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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   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

      元日早上,太后刚起身,青鸾和王总管便领着殿中上下侍人给太后道贺新年。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太后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日的气氛也感染了太后,连日阴郁的心情稍稍有了缓和。

      “平身吧。”

      太后难得笑意吟吟。见太后心情不错,青鸾也舒了口气,宫人上前为她梳妆。早间先要去太庙祭天,接着要去乾元殿接受百官朝贺。今日也是忙碌的一天。

      寅时三刻,帝后、公主和驸马还有庐陵王、王妃及一众皇孙身着朝服皆在太庙聚集,太后乘坐御辇抵达之后,开始祭天仪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谷物丰收。

      百官拂晓即已按品阶方位列队,在乾元殿等候。殿上陈设礼乐、历代宝玉、车乘,仪仗庄严。两侧仪仗烛火通明,照得紫微宫俨然一座火城。

      卯时,太后领着众人到达乾元殿,看着殿前百官、诸道朝集使以及皇亲国戚,庄严肃穆,心中百感交集。

      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她亲手打破了朝堂格局。接下来的一年,就要重建。

      殿堂上香烟燎绕,在远处朝霞映衬下,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在礼官的带领下,群臣山呼“万岁”,在大殿上空久久回响。

      紧接着是皇帝、太子、诸公献寿,中书令上奏地方的贺表、黄门侍郎奏祥瑞吉兆、户部尚书奏诸州的贡献之物,礼部尚书奏诸蕃的贡献等等。一时间殿中各种珠光宝气,有西域使臣进献的琉璃碗、波斯银器,也有边疆都护奉上的和田宝玉。众人心里都带着几分攀比的心思。

      待一番贺表念完,婉儿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再华美的词藻都听不进去了。她偷偷瞥了一眼太后,见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大概又在想什么国家大计。

      好容易贺正进物完毕,新帝宣布,“升殿。赐宴。”

      三品以上升殿,群官在下。依内宴列坐。

      乐声响起,大殿中气氛这才欢快起来。群臣也不再拘谨,各自坐在自己的案席后面,期待即将到来的舞乐表演。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宫中伶伎早三个月前就开始编排,还从西市里选了不少龟兹伎、文康伎、天竺伎。众所周知,西市酒肆里的胡姬堪称一绝,她们褐发碧眼,身姿曼妙,与生俱来的歌舞天赋,引得不少中原才子流连忘返,宫中凡有大型庆典,就少不了她们来舞乐助兴。

      此时宫娥侍从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酒是椒柏酒,案上精致的琉璃盘是五辛盘。殿中鼓乐声声,六十个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这是天子之舞,群臣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见到。

      此时三省侍中和国外使节带头,挨个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崔琼华和婉儿挨在一起,坐在太后下首,目不转睛地看着殿中舞乐。

      “哎,你猜那崔侍郎的介帻下面有几根头发。”忽而崔琼华在她耳边笑道。

      婉儿不明所以,哪个崔侍郎?殿中这么多人。

      “刑部的那个,瞧,就在那。”崔琼华笑着指给她看。

      原来崔侍郎的介帻额前部分不明所以地塌了一小块。因他额前毛发稀疏,所以撑不起介帻来,故而比起旁人他的介帻总是要矮那么一点。

      这崔侍郎也不过三十出头。

      “想他夜里回家,摘下介帻,额前光亮,都不必点灯了。”

      婉儿听见忍不住跟崔琼华笑作一团。那崔侍郎亦是一表人才,奈何贵不顶发。不知他家娘子日日看着是何感想。

      青鸾在旁听见忍不住笑嗔她们一眼,“真是碎嘴。”

      太后此时也将目光转向她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青鸾见状上前小声学说了一遍,倒是逗得太后忍俊不禁,嗔她道,“你这张嘴啊。”

      崔琼华吐了吐舌头,端了一碗椒柏酒蹭到太后面前请罪。

      就在此时,舞乐到了高潮。乐工奏起了圣寿乐,三十六名舞姬身着纯色曼妙短衣,相继舞出“圣超千古,道泰百王,宝祚弥昌”的字样,已让众人眼花缭乱。

      舞至二叠,舞姬聚拢殿中,忽而扯下短衣藏于怀中,露出绣花彩衣,舞出连绵祥云,登时引得众人惊呼喝彩,起身向太后及皇帝山呼万岁。

      这呼声久久在大殿上空回响,如鼓乐振奋着人心,即便宴会散了,众人耳边仍旧回荡着气势磅礴的呼啸。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阿娘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日色将暮,内教坊司后面一排厢房内,婉儿伏地叩首,为郑氏道贺新年。

      “快过来,婉儿。”

      郑氏轻笑着,矮几上早已备下了椒柏酒,五辛盘,生脍,汤饼。

      婉儿起身坐在郑氏身旁,接过一杯椒柏酒饮尽,又麻又辣,冲入喉中,方才在殿中崔琼华哄她喝了好几杯,隐隐有了几分醉意。

      “敬阿娘。”婉儿又倒满一杯,恭恭敬敬举在额间。

      郑氏含笑接过。窗外已入了夜色,贵人们的欢宴结束,她们的元日才刚刚开始。

      “阿娘,琼华说上元节带我出去看灯。”婉儿咬着生脍,含混道。

      “哦?可曾请了旨?”

      婉儿点点头,开心道,“嗯,太后亲自准的。”

      郑氏闻言放心道,“那便好,上元节人多,又乱,你们可小心些。”

      “嗯。”

      二人吃过简单的一餐饭,婉儿侍奉郑氏沐浴,为她梳理着已有些花白的头发。

      “当年我与你阿耶就是在上元节灯会遇上的。”郑氏缓缓道。

      “这么巧?”

      “哪里是巧,不过有人故意撮合罢了。”

      “那阿娘一眼就看中阿耶了?”

      “那时候只顾着看花灯,谁有心思看他去。”

      婉儿拨开她的发丛,挑出一根银丝狠心拔去。

      “那时候人挤人,人挨人,旁人把他推到我身边,他也傻愣愣地不敢靠近我,只站在我身侧为我挡着后面的人群。”郑氏轻笑道。

      “那夜的花灯好看吗?”婉儿问道。

      “好看,特别是西市的花灯,那些胡商为了迎合中原百姓的习俗,做了许多又精致又小巧的花灯,在铺子前高高挂起,绵绵延延一整条街。还有斗舞的伶伎,个个惊艳绝俗,当年有个青倚门的酒肆,那里的胡姬舞跳得最好,后面的追捧者也最多,鲜花鲜果掷了满满一车,后面人群哄闹着,一路追到了曲江去。”

      “今儿朝会上的舞姬跳的也好看,特别是回身换衣,堪称绝妙。那些西域使臣都看呆了。”

      “宫里的伶伎当然是顶尖的。”

      婉儿又拔了几根白发,只听郑氏缓缓道,“拔了又要长,不必费这神,随他去吧。”

      “阿娘,不如上元节跟我们一起去看灯。我去请旨。”

      “不用,小时候年年去看,也没甚意思了。你难得出宫,就好好看看。君恩难测,别为这些琐事去麻烦太后。”

      婉儿闻言只得作罢,“那阿娘要怎么过呢?”

      “不必担心我。我自有我的事要忙。”郑氏微微一笑,转身拿过她手中的篦子。“快去梳洗吧,水要凉了。”

      “好,阿娘先去睡吧。”

      婉儿简单地梳洗一番,用帕子将头发绞干,方才躺下。

      转眼又去了一岁,婉儿又长了一岁,正是婚嫁的年纪,郑氏看着身侧安稳入睡的婉儿,心中酸楚。或许进宫那一日就该早早断了这妄念,既然要享这泼天的富贵,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翌日,婉儿将要回宫的时候,郑氏照例嘱咐道,“用心侍奉太后,其余的不要想。知道吗?”

      婉儿知晓其中深意,又叩了首方才踏上回宫的路。

      长生殿里静悄悄的,太后正在案前习书。几位内舍人都准了假回家探亲。唯有青鸾和王总管在外殿候着。

      见婉儿进来,青鸾轻声道,“太后午间小憩了一会,这会正在习书,如无召不必进去。”

      婉儿点点头,走到侧殿,却见殿中只有裴灵安靠着凭几在案前读书。

      “你倒是用功。太后不是准了假?”

      裴灵安见她进来,笑道,“你不也是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我可只有一日假。阿娘那里也没什么好做的。”

      “阿耶戍边,家里只有阿娘和几个弟弟,怪没趣的。”裴灵安是家中庶女,生母早亡,被送进宫的时候也跟婉儿差不多年岁,只生就一副冷冰冰的性子。婉儿与她相交不深,只觉得她有些难以接近。

      现下殿中只她二人,倒少了些拘束。一人捧着一本杂记,裴灵安还从家里带了些上好的蒙山茶。

      婉儿好奇,传闻“仙茶七株,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成地仙”,说的就是蒙山茶,不禁有些口馋。

      裴灵安微微一笑,将书卷丢到一旁,让侍从取来一整套茶具。

      “这蒙山茶被传得神乎其神了。不过是茶叶而已,成仙还得靠自个。”裴灵安笑着,先将茶饼在炭火上小烤,至饼茶冷却后,再碾研成粉粒状。婉儿在旁烧水,当水烧至二沸时,裴灵安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茶粉,渐渐地茶香随蒸汽溢出来,令人灵台清明。

      淡黄色的茶汤被缓缓倒入绿玉斗中,茶末在汤中旋转浮沉,缓缓沉到底。

      婉儿觉得这茶香,可裴灵安那股子出尘的气质更令人神往。不知不觉看呆了。

      又听她高谈阔论茶经,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从不知道她对茶道还有这么高深的研究。

      看着婉儿一脸钦慕,裴灵安不禁笑了,“其实我也没有喝过许多茶,都是书里看来的。”

      “那也十足厉害了。”

      “长安春曲门有一个茶坊,那里的老板才是高手,每年都要举办斗茶大会,他只消一闻就能辨出茶叶的来源和煎煮的火候,他煎的茶香色艺俱佳,可谓长安一绝。”

      婉儿听得入了迷。“天下竟还有如此高人。”

      “业精于勤,勤者,熟能生巧。不过如此。”

      婉儿点点头,一碗茶汤入喉,带着清香的暖意在四肢百骸奔走,似是赶走了胸中浊气。

      “你们却是在这躲懒。如此好茶也不叫我来尝尝?”

      二人正闲话,忽闻身后青鸾走了进来。

      婉儿赶忙正襟危坐,“青鸾姑姑。”

      青鸾在案旁坐下,茶香入鼻,不禁赞道,“好香的茶。是蒙山茶?”

      裴灵安点点头,“青鸾姑姑鼻子真灵。”说罢递给她一个琥珀盏。

      正殿里,太后潜心作了一副书作,心下满意,抬头却只见王总管在门口候着。

      手中拿绢帕擦干净墨迹,走向门外,“王福,怎么只有你在。”

      王总管上前扶住太后的手,“太后,青鸾她们在侧殿,没有太后传召不敢打扰,老奴在这给您守着门。”

      太后呵呵一笑,“不是准了她们的假,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走进侧殿,就看见三个人围坐茶炉正在闲话。

      “倒是雅致。”太后闻见茶香,不禁咕哝了一句。

      青鸾见到,急忙起身将太后迎过来。侍从眼疾手快地搬来御座。

      “蒙山茶?”

      “正是。”裴灵安又重煮了一壶,亲自为太后斟了一碗。

      “这宫里只怕只有灵安最会煮茶。”太后笑意吟吟地看着。

      “太后谬赞了。灵安这技艺也不过初入门而已。”

      太后哈哈一笑。又问了她家中可好,裴灵安一一答了。

      太后思索一阵,“你阿耶戍边也十年有五了。”

      “正是。”

      太后看着殿外湛蓝的天,缓缓道,“岁月不饶人,待他回来也该为你定下亲事了。”

      裴灵安倒是没有期盼和喜悦,“灵安愿终身侍奉太后左右。”

      太后微微一笑,“那我可是作孽了,浪费了你们的大好年华。”

      青鸾见状忙把话题扯开,“太后可别急着催灵安,听闻琼华的亲事已经落定了。您到时还得备一副厚礼。”

      婉儿听到此处不禁一怔,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曾听她提起过。

      太后笑道,“那崔守军给她相中了哪家儿郎,说来听听?”

      “听说是河东柳氏,详细的不如待琼华回来让她自个说。”

      “这个崔守军可是牛脾气,能看上河东柳氏?”太后提起此人还有些介怀,当初为太子择婚,崔家几番推脱,连夜请官媒给自家女儿定了亲,倒让九郎措手不及,当然还不只崔家,范阳卢氏,太原王氏,都是一般鼻孔朝天。气得九郎下了明令,禁止五姓七望自为婚姻。只是收效甚微,这五姓七望仍旧牢牢团结在一起,而且因为禁婚令,越发矜贵起来。

      朝堂上这些名门望族自然更是看不上靠科举出仕的寒门臣子,连番打压排挤已是常态,到如今,都还有人上奏废除科举。

      太后心头常年呕着一口血。真不知道山东四姓矜贵在哪,百姓又为何重之?那长安街头的纨绔难道还少吗?

      婉儿此刻却有些心乱,一想到崔琼华很快就要出宫嫁人,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对面的裴灵安看在眼里,不动神色地端起茶盏。

      三日之后,崔琼华回宫了,而朝臣们还在休沐,不必上朝。公主带着崇训,豫王带着成器、成义,庐陵王带着重照陪太后在上苑游玩。

      才走了三日,崔琼华惊奇地发现,裴灵安这冰山美人居然跟婉儿凑在一起说笑。有些惊愕,又有些不悦。

      偏婉儿还在那笑得乐不可支,真是可气。

      崔琼华默默跟在青鸾身后,索性将她们落在身后。忽而青鸾回头,唤道,“婉儿,快过来。”

      婉儿闻言赶忙上前走在青鸾身侧,听她说着什么。此时裴灵安跟上来,看着一脸不悦的崔琼华,好笑道,“崔七娘子今日是怎么了?摆着一张臭脸。”

      崔琼华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这大冰块什么时候也肯与人亲近了。”

      裴灵安嫣然一笑,“难道只准你占着她不成?”

      二人皆比婉儿早进宫,同其他几人又都是名门望族,各自也多少有些攀比之心,虽则个个经纶满腹,却都是孤傲性子,说话夹枪带棒已是常态,有时候连青鸾也头疼,如太后一般,不知道这些小娘子都在自傲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占着她?”崔琼华瞪她一眼。

      “婉儿初入宫的时候,你欺负她还少吗?大冷的天,她一个人在大殿里替你抄宗卷,你呢,跟青柏她们舒舒服服地在榻上打双陆。她可是正经五品的才人,你却把她当做奴婢驱使。若不是青鸾姑姑在,她不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裴灵安撇撇嘴道。

      崔琼华不悦道,“说得好像你们不曾作弄过她一样。”

      裴灵安转了转眼珠,“那不过是少年无知,跟她玩闹罢了。”

      “哼。”崔琼华转过头,不想理她。

      “你别不服气,我看着太后对她可是真心喜欢。”

      崔琼华冷冷道,“那又如何?”

      “其实我倒是羡慕她,她可以有资格一直在太后身边。”裴灵安忽而道,“可咱们在太后身边所学的仕途经济,出了宫去,又能有多少用武之地呢。”

      “那不如把你送给皇帝,日后大有可为。”

      “你!真是不可理喻。”裴灵安终于放弃跟这个傲慢无礼的崔家七小姐交流。明明是个娇艳的美人,就是嘴巴太臭。

      还是婉儿好,从来不说这么让人伤心的话。

      转眼到了上元节。婉儿心里有些忐忑,这几日崔琼华对自己有些爱答不理的,她当然知道大抵是因为裴灵安。可两个人好似在莫名其妙地较劲,说话夹枪带棒的,连青鸾都偷偷跟她抱怨,这两个人吃了炮仗一样,没个消停的时候。

      上元节这一日不用上朝,太后用了早膳便吩咐人不必伺候,自己在正殿里看书。

      “今日琼华替你告了假,怎么还在这?”太后见婉儿呈上昨日整理的奏表,不禁问道。“虽然夜里没有宵禁,宫门也还是要关的。你们早去早回,别误了时辰。”

      婉儿点头应下。这时崔琼华进来,换了一身男装,“太后,我这就带婉儿出去了。”

      太后看她一身青色袍服,人又高挑,颇有几分轩朗,笑道,“去吧,注意安全。”

      二人拜了礼退出大殿,崔琼华待她换了一身靛蓝袍服,才带她出了宫城。

      若论观灯的最佳地点,莫过于西市。而西市午时才开,入夜才点灯,她们也不必着急,骑着马从宫门出来,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已经可见豪华的马车纷纷往西市行去。

      西市附近多是富商,东市多为官宦,所以西市热闹张扬,东市华贵低调。大抵是从长安传过来的风气,西市一年一度的斗灯着实精彩无比,各家商号为了赚个好彩头,不惜耗费重金搭建大型的灯柱,而且还越搭越高,隐隐有跟大道中间的望楼比高的嫌疑。

      东都制同长安,每条大道交汇处都一座望楼,高逾八丈,由京兆尹下辖。每楼八名武侯轮值,严格监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站在上面,整个西市都纳入眼帘。

      眼看着这些灯柱越建越高,京兆尹下令,今年的灯柱不得高过五丈。不过这也难不倒豪商,既然不能比高,就比阔。你搭二龙戏珠,我就建丹凤朝阳,大把的银钱往上堆,着实让百姓们大开眼界。

      邻近西市坊门,停着一架豪华的马车。琼华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二哥。”

      只见一个面容白皙的贵公子掀开车帘,“七娘,怎么才来,快上车,等你半天了。”

      琼华转身将婉儿拉到身前,“这是婉儿。”

      “见过二郎。”婉儿上前拜了礼。

      崔二郎见状也便跳下马车,扶她们二人上车。两匹马扔给小厮牵着。

      西市行人已渐渐多起来,马车只能慢慢悠悠地走。

      “二哥,早说了让你骑马来,你偏要坐车,今儿人多,车根本走不动嘛。”崔琼华一面看着窗外,一面抱怨。

      崔二郎摸着自己白嫩嫩的面皮,“外头风吹日晒的,晒黑了怎么办?”

      崔琼华翻了个白眼,只是不想理他。转头又跟婉儿吐槽,“我二哥每天用的胭脂水粉比我都要多。”

      崔二郎倒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看着婉儿,似是颇为自得。

      婉儿也不曾想到这崔二郎竟是这般有趣,登时又想起元日崔琼华嘲笑那崔侍郎秃顶,不禁笑道,“圣上每月还要给朝臣们发紫雪红雪呢。好在你二哥不似那崔侍郎。”

      崔琼华登时笑出声来,“我二哥要是像那崔侍郎一样秃顶,只怕是找不到夫人了。”

      崔二郎哼哼两声,竟还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发型,得意道,“我有独家增发的方子呢,到时候七娘可别眼馋。”

      崔琼华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马车晃晃悠悠在西市主街上穿行,然后拐进同里坊,走进一家颇为幽静的会馆。

      “这是何处?”婉儿下车,茫然道。

      “此处名叫春昌门,是处清雅的去处。”崔二郎笑眯眯地答道。

      婉儿将信将疑地跟着崔二郎走了进去。原来是家高级酒肆,一楼是散座,二楼是雅阁,三楼又更奢华,舞姬也更上等。

      婉儿狐疑地看向崔琼华,“这不合适吧。”

      崔琼华好笑地揽着她往前走,“放心好了,不会把你卖去做舞姬的。你跳舞又不好看。”

      这人,真是!婉儿默默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句咽回了肚子。

      “现在时辰尚早,灯架还没搭好呢,先来这里尝尝东都有名的赤明香。”崔二郎说着走到一间早已定好的雅阁。

      一楼中心有个巨大的舞台,五名天竺伎在跳舞。店小二将窗户打开,垂下帐幕,这样既可以看到一楼的舞乐,又不必与对面的客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赤明香是牛、鹿肉脯所制,轻薄甘香,殷红浮脆,是西市一样极受追捧的小食。配着高昌的葡萄酒,更是人间美味。

      而比这更美味的大概是金发碧眼的龟兹伎,崔二郎似是这里的常客,点了一个名叫丽兹的少女,乐师抱着一把琵琶坐在角落。

      婉儿有些看呆了眼,眼前这少女白皙的皮肤,碧绿的眸子,深邃的五官,确实是人间绝色,而这只是中等,那不知三楼的上等又该是如何倾城倾国的美人。

      少女跳了一支舞,身姿曼妙如天鹅一般,挨近婉儿的时候,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一曲罢,少女端起酒杯祝酒。崔二郎却道,“你这唇上的胭脂又是哪里出的新品,可否给我尝尝。”

      少女愣住,眼前这少年言辞恳切,倒不见浮浪。不禁被他逗笑了,一个转身挨坐在他身边,“崔郎君想吃妾唇上的胭脂不成?”

      崔二郎闹了大红脸,被她身上馥郁的香气熏得不敢跟她直视。

      少女扫了一眼崔琼华和婉儿,故作娇羞,“郎君既然想吃,就不该带两位姐姐来,让她们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崔二郎扭过脸不敢与她对视,“不不不,我是闻到你胭脂的味道与平常那些不大相同,好奇罢了。”

      少女噗嗤笑出声,晃着琉璃杯中的葡萄酒道,“那胭脂也不能白吃,我看郎君文质彬彬,不如赠妾一首曲子,日后不见郎君,妾也可以借物思人。”

      崔二郎看向琼华,似在求救。崔琼华乐得看他出丑,“二哥,该你出手的时候到了。”

      平日与他来的都是些风流才子,写诗填曲的事轮不到他,如今被自家妹妹怂恿,却不料要露拙。眼看自家没良心的妹妹要弃自己而去,不禁将目光投向婉儿。

      婉儿笑道,“我做的人家可不认数呢。”

      少女闻言,便道,“不论谁做的,妾都认。”

      婉儿一时无言,只得接过笔,让乐师奏起时下最流行的《菩萨蛮》。循着婉转悠扬的乐曲,不到一刻已写下十六句词。

      少女接过,竟就跟着曲调哼唱起来,“东风吹绽海棠开,香榭满楼台。。。。。”

      “姐姐好句。那我就赠姐姐一曲。”说罢,少女又翩然起舞。

      崔二郎只仔细研究着手里的胭脂,有种奇异的香味,不知里面添了什么。

      待三个人从酒肆出来,已经华灯初上,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三人弃了马车融入人流。家家户户门前立着三四丈高的灯架,挂起十色重锦,色彩斑斓,还有山棚下垂着五缕金银坠子,飘然如仙。

      每个灯架上数十枝粗壮的象牙白烛在半空摇曳生光,上罩着各式各样的纸笼,叫人眼花缭乱。烛里掺有香料,底座盛着香油,所以在灯火最盛之处,往往弥漫着一股丰腴油腻的烛香之气。夜风一吹,满城熏然。百姓口中含一粒粗盐,吸一口烛香,延一岁福寿,讨个彩头。

      迎面路口忽而飘来一阵乐声,斗舞的胡姬在宽大的马车上起舞,是为拔灯车,人群哗然,纷纷鼓掌喝彩,跟着马车往灯火更盛处涌去。

      三人跟着人流,沉溺在馥郁的香气,和璀璨的灯火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市最中心的地方,那里四个方向立着四个气势恢宏的灯架,而四个方向行来的舞姬聚在一起,争奇斗艳,民众围拢起来,喝彩声喊哑了嗓子。

      而广场中心矗立着一架巨大双轨灯轮还未被点亮。待四方舞姬将气氛推到高潮的时候,会从四个方向同时点燃灯轮。

      人潮拥挤,崔琼华伸手将婉儿揽在怀里,缓缓往广场移动。

      “你看到了吗?那立在中心的巨大灯架。”崔琼华在她耳畔忽而道。

      “美丽至极,却又危险至极。若有一个小小差错,就会给这些无辜百姓带来极大伤害。”

      “可人群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去仔细欣赏它的美。”

      嘈杂的人群里,这番话让婉儿不禁愣在当下。她回首北望,巍峨的紫微宫沉静在夜色里,像一只巨大的噬人怪兽。

      她对上崔琼华的目光。看着她眼中璀璨灯火,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大概是在宽慰自己去岁那一场杀戮。

      的确,朝堂上没有了刘景先,胡元范,还会有陈景先,陆景先。朝堂外多少才子前赴后继,像是赶赴一场盛大的祭奠。

      只有登上则天门,西望长安,才有机会领略天下至美,而越美丽极致的东西,越危险至极。可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就如飞蛾扑火,人之本性。

      婉儿回过头,看着舞姬攀上巨大灯轮,在上面翻转腾跃,正是一种极致危险的美。

      再有三刻,灯轮上的蜡烛会被依次点燃,整个西市的夜空都会被它照亮。

      “琼华,我们回宫吧。”

      “好。”

      三人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尽头小厮牵着马,还有马车也在一旁候着。

      婉儿骑在马背上,将璀璨灯火留在身后。天下最美的宫城在等着她回去,无疑她也一直在被那华美的宫阙所蛊惑,甚至想把身边这个人困在那里。

      很快她打消了这个自私的念头。声名显赫的清河崔氏,无疑才是她真正的依仗。

  • 作者有话要说:  紫雪红雪是指化妆品,是的,唐朝皇帝还发化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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