般躺下去，将被扯到肩上，蒙住了半张脸，眼睛从被下看出来，却还叫七七：“连鞋也放宽了？是放宽，还是放长？她这年纪，说不定还长身体，不一定是胖了，许是高了。”
　　七七笑道：“我听得清清楚楚，说是放宽，不是放长。”
　　韦欢道：“你躺着细细和我说，原话到底是怎么样？”
　　七七迟疑片刻，挨着床躺下，慢慢道：“阿金几个自从被拨去掖庭，连住所都换了，据说是阿青娘子亲口下的令，所有那间院子的人单住一殿，不奉阿青娘子的手令，不得出本殿一步，就算出去，也必须三人以上结伴，不得单独行走，所以阿丁那里什么都打听不到。那一殿的织造也是单独的，不归两省管。还是因到了拨物件的时节，我和管绸缎的张娘子闲聊，张娘子抱怨说那里头事多，连每日见了几只蚂蚁，都要汇总成册，上达阿青娘子，裁剪之事，更不用提——每半月量一量身围，从头到脚，比上一次差了多少，为什么差了，都要书奏禀报，上达陛下。陛下听见，又要御笔批示，钦定增减，再按着增减的数去做衣裳。所领之物料，亦是陛下圣定，差池不得。”
　　韦欢冷笑道：“这是故意要示她以威严——是不是每次给衣裳，还要口宣圣旨，使她谢恩？”
　　七七故作惊讶道：“娘子怎么知道？说是一日之中，要宣读许多遍圣旨，吃饭要宣，给衣裳要宣，看医生要宣，时节更替、添减炭盆也要宣。那边要宣，张娘子那里也要奉进止，又赶上这时候，所以极其繁琐。张娘子明里暗里，都说忙不过来，意思是请这里帮借些人去，等忙过一阵，再还回来。我想宫中人事，娘子这里也不好管，就没说话。”
　　韦欢皱眉凝思，良久方道：“拨人也不是不可，不用我这里说，你跟她说，让她书奏陛下，请将掖庭那里单列一份，专人专管就是——横竖织造裁剪都单独分了人，物料仓曹再分，合情合理。”
　　七七道：“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明日我就和她说去。”
　　韦欢道：“忙的时候且还没到呢，等她真忙到头上，再求你时，再指点不迟。”
　　七七应了，看韦欢还没有睡意，笑道：“陛下日理万机，于这些小事上还时刻挂心，可见还是疼爱公主的。”
　　韦欢不答，蜷在被中，只是出神。
　　七七便又笑道：“长胖倒罢了，若是长高了，等到出来，岂不是又要来和娘子炫耀，‘四娘四娘，我可比你高了’，娘子可要想个法子，好好地挫她的锐气，不能叫她骑到头上！”
　　韦欢不自觉地露出些微笑，不屑地道：“她就算高破天去，又能怎样？”
　　七七笑道：“她若是单长个子，就是长了八尺、九尺，娘子要收服她，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就怕她又长高又长胖，娘子打她不过，到时我们做奴婢的在旁看着，是帮好呢，还是不帮好呢？”
　　韦欢笑意更深，一边笑着，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就凭她？便长成廊下力士那么大，也打我不过。你只要在旁替我防着她叫帮手就是。”
　　七七笑道：“是了，到时她一进门，我就把门关上，什么王仙仙李仙仙，通通关在外面。娘子在内里，先备好短打衣裳，我替娘子看着门——哎呀，我是不是也要出去，免得娘子除了打架，还要做些别的事，我在里面，扰了你们的兴致。”
　　韦欢面上微红，啐道：“什么扰了兴致？扰了什么兴致？”
　　七七促狭地笑道：“筋骨都活动开了，只打一架，岂非可惜？自然是再做些尽兴的事——如此也不能只关门了事，最好是将人都赶得远远地，不叫她们近身。我们呢，就等公主走进来，进来了，也不要马上动静，要徐徐图之…”
　　韦欢益脸红起来，手来推她：“什么徐徐图之？不懂典故，不要乱用。”
　　七七道：“我们小人家，不知道什么典故，就知道这事急不得——最好还要备些酒菜，小酌一番，正好打着替她接风的名义。喝了一二杯酒，人微微醉了，留意她说话。若是自己知道进退，那便罢了，娘子就看在她关了这么久，可怜巴巴的份上，饶她一回。若不然，可以先动手…娘子从前擒马那招，便很可用，剪她的腰和脖子，保管一招就动不了。”
　　韦欢道：“那招已用过多次，她防着呢。”
　　七七道：“那就一拉，一推，摔她在地——我们先铺着厚毯子，摔不着的。”
　　韦欢道：“偏就不铺毯子，叫她摔一跤，才知道疼呢！”
　　七七道：“那我们就不铺毯子，连薄的也不铺，叫她摔在地上——若是冬天，就更疼了。”
　　韦欢不觉道：“若是冬天，还是铺着罢，她身子弱，冻坏了，还是我去看顾。”
　　七七道：“是，那夏天就不铺，冬天才铺——春天和秋天呢？”
　　韦欢已生出倦意，懒洋洋地道：“天冷就铺，不冷就不铺了。”
　　七七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在地上，她出来时，不是要饮酒么？寻个临水的小轩，坐在榻上，慢慢喝酒，一杯、两杯、三杯，三杯便够了，多饮对身体不好。喝过了，撤了席，叫上歌舞，就奏一二旖旎小曲，我想想，什么曲子好呢…”
　　她慢慢地说，慢慢地留意着韦欢的动静，韦欢已慢慢阖上眼睛，嘴上却还道：“她胆子小，又不爱吵闹，要柔和些的，不要吓着她。”
　　七七慢慢地从床上退下，躬着身道：“好，要柔和些的——要不要叫两个吴人来唱吴曲？”
　　床上没有声音，韦欢嘴角尤噙着笑，已沉沉地睡去了。
　　七七再向她看了一眼，等呼吸均匀了，才无声地退开，走到门外，望一眼已自黑变蓝的天空，从怀里摸出珠串，解开绳结，塞了一颗珠子进去，再重新结上——这是串上的第一百零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