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101、第一百零一章

　　“问元妃娘娘的安。”穆清缓步进来，盈盈一抹的浅碧色立在蓁蓁跟前，低眉顺目地行了礼。

　　蓁蓁步进鸣鸾殿，一眼瞧见，还不必她说，身后随着的雅荷已在她的示意下几步过去，屈膝托起穆清的手臂，笑道：“充仪娘娘不必多礼，建章宫这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娘娘来找我们娘娘说话儿，提前叫婢子来通报一声就是了，何必多礼呢。”

　　她轻轻一点，穆清身子是直起来了，却听出了雅荷的弦外之音，略红了侧脸。此时未时已过，她来这个时辰说坏不坏，却也快到晚膳了。宫里的规矩，宫妃要等着接驾，为避争宠的嫌疑，这时辰是轻易不肯走动的。

　　元妃正是盛宠，如果皇上要来，八成也是来建章宫，若是见着了穆清，让是不让，终归是一件尴尬事。

　　雅荷提点了一句也就罢了，另有乖觉的小宫女摆了绣墩过来，蓁蓁弯起眉眼，让道：“充仪坐罢。”

　　或许是因为穆清总是那样战战兢兢的模样，蓁蓁在她面前反而放轻松了一点，不必拿出她那“光明神赋予”的傀儡的气度来。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在穆清这样瑟瑟发抖的目光面前，她就算仍是那个街头的孤女，只要挺直了脊背，也要比穆清看上去多几分底气。

　　想到这里，蓁蓁也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穆清：其实她们本该是同样的人，只是她比穆清多了一点幸运而已；不管往日如何，现在她们两个都只是依附于皇帝的一株女萝，她攀得高些，又有什么能让她看不起穆清呢？

　　穆清喏喏地坐在她跟前，两人也不过是轻声寒暄些闲话。按说以穆清的性子是断不会主动出来交际什么的，只是今儿实在被作践得苦了：皇后连日来不见天禄帝，心里不满，又动不得别人，便把她叫去了未央宫。动手是不会的，左右不过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地找了她的“错处”，轻贱了几句，又寻了借口教她去为太皇太后抄经。不过给了三五日的光景，却教她抄出十五卷来，给太皇太后供在佛堂里祈福。就算穆清叫了素九，连带上几个小丫头一起抄，怕三五日也是抄不完的。到时候，在皇后那里，又是一顿责骂。

　　穆清心里实是憋屈得很，可华棠从前是良娣，现在是皇后，华棠说的话，从来她穆清只有听着的份。后宫里的这几位嫔妃，皇后独居正位，元妃也就不说了，正值盛宠，又性子冷淡，旁人轻易不敢招惹的；底下的婉婕妤瑾婕妤两位又是没什么动静的，唯独她在九嫔之位，说起来好像是得意，可背地里的心酸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穆清有时也会想，如果自己能选，怕是起初就不会选择进太子府……可是，天下女子，又有哪个不会想要一个皇上这样的夫君呢？她虽然没有福气得一得景麟的青眼，但从丫头们的嘴里，也七拼八凑地听过些蓁蓁如何得宠的闲话来。那时蓁蓁仍是住在御史府上，丫头们嘴里嘀咕的也不过都是街头巷尾听来的故事。左一个说在凌王世子办的宴席上，人人都看见太子与御史府上的堂小姐是如何亲昵；右一个说这位萧小姐进宫受了沈皇后几句申斥，太子立刻就求了皇上，把珠宝锦缎都送到了萧府上。

　　穆清岂是不知道那许多都不过是外头的闲人胡编乱造的，耳听的未必为实；可就算那些都是假的，她在夜半无眠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太子对她肯有这样用心的万分之一……她怕是要把她的心从胸腔里剖了出来给他都不足的。

　　可是他看不到她，在他的眼里，她穆清不过是一个尴尬的妾室，他可以给她位分，却永远不会把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穆清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无望的日子，可今儿踏进了建章宫的门，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建章宫里虽然也是因了先帝孝期不能披红挂绿，但一打眼就能看出处处妥帖，何处是花，何处是瓶，都依着女主子的性子着意陈设，美人榻上搁着一卷书，还半掩着，仿佛刚才还有一双素手将它捧起来读过。

　　穆清低了头，怕自己再看一眼，又忍不住要垂泪。她拿什么去和元妃比呢？元妃有的，她连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她这样沉默的时候，蓁蓁也在瞧她。要说此刻景麟的后宫，她略熟稔些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穆清罢了。虽说二人私底下没有什么来往，但她第一次见穆清时，便知道她是那样一个娇怯怕事的性子，时不时便要流泪。她也不便说什么，约莫也猜得到，是穆清又在哪里受了锉磨，实在无处可去，才在她这里想躲了片刻清净。

　　她终究是不能说什么，可看着穆清实在可怜，也不忍一径沉默。现在是在孝期，宫里也不许动响器，想让她听个曲儿却是不行的。要说旁的，宫里的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读读经，写写字，做做女红，打发时间而已。

　　“我这里有些外头的新本子，不知充仪读过没有，拿去平日里解解闷儿也是好的。”仍是聊了些闲话，蓁蓁随意提了个话头来，指了指殿内，“充仪若是喜欢，走时叫我这里的婢子给充仪宫里送去些。”

　　“既然是娘娘喜欢的，必定是不差的。”穆清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蝇。

　　“雅荷，去吧。”穆清既然应下了，蓁蓁便叫了雅荷来，收拾了些戏文话本，给穆清送到她的安处殿去。雅荷点头应下，抱了本子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想是把那些东西交了小宫女去送。她在蓁蓁耳边细声说了些什么，不等蓁蓁开口，穆清便很有眼色地起身，喏喏道：“娘娘事多，嫔妾就不烦扰娘娘了。”

　　蓁蓁也未留她，等雅荷将穆清送了出去，回头便唤了一个人进来。那人在蓁蓁面前拜下去，盈盈道：“奴婢问娘娘的安。”

　　“起来罢。”蓁蓁颔首，那人起身，慢慢抬起头来，便是琴窗。

　　琴窗虽说是蓁蓁入宫带进来的，但因不是宫里出身，怕礼节有亏，一方面丢了主子的脸，一方面若是招惹了什么是非，怕是连命都保不住。这便寻了嬷嬷来将琴窗带去了，悉心教导了几天，待到礼仪学得差不多，这才放了回来。雅荷知道琴窗大概就是元妃的心腹，这次琴窗回来，她冷眼看着，琴窗似乎的确举手投足之间都多了几分谨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下人都和建章宫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个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要一起遭殃。

　　“既然回来了，便还是琴窗贴身侍候娘娘，奴婢管着底下这些小丫头们，凡事绝不让娘娘多操一份心。”雅荷笑着上去扶了琴窗一把，又对蓁蓁道，“娘娘坐了这么久，怕也是闷了，可要出去散一散？上回来的太医说，近来阳光好，娘娘偶尔出去走走，对腿上的伤也有好处。”

　　蓁蓁想了想，在屋里的确也是憋闷，便点头应了。琴窗随在蓁蓁身后，雅荷又派了两个小丫头拿着一应用物，侍候着蓁蓁出去了。也不知是因为在宫里还是学了许多规矩，琴窗这回回来，也不像从前那般活泼灵巧，只安静地跟在蓁蓁身后。二人一路无话，蓁蓁也不知该去何处，不过随便转转，在建章宫外慢慢地溜达着，看斜刺里垂枝红千层落下了一绺赤色的骨朵儿，她便抬手想去抚一抚。

　　“娘娘，夜风要凉了，该回去了。”琴窗突地在她身后开口了，把蓁蓁惊得一愣，拂落了一朵夏花。她转身来，本想着才出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怎么就要回去呢？这一转身，便瞧见远远的长廊处，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晃，又隐到树后去了；再看琴窗，虽是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来，脸颊却是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抹红，艳艳的，倒比那花儿还红些。

　　原来是……蓁蓁先是错愕，反应过来了，便有些想笑。可琴窗强撑着一张表情纹丝不动的脸，蓁蓁怕臊着琴窗，也没说破，只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的确是有些凉了，回宫吧，我也有些疲了。”

　　她故意慢吞吞地转了身子去，余光瞥见琴窗趁她转头的工夫，迅速地回头向远处的回廊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再转头时，脸上的红晕就淡了。蓁蓁不动声色地向回宫的路上走去，心里却暗自琢磨，满宫里能见到的年轻男子，怕是一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琴窗这是去学规矩的时候……见着了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