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城新传——完结篇》韩睿琳

5、第五节

　　那天晚上冷涵枫从丽梦西婵的厢房走出的时候，一直很欣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箫，心情的愉悦就像她想念尹函浣到极致时的痛苦般不能言喻，好像木箫的失而复得，预示着尹函浣也快回到自己的身边。但是突然，她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她继续向大门口前进，只是脚步放缓了，慢慢转过头看见一个头戴薄纱斗笠的人。斗笠上的薄纱遮住了对方的脸，但从身形上看，应该是个男人。那人发现冷涵枫看自己时便转身上了楼，冷涵枫也没有在意，放慢的脚步没有停下，与那人擦身而过，走出了玉貂妃。
　　她不知道，国父府里，正有一场风波等着她。
　　出了玉貂妃，冷涵枫突然对刚才那斗笠男人感觉有些微妙：丽梦西婵的厢房未经允许是从不让人进的，特别是男人，方才自己在厢房的时候并未有人上来通报，为什么那头戴斗笠的男人会直接上楼呢？楼上并非寻开心的区域？丽梦西婵最近不愿多谈独轩慕辕，难道那人就是……
　　那人的面容虽然被薄纱遮住，但却好像似曾相识……
　　冷涵枫不愿想太多，反正来日方长，她会知道的，更何况眼前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手中失而复得的木箫。“再去玉貂妃的时候要小心了，孤鸿快回来了。”在不清楚独轩慕辕的下落之前，冷涵枫不想让潭孤鸿知道自己去玉貂妃找丽梦西婵的事。
　　回到国父府的时候，冷涵枫看见几辆马车，才想起来算算时日，国父应该回来了。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玉貂妃，把这件事都忘了。
　　她还知道，潭孤鸿没有跟回来，而且，国父一路之上从未见过潭孤鸿的踪影。
　　潭孤鸿，失踪了。
　　深夜中的国父府无人入睡，所有人都齐齐地站在大堂里，只有冷涵枫是跪着的。国父不顾疲惫责备她隐瞒潭孤鸿偷偷跟去的事情，他一脸的怒气让人看了心惊胆战，“你比孤鸿大上一岁，怎么还陪她胡闹？”励胜伊和风弈男都不敢抬头，只是示意冷涵枫赶快认错.
　　冷涵枫倒不以为然，她早就知道潭孤鸿不会回来，还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国父着急是应该的，自己跪在那里听着这些教诲也就是了。
　　“这件事你已知道，为何不修书与我？”国父连大妈一起怪罪，让大妈也不敢开口，“慈母多败儿！你宠着她们……”
　　“不要怪大妈！”冷涵枫突然抬起头，对国父喊道“从小到大，你比谁都宠我们，孤鸿之所以会这样大胆，你也有责任！”“我看你才大胆！”国父狠狠地拍了桌子，“你还敢冲撞与我，来人家法伺候！”一听要动家法，所有人都来求情，只有冷涵枫还不服气地大声嚷嚷，她本来是想忍下的，毕竟是她犯的错。可是，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国父对大妈发脾气，她是现代人，受到的教育与古代不同，来林夕国三年多了，她唯一适应不了的就是这里的男尊女卑。
　　“谁让你不许孤鸿跟去，是你逼她这样做的！你没有发现她，那是你没有看好她！现在她不见了，也是你的责任！凭什么……”励胜伊赶忙堵住冷涵枫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冷涵枫的性格本就是烈性难改，不管大小事情她都要狡出个所以然来。国父府上下都知道，只要国父一生气，即便是天大的冤屈都要闭嘴。唯有冷涵枫，永远不会惧怕国父，此刻也全然不顾那已经冲天的怒气。
　　“一人做事一人当！”冷涵枫推开励胜伊，“祸事因我而起，就叫我将功补过好了！”所有人都停下来听她说话，“明天我去找她，不找到她，我就不回来！”“休想！”国父狠狠地拍着卓子，“你以为我不知你们耍什么花招！一个先出去，另一个再以找人为托词出去与之汇合，惹了祸再回来。这种把戏从小到大你们耍的少吗？”冷涵枫很懊恼委屈，她是真心要出去找潭孤鸿，而且只有她知道潭孤鸿在哪里。但是，不等她狡辩，国父已命人把她关进佛堂反省。
　　“孤鸿不回来，你就休想出来！”国父知道冷涵枫会武功，定会偷跑出去，便告知她如若逃走，就会体罚看守她的下人，这使冷涵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跪在佛祖面前默默地祈祷着潭孤鸿早日归来。
　　其实，国父知道冷涵枫找人的诚意，他只是不想让冷涵枫出去，以免再生事端。他派人将林夕国的都城翻了个底朝天，终不见潭孤鸿的踪影，于是又加派了人手在林夕国各个小镇搜寻，也是没有消息。可国父并没有放弃，在林夕国的大街小巷贴上了潭孤鸿的画像，并经过普尔王的允许，修书于太阳国王，希望能够在太阳国内寻找。他很生气，整天盘算着等潭孤鸿回来怎样处罚她。但已过十日，终不见消息的他便不再这样想，而是更多地关心潭孤鸿的安全。
　　“原来她是国父府的三小姐？”看到潭孤鸿的画像，丽梦西婵了解了，“怪不得她身上有贵气！只是这贵气，这么熟悉？”回到玉貂妃后，丽梦西婵很得意，在她的心里，国父府的四位千金终是她的劲敌，因为她们在林夕国地位高，让所有人羡慕，这便勾起了她的攀比之心。现在，她知道自己当年居然是从国父府的三小姐手里夺走独轩慕辕的，自然很骄傲。
　　头戴斗笠的男人没有敲门便走了进来，这让丽梦西婵很恼火。但今天她心情好，没有计较，“你又没敲门就进来了！”男人走到窗边，吸了一口气，“我从不会敲门！”
　　“这些日子你的演出很好，箫声和歌声都很缠绵，”丽梦西婵一面补妆一面说道，“是不是，你动了真情？”丽梦西婵很喜欢在镜子里看男人。男人没有做声，丽梦西婵便笑开来，“我不管你是不是动了真情，总之这一次不能失败！”
　　男人始终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开，走到了空架前，“你的木箫呢？”“送人了！”丽梦西婵答道，“还拿它当宝贝呢！”“送给谁了？”男人的语气很紧张，丽梦西婵走到他面前，有穿透力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送给一个叫晓寒的人了。你很奇怪？当初你不要那木箫，只肯收那郁金香绣品，怎么今天又关心起来了？”男人没有作答，转身走出了房间。丽梦西婵看着他的背影，隐约感觉有些微妙。可她不关心这些，只是奇怪冷涵枫为何好久没有再来？
　　玉貂妃增加了一个新节目，是一个男人奏箫。那箫声很特别，不是莺莺燕燕，而是诗情画意，这与其他节目是截然不同的。尽管那些听惯了靡靡之音的人不懂这蕴意，丽梦西婵还是保留了这个节目，而且得到了另一种效果：当那诗情画意的箫声回荡在玉貂妃时，所有人都无不陶醉其中，玉貂妃瞬间变得寂静，静到除了箫声，丽梦西婵还可以听见自己心里落泪的声音。不仅是她，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心里撕心裂肺的疼痛，觉得自己很肮脏。
　　丽梦西婵还听到了吹箫人心里的欢呼与雀跃。“你爱她，八年前爱，八年后，更爱！哼！”她的眼睛瞟着吹箫人，冷冷地说道，“只可惜，爱到最后终是恨……傻小子！”
　　吹箫人还会唱歌，那另人魂牵梦萦的才子佳音附着他的灵魂缠绕在玉貂妃的梁上，柔解在人们的酒杯中，留在人们的心里，最后笼罩着玉貂妃。再后来，与满城的郁金香花香交融，弥漫整个林夕国，并险些让它灭亡。
　　乐曲的节奏很清幽，容易被记住。不过十几天，歌词已经传唱林夕国的大镇小巷，无人不知都城的玉貂妃有个俊朗的才子。只要并非聋哑人，都会唱才子的歌。国父府的下人们也传唱起来，给佛堂里的冷涵枫送饭时也是歌声不绝，但却让冷涵枫惊慌失措了一番，紧紧地抓住送饭丫头的手追问从哪里学来的歌，丫头被那双就要蹦出的眼睛吓住了，支支吾吾了半响才说出来……
　　趁着冷涵枫神情恍惚，丫头赶忙放下饭菜退出了佛堂。冷涵枫有些惊喜，有些疑惑，有些失望，更有些无奈。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听见丫头唱歌的时候，她就听出那歌词、那曲调是如此的熟悉，它们一直在冷涵枫的记忆库里沉睡，现在终于被唤醒了，那就是当年冷涵枫和尹函浣共同谱写的，如今却传唱了整个林夕国。
　　唱歌之人是谁？是尹函浣吗？他终于回来了！不！不是他，他不会沦落到玉貂妃？但如果不是，那会是谁？无论是谁，他都该知道尹函浣的下落？可是……可是如果他不知道呢？或者，或者他知道，而不愿相告呢？那我……可现在，我还在这佛堂里不能出去！玉貂妃，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了。
　　是，也只有国父敢这样做了，把太后册封的长公主软禁起来。
　　悲喜交加让冷涵枫手足无措，眼泪绵绵不绝地流出来，能做的只是跪在佛祖面前，“佛祖，弟子知道，弟子是罪人！无论怎样，只要我跪在这里，我就是罪人。欲望迫使我跪在您的面前，请求您的宽恕。”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很微弱，甚至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但她相信佛祖会听到，“佛祖，这些年我跪在这里，只祈祷一件事情，能让我再见他一面，问个清楚。我请求您，弟子再次请求您，弟子不想再失望，只要这次真的是他，弟子愿付出任何代价……”她没有哭的很大声，她不想用哭声去打扰佛祖，只是不住地磕头。
　　开锁进来的风弈男打扰了她，并带了一个好消息：潭孤鸿回来了。
　　国父在大堂里徘徊了半响没有说话，早在下人通报潭孤鸿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安慰了，眼前冷涵枫与潭孤鸿又双双跪在自己面前认错，他已经不生气了，毕竟都是他疼爱的女儿。
　　“这一个月，你究竟去了哪里？”潭孤鸿久久才抬头，支支吾吾道，“一直都在……太阳国。”“涵枫说你是偷偷上了我的马车？”国父的语气温顺了许多，不像方才般严厉，这也让潭孤鸿松了口气，“其实我是化装成下人了，再说这么多马车，您也不知道我上了哪辆啊。到了太阳国见您没有发现我，我就自己走了，万一您知道我跟来了，肯定把我关在驿馆里不让我出去，那我不是白去了吗？”所有人都被潭孤鸿的语气逗笑了，冷涵枫还笑出声来。见国父并没有动怒，潭孤鸿便继续说道，“后来我就找了一家距离驿馆很远的客栈住下了，又玩又闹的忘了日子，再回到驿馆的时候你们已经都走了。说实话，太阳国挺没意思的……”“没意思你还能忘了时日！”国父喝斥道，“后来呢？”潭孤鸿低下了头，“后来……后来我就想您走了，追也追不上了，那我反正都出来了，不如直接去中原玩玩，我还没去过……”潭孤鸿正说着兴起，见大妈给自己使眼色，又看了看国父，立刻收敛了许多，“再到后来我要出发的时候，发现太阳国里贴满了我的画像，知道您在找我就回了驿馆，等我的人说您把涵枫关起来了，我就只好回来了！”“只好回来了？你看她还很不情愿？”国父对大妈说道。大妈求了情，再加上冷涵枫与潭孤鸿都认了错，国父便饶了她们。但是，犯错毕竟要罚，国父罚她们各自抄写《礼运大同篇》一百遍，且一个月不许出家门，这可让冷涵枫与潭孤鸿讨了大便宜。
　　这次出使受益不小，太阳国的大王有意与林夕国结成友谊之邦，这了却了普尔王的一块心病。国父功不可没，特设国宴庆祝。
　　虽然没有获得冠军，但因进入“林夕佳人”的决赛，丽梦西婵被列为国宴上的表演者之一，与励胜伊再一次碰面。但她并不在意这些，而是想着在潭孤鸿的面前炫耀一番。可偏偏潭孤鸿因受罚不得踏出国父府半步，丽梦西婵的算盘也就落空了。
　　国宴之上，丽梦西婵带来了在她玉貂妃表演吹箫和唱歌的才子，想借着他的箫声跳舞，但另所有人陶醉的并非她的舞技，而是那情意绵绵的箫声。这位已经享誉整个林夕国的才子，歌声一亮相就惊动了全场的皇亲国戚、大小官员，连太后也是赞不绝口，说如果冷涵枫在便可来个男女和音。
　　当所有人都沉迷于那歌声时，唯有国父的表情是严肃的，他紧紧地盯着唱歌之人略有思虑，心中隐隐不快。特别是看见励胜伊看对方的眼神时，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回到国父府，他将冷涵枫叫到了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至于具体说的什么冷涵枫也不清楚，那些话实在太奇怪了，她好像明白其中的奥妙，但又好像不明白。可她无暇去想这些，只恨不得这受罚的一个月一夜之间就过去，这样她便可以飞奔到玉貂妃，看看众人口中的才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风弈男的医馆很忙，无暇陪冷涵枫与潭孤鸿，但励胜伊也终日不见踪影，便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更让冷涵枫奇怪的是，这次潭孤鸿回来，说话总是文邹邹，间或吟出一些诗句。这并非她的风格。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潭孤鸿遥望窗外的一切，“你看，昨晚的小雨让这睿琳轩的郁金香生机盎然。”冷涵枫看去，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觉得潭孤鸿很是不一样。冷涵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如小说中所写，潭孤鸿已经遇见了那个人，“我看是你生机盎然吧！”潭孤鸿完全陶醉于美景之中，没有在意对方的话。
　　风弈男走了进来，潭孤鸿很奇怪为什么今天她没去医馆，她说自己不是没去医馆，而是国父差人叫她回来，因家中来了贵客。冷涵枫听到此处，心中暗暗发笑，她知道，这个贵客，就是九王爷。
　　九王爷是普尔王的堂弟，也曾在国父院读书，是国父亲自授课的。成人后也没有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喜欢山水，经常离开林夕国在外游玩数月不归。此人生性爽朗，面相俊俏且风度翩翩。这样的贵客居然临驾国父府，让大家都好意外。
　　风弈男奉国父之命前来告知潭孤鸿与冷涵枫整装出去见客。因为受罚一直不能外出的二人早已被闷坏了，如今能出去见客，也是解闷的一种方法，于是没有整装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大堂里已是热热闹闹，众人齐齐地跪拜迎接王爷，可这个王爷不仅不拘小节，倒像是在自己的寝宫一样随意，还大小礼物带了一堆。
　　“此来目的是为老师在太阳国的谈判成功而庆祝的，那晚国宴人多杂乱，来不急细细长谈，再加上您又为我尊师，我又常年在外，今日特登门造访，一来是庆祝，二来是为叙师徒之情。”言语之间，张显这位王爷稚气犹存，却也不乏男儿气概。
　　说明前来之意，九王爷立刻让所有人免礼，随意与国父攀谈起来。潭孤鸿与冷涵枫出来的时候，国父连忙介绍。潭孤鸿却异样地看着九王爷大叫道，“九哥？你……你是九王爷？”见潭孤鸿欠缺礼数，国父便斥责她不懂规矩，命她立刻道歉。
　　“我才不向骗子道歉呢！”说罢，潭孤鸿掉头跑了，冷涵枫见状行礼之后，也追了回去。九王爷心急如焚地观望着，一旁的国父夫妇似乎看出了门道，命厨房准备，留九王爷在府中用晚膳。九王爷没有推辞，很爽快地答应了。
　　潭孤鸿回到睿琳轩，嘴里一直气嘟嘟地囔着“骗子！大骗子！”之类的话，追上来的冷涵枫心知肚明，但是还是要向潭孤鸿核实。可不等她开口，潭孤鸿自己便从头到来。
　　潭孤鸿在太阳国的时候已经结识了这位九王爷，但当时她并不知其身份，误以为是太阳国的子民，并以九哥相称。九哥带着潭孤鸿游遍了太阳国的每一个角落，吃遍了所有的特色，谈诗词聊歌赋，这才误了回来的日子。
　　“那时，太阳国里贴满了我的画像，回到驿馆的时候知道你因我而被关了起来，就急忙赶回来，也来不及与他告别，还懊恼呢。”潭孤鸿很生气，“我本以为他是太阳国的人，就想即便告知真实姓名也无妨。原来他是咱们林夕国的九王爷，想必他在知道我姓名时就已知我的身份了！这个大骗子，还敢上门来。”“怪不得这次回来，你总是诗啊词的，原来都是你的九哥教的。”冷涵枫讥笑道，“那天叨念起王维的《相思》时非要喝红豆粥，原来是借物抒情！如今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见冷涵枫故意嘲笑自己，潭孤鸿与之打闹了一番。过后，两人也冷静下来。
　　冷涵枫看着潭孤鸿，语重心长地说道，“孤鸿，你是喜欢他的对吗？”潭孤鸿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冷涵枫知道她默认了，还知道要改变潭孤鸿的命运，就在此刻，“有些人、有些事是很微妙的，不然你再怎么贪玩，也不会忘了回来的日子。今天九王爷来访，我想你们之间就算是心照不宣了。你虽生气，但还是很惊喜他出现在了你的面前，这样的重逢让你少了一个遗憾。”潭孤鸿明白冷涵枫的语义何在，便在劝说下回到了大堂。
　　见潭孤鸿又回来，且道了歉，九王爷有些喜出望外，而众人早已在眉目之间看出端倪，便让潭孤鸿陪九王爷到后花园赏花。晚膳时，九王爷也对潭孤鸿照顾有加，好似没有他，潭孤鸿便不会吃饭了。
　　“外面的世界游遍了，没有什么新鲜了，从今日起我便不再外出，会经常来看恩师您与师母的。”九王爷临走的时候与国父告别，他的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
　　当天晚上潭孤鸿让冷涵枫陪她睡觉，但她自己却兴奋地不能入睡，看着窗外圆圆亮亮的月亮自言自语，“他说我穿女装好看。”“他说我胖了。”“他说我害羞的时候好可爱。”“他还说……”“你生病了？”她的兴奋让困意十足的冷涵枫难以入睡，“一整晚你都叨念个不停，我是来陪睡的，不是来受罪的。”潭孤鸿执意要冷涵枫陪她聊天，但冷涵枫就是不肯，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周公一直在她的耳边呼唤她。潭孤鸿只得自己趴在窗前傻傻地笑着。冷涵枫拿她没有办法，便想自己睡去，但刚要躺下，又坐了起来，看着圆月，看着潭孤鸿的背影，再看看房间，突有感触。
　　那是将近两个月前，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自己和潭孤鸿。只是那晚的月亮是弯的，今晚的却是圆的；那晚的月色很冷，今晚却很温柔；那晚的弯月被阵阵的乌云笼罩着，今晚的圆月是那样洁白无瑕。
　　当然，重要的是那晚被伤心和绝望笼罩着，让弯月也与之啜泣；而今晚弥漫的却是甜蜜与希望，又大又亮的圆月照亮了潭孤鸿的心。同样的不眠之夜，同样的不眠之人，却是截然不同的，看来因眼泪而不眠不比因兴奋而不眠美丽。
　　冷涵枫很欣慰，虽然自己的感情一路坎坷，未成定局，甚至永远都会飘忽不定，但也因此希望身边的人有个好归宿。如果短短的一个月真能抹去潭孤鸿几年的哀伤，不更能说明缘分到了？冷涵枫这样想，也这样确定，可又有一种不安涌上心头，她还未查到独轩慕辕的下落，如今潭孤鸿有了新归宿，从她口中再也没有听到另她伤心多年的四个字，那会代表什么呢？
　　她不提，我亦不提，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我绝对不能再让过去的人和事玷污眼前的幸福呢？丽梦西婵有一句话说对了，孤鸿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了，应该忘记！
　　想到这，冷涵枫笑了，笑的时候不知不觉落泪了。她用手指抹下泪滴，用舌尖沾了沾：是甜的。这滴泪是为潭孤鸿而流的……
　　有些时候，泪水掩盖的往往不是悲伤，而是喜悦。她在心里感谢九王爷，是他让潭孤鸿心中的伤口愈合了。但同时也有一种感觉，就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恨九王爷恨得入骨，那会是什么呢？这感觉来的很奇怪，在瞬间侵袭了她，让她很是不安。
　　九王爷几乎每日都到国父府小坐，有时会呆上一整天，目的自然是潭孤鸿。每次来，二人都要去后花园，九王爷对景吟诗时的神情让潭孤鸿甚是喜欢。
　　“会武功，会诗词，他真的是个传奇人物，”潭孤鸿总是这样夸赞九王爷，“但是现在，传奇的不仅是他，还有我！禁闭之期过了，我一定要进宫去见太后，好想她老人家啊！”冷涵枫、励胜伊还有风弈男都知道，潭孤鸿不是想老太后，而是想进宫找她的“九哥”，因此经常取笑她像个花痴。但潭孤鸿并不在意，她早已泥足深陷在九王爷的爱网中不能自拔。冷涵枫最开始以为潭孤鸿是在九王爷身上找寻独轩慕辕的影子以补偿心里的遗憾，但现在她确定，潭孤鸿是爱九王爷的，因为除了会武功之外，这两个男人没有一处是相像的。
　　因为同样游访过其他地域，了解天南海北不同民族的风俗，九王爷和潭孤鸿决定将这些在各地区记录下的见闻、民俗共同整理成册，传承在林夕国里。这个决定得到了国父的支持，从此九王爷再到国父府便师出有名。
　　终于到了解禁的日子，那天冷涵枫起的很早，并且期盼着黑夜快快来临好再去玉貂妃。通过丫头们得知，那位才子的美誉已经与励胜伊相提并论。但国父却不准任何人出门，因为那天晚上，九王爷与其他官员要来府中做客，那些官员也曾授课于九王爷，与国父是旧友。这让冷涵枫很恼火，她盼望这一天很久了，仿佛一出门就可以看见那才子一样，但现在又偏偏裹足于府中。她心急火燎地在闺房里踱步，直到丫头们通报宾客以至，才无奈地出门见礼。
　　看来，只有等明晚再去一探究竟了，尹函浣，再等我一日。冷涵枫心里默念道，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能确定那个才子就是尹函浣。她来林夕国三年多了，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天。既然已经等了三年，就无所谓再多等一天。
　　即便这一次，还会让她失望。
　　国父府的后花园比以往都热闹，它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各种样式的花灯把整个园子映衬得像人间仙境，男人们谈论着国家大事，他们的家眷游走在院子里谈笑风生，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声音让园子里的花格外惹人心悦。
　　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将冷涵枫失落的情绪沸腾起来。以她的性格，以往身处这样的场面，即便是再低落也会被其感染，打起精神随大家开心起来。而今晚，她的心情并不是导致她情绪低落的原因，她的心早就不在这园子里了。整个晚上，她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胡七八糟地想起很多人，很多事，让她很烦、很乱、很闷，心急和焦虑似乎要把整颗心都融化掉。她的魂魄出窍了。
　　不过看着这一切，冷涵枫的心中也有了些负担，这次出使的成功，无意让国父在林夕国的地位又提升了，再加上自己这个长公主受太后恩宠诸多，大王应该已经深感自己的王位是个傀儡了，这以后她再进宫该如何面对呢？
　　太后也很奇怪，经过这些年来的相处，冷涵枫发现太后不论政事，她怎么就能这样放心国父呢？即使有些事情，国父的提议得不到大王的认可，但只要太后知道了，就一定会暗示大王，按照国父的意思去办。
　　冥冥之中，冷涵枫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太后和国父之间有一种很莫名的联系。这是小说里不曾写到的，冷涵枫也越来越有所感知，很多事情虽然在整体发展上和小说中写的一样，但细节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冷涵枫还有一种感觉，她越来越不能掌控这个世界了，毕竟这不是小说，而是一段真真实实存在的空间，只是没有被载入史册罢了。这林夕国，它本来的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唤回冷涵枫思绪的是九王爷的一句话，他在向国父提亲，但不是为潭孤鸿，而是替别人为励胜伊提亲。冷涵枫顷刻精神了许多，有些意外和开心。意外是没有想到九王爷会为励胜伊提亲，开心是她知道这次国父一定会答应，因为媒人是九王爷，他虽是国父的学生，但毕竟是王爷身份，不论为谁，男方也肯定是地位显赫，国父不会驳回。
　　冷涵枫这才明白为何方才看见励胜伊的时候，发觉她今晚与以往不大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而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也没有太在意。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提亲之事励胜伊早已心知肚明，想来与男方早已串通好，待嫁之心，召人皆知。潭孤鸿和风弈男也是很兴奋，但国父的表情却略显忧心忡忡，虽未表示回绝之意，冷涵枫却看出其还是不愿意的，只是宾客太多，不能明表其意。那种不安感也瞬间又开始了，冷涵枫不知道是自己神经质了，还是真的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总之她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老师，您放心，胜伊也算是我的小师妹，我不会为她选错人的，”九王爷也看出国父的心思，但仍然很热情，“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人，恩师您也见过。”国父的表情更严肃了，冷涵枫注意到他端茶杯的手略微抖动着，似乎不想这样的场面再继续下去。她又回过头来看身边的励胜伊，发现那张清秀的脸始终沉着，表情很僵硬。这便让冷涵枫奇怪了：怎么回事？一件喜事，即使不成也不必这般模样？
　　“他的才能您可是见识过的，”九王爷继续说道，“其实今天晚上，我亦请他来表演。”国父的表情又加拘谨。“他就是日前在国宴上有过非凡表演，让在场官员无不连连叫绝、掌声不断，就连太后也惊叹赞赏的玉貂妃的才子……”
　　“玉貂妃的才子？”冷涵枫的心足足地惊动了，她拘谨地看着九王爷，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应该离开，她仿佛听到心口丝丝裂开的声音，而彻底扯裂心脏的是九王爷，“尹函浣！”
　　什么？冷涵枫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心停止了跳动，耳朵听不到任何周遭的声音，血液不再流淌，生命停止在这一刻……
　　“自上次尹函浣在国宴上表演之后，我与他便一见如故，数日来也发现志气相投，并以兄弟相称。其实，他与胜伊的亲事本是皇兄提起的，今晚正好让我来做个人情。说起来他们还真的是绝配，郎才女貌，若真能结成良缘，也是一段千古佳话。”见国父始终不做声，九王爷便呼唤尹函浣上来行礼。
　　“绝配”、“郎才女貌”、“千古佳话”，这几个词反复在冷涵枫的耳边回响，使得她听不到九王爷接下来说了什么。她控制不住，尽管她想停止这声音，但却做不到。她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两只手像石头般紧紧地、硬硬地攥着。
　　她已坠入万丈深渊……
　　直到感觉到另一只手紧紧地温暖着自己才抬起头，映照在双眸里的是潭孤鸿。此刻只有她会紧紧地握着她，让她苏醒……
　　转过头的时候，还是看见了那一张在她梦中出现了多年的脸。那张脸，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日日念、夜夜思，与梦中的样子相比，多了几条皱纹，少了几分童真，都逃不过她那双眸子，这一切都早已印在了心里……
　　“在看见他的瞬间，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停止了，我的委屈、痛苦、无助、堕落、哀怨、绝望，还有我的爱、我的恨，都决堤成眼泪……”不知怎地，看着那张脸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冷涵枫的耳边突然响起丽梦西婵的这句话。但是潭孤鸿唤回了她的理智，她不能落泪！那些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滋润了眸中的面容，但却在血管里倒流着，汇合在早已裂开的心房。
　　源源不断地倒流，源源不断地汇合，源源不断地挤压，心脏不断地下沉，只等它决堤……
　　但冷涵枫坐在那里却十分坚强，虽然她体内悬坠着一触即发的山崩地裂。她不能再看，尽管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但转过头的时候还是在国父的眼神中看到了尹函浣的影子……
　　她终于明白为何那晚国宴之后，国父在书房与自己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早就预知了今天的局面……
　　是的，他早就知道，但不是国宴之日知道的，而是八年前看到尹函浣与励胜伊互传诗词的时候就知道了！如果不是他，尹函浣与励胜伊本就不会相识。而冷涵枫今天的眼泪，亦是他八年前每每在佛堂门口看那跪在佛祖面前的哀伤背影落泪时就预见的。
　　尹函浣的出现让所有人对他的表演馋涎欲滴，九王爷提议让冷涵枫与之合鸣一曲。潭孤鸿始终不敢松开冷涵枫的手，但此刻却不得不放，她想用眼神安抚对方以免表演时出岔子。但冷涵枫始终不肯看她，沉甸甸地低着头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脚步是那样沉重。她的离开，让励胜伊出现在潭孤鸿的视线里。与冷涵枫一样，潭孤鸿眸中的她，未曾抬起过那千金重、万金重的脑袋。
　　冷涵枫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错过了尹函浣那充满意外和惊讶的眼神。千丝万缕的拖沓，让她觉得这不过几步的距离竟然走的这么累，直到尹函浣的双脚映入眼帘。
　　她真希望永远都走不到，尽管这个时刻，这个人，是她等待多年的那个人。可是，他是尹函浣，还是邱泽澳呢？无论他是谁，他都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
　　是啊，心心念念。可是，可是，冷涵枫，这就是你下定决心等待的结果吗？你可以退出吗？去告诉真正的冷涵枫，你已经没有能力来替她承受这一切了。
　　刚刚站住脚，冷涵枫便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晓……寒？”只有两个字的一句话，如今看来，已是千言万语。
　　“王爷，”冷涵枫突然说道，“今日我嗓子不舒服，为避免影响各位兴致，不如由我吹箫，尹公子吟歌吧？”她使尽全身力气才微弱地说出这句话。她害怕，害怕唱歌的时候，会因声带的颤抖，让心房彻底决堤……
　　箫声让月光被乌云遮住，即便有无数盏花灯悬挂着，也让一切都在瞬间变得黑暗。或许是想将所有的哀怨都借箫宣泄出来，或许是尹函浣发出的声音很小，也或许是落在箫上的泪加强了箫声，总之，那箫声盖过了尹函浣的歌声，放肆了无尽的哀伤与绝望，让园子里的花顷刻枯萎，让这良夜美景变得凄凉……
　　吹箫的时候，冷涵枫只是随意地选了一曲，完完全全凭靠记忆里的残留选择的，尹函浣却配合的天衣无缝。那是当年他们共同谱写的众曲之中最爱的一首。箫声与歌声的融合穿越时空回到了当年，在音艺馆里，两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吃着点心，写下曲谱……
　　此时此刻，依旧是那一男一女，依旧是同样的曲子，但已不是当年的情景和面容，也更彰显了那颗眼角的泪痣……
　　一曲结束，迎来了在座宾客轰雷的掌声，九王爷赞叹不用排练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称二人的曲艺相同，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可又有谁知道，多年前他们不知排练了多少次，这些年那排练的一幕幕，都在冷涵枫的心里重复上演。
　　她不是故意要选这一首的……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潭孤鸿含着泪，她能感受到冷涵枫，所以故意说给励胜伊听。
　　“此曲只需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想不到尹公子在玉貂妃的演奏曲目，这么快便传到了国父府！”叫好声终是不断。
　　虽多年逝去，尹函浣却再也没有超越的作品，时至今日，还在吹奏着同一首。曲终人散，冷涵枫没有停留片刻，匆匆离开。潭孤鸿也尾随而去，晚宴结束时，九王爷也没再看到她。
　　那一晚，睿琳轩的黑暗阴埋了冷涵枫满是泪痕的面容，她的心脏在转身离开的瞬间已经决堤。如果多年的想念让重逢像今晚这般狼狈不堪，她宁可只在梦中相见。可为什么偏偏是励胜伊，她的妹妹？上天让他们八年前相识，让她六年前等待，让他们六年后重逢，又顷刻出卖了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是或快、或慢、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停留在此刻，她茫然不知所措。眼泪犹如源源不断的泉水，流淌在她的体内，让她的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悲哀。泪还未流尽，却已冰冻了她的灵魂，也许这一生都无法解封。
　　六年前，尹函浣的离开早已将她尘埋……
　　尽管泪水不断，她却未哭出声来，但一旁的潭孤鸿却分明听见了那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嘶喊声震慑着自己，响彻整个国父府。她短暂的爱情在生命里留下的痕迹，不过是一滴泪……
　　那晚的月色本是很美，但在冷涵枫的眼中却是那么冰凉，比八年前她与尹函浣相识的那个夜晚，还要冰。虽然那晚，尹函浣也唱了歌。那晚的歌声，唤醒了冷涵枫，也将她封存在梦境长达八年之久。那晚的歌声，改变了冷涵枫的生活。她从不愿进国父院读书，讨厌教书先生那令人很容易入眠的声音；她憎恶考试，却从不会帮助不知上进的学生作弊。
　　但是……
　　她居然坐在国父院里陪读两年，只为了每天能与想见之人见上一面，不惜荒废武学，后来又险些因此丧命。她破坏了自己的原则，帮这个人在测试中作弊；他上课唱歌被发现时，自己会去打掩护，甚至经常带对方逃课。他生病了，她比任何人都难过，不惜屈尊降贵主动去照顾对方，还精心地学做点心相送……
　　这个想见的人，这个他，这个对方，这个人……
　　这样的改变，让冷涵枫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尹函浣，也使她在对方不告而别后，再也想不起十二岁之前的生活，时至今日也只是怀念着仅属于两个孩童的光景。她的回忆里，有岁月抹不去的伤疤，有这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现在回想的时候才会那么痛心疾首，因为这重逢让那伤疤再也抹不掉，让那遗憾永不能弥补，即使有一天离去了，亦不能让它支离破碎；即便没有人再去触碰它，它也依然完好无损地沉睡在冷涵枫的生命里。
　　她，曾无数次在街上与他相像的人相认，结果，是无数次地希望与失望；她，曾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他，与孩童的他玩耍，一切都那么美！但终就会梦醒，醒来之后，面对着空荡的屋子，是那么冰凉，犹如一片死寂，寂得能听见自己流泪的声音。可是今天，真的见到了，重逢的场面，却不仅不如梦境般美丽，甚至比梦醒时还要凄惨。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相见？
　　是啊，为何还要相见？她曾经，曾经想念到撕心裂肺的时候，也想过了断自己的生命，让灵魂顺着风找到他，然后守在他身边生生世世。如今，她却只能浑身无力地倚坐在窗边，仰望着月亮，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眼泪未曾停止，思绪也没有停下。那天她在佛堂里祈祷着，只要这次不再失望，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结果，这就是代价！这个结果，不像曾经，也不像现在，那究竟像什么，自己又是什么……
　　一夜之间，冷涵枫仿佛把这三年来她未曾记起的片段都一一记了起来，那是真真正正的冷涵枫的记忆。今晚的一切，是她三年前醒来的时候，就预料到的，只是这三年来太多的事情在预料与未料之间发生了，让她忘了冷涵枫二十岁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干枯的夜晚等着她。
　　是，这应该是冷涵枫的夜晚，不是自己的？但是，自己已经做不回边鸿楠了。不是冷涵枫，也不是边鸿楠，那现在流泪的人，究竟是谁呢？
　　冷涵枫抬起头，看着那些自己身着男装的自画像，那个才是自己吗？曾经看着那自画像，弈男说过自己像，胜伊也说过像，丽梦西婵也说过，即使自己想不起来这个夜晚，但这么多提示，再加上国父也曾提醒过自己，怎么也能猜到啊？
　　冷涵枫突然发现，自己怎么这笨呢？下一个，就是风弈男了。可是，她顾不上这些了，她曾经提醒过自己不能陷进去，现在也不免就犯。
　　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潭孤鸿醒来时，发现冷涵枫依旧倚坐在窗边，却早已不再流泪，而是面无表情望着窗外月亮的方向。但潭孤鸿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了旭日。那旭日很漂亮，但映在冷涵枫双眸中时，却毫无生机。
　　难道就这样坐了一夜？潭孤鸿心里寻思着，不敢跟冷涵枫说话，也不敢碰她，只是傻傻地蹲在一旁。突然，潭孤鸿心生恐惧，从昨晚回来到现在，冷涵枫没有说过一句话。潭孤鸿甚至怀疑，冷涵枫不知道她也在这屋子里呆了一夜。而这一夜，对冷涵枫该是多么漫长，从始至终，她都保持清醒。潭孤鸿的心跳愈来愈快，她发现冷涵枫的眼神有些迷离，不！是完全迷离！她确定冷涵枫不知道她在这房间里，也确定冷涵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呢？
　　自从那晚，冷涵枫不仅没有再说话，整整两天她都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无论谁与她说话，都好似没听见，只是自己呆呆地、冷冷地坐在窗边望着同一个方向，反复思索着那一夜所想的人和事，偶尔也会眨一下眼睛。她与世隔绝了，不知道潭孤鸿一直守在她身边，不知道国父夫妇来看过她几次；不知道有几个大夫把过她的脉；不知道风弈男给她扎了几次针灸，不知道……
　　潭孤鸿没有将事情原委告知风弈男，她发现风弈男自那晚之后心情也不是很好，但因更担心冷涵枫，她无暇顾忌风弈男。
　　第三天的夜里，冷涵枫开口说话了……
　　那晚潭孤鸿倚坐在冷涵枫对面睡着了，直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才睁开眼。冷涵枫说话了，她的姿势、表情、眼神都没有变，只是动了动嘴唇。潭孤鸿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那声音浑浊的像个老人。潭孤鸿赶忙给她倒了杯水，她却不喝，也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说话了，这次潭孤鸿听得很清楚，“佛祖可以宽恕愚蠢而又善良的人们，为何不能宽恕我？”潭孤鸿很欣喜，之前她很害怕，害怕冷涵枫会至此这样下去，再也不与自己谈心，再也不会唱歌给自己听。
　　虽然想想还有些后怕，可她的担心真的成为了现实：冷涵枫，再也没有开口唱歌。
　　“因为你自己不肯宽恕你自己……”潭孤鸿哭了，她欣喜冷涵枫又活了，便随意答了一句。但是，她说的对。
　　她将冷涵枫扶到了床上，可冷涵枫一直叨念着：“为何我不能宽恕自己？我有罪吗？我有？我有？我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倒在床上，眼睛合了起来。潭孤鸿确定她睡着了，无事了，一颗心才落地。
　　冷涵枫一睡便是三天三夜，期间虽然间歇醒过几次，但又很快睡着了，她好像不愿醒来。风弈男说她并无大碍，只是太累了，似乎呆坐在窗边的那几日，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之后的冷涵枫终日以食汤药度日，不出房门，很少说话，眼皮耷拉着掩盖那暗无神色的眼睛。只有潭孤鸿来看她的时候才开口与之说上几句，却不会过多，潭孤鸿也发现她的言语之间有些奇怪，好像把自己迷失了。“我总是在想，古书上的那些人都为爱情而死，可为什么我还活着？”冷涵枫说话的时候脸上亦无表情，只有上下嘴唇一张一合，“我不是怕死之人，只是怕疼。活着已然这样痛苦，我不想死的时候也在疼痛中离开。”潭孤鸿根本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安慰着不要想太多，要相信国父会妥善处理。
　　“为什么要妥善处理？就因为我和胜伊爱上了同一个人吗？”潭孤鸿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神。“大伯没有这个权利去剥夺胜伊的幸福。”冷涵枫叹了口气，“我本是干净着来这世间的，为何要我满是伤痕地走？如果注定满是伤痕地走，又为何让我干净着来呢？”她的声音微弱无力。
　　这次劫难之后，冷涵枫的声音不再那么清脆响亮，她再也不能唱歌了。风弈男说因为她哭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急火攻心烧了韧带，再加上三天未尽米水，大伤元气，如若调理得当日后还可恢复。国父请了林夕国所有的名医为冷涵枫诊断、开药，终是没有效果，大夫们放弃了。但国父没有放弃，他知道冷涵枫的病在心里，并非外药能治，只能看她自己是否能够了断前缘。
　　励胜伊始终没有踏进睿琳轩，也许是她没脸相见，也许是她不想见，这都是潭孤鸿的想法。因为一直照顾冷涵枫，她没有与励胜伊谈过，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谈，怎样去面对这胜负已分的战争。两个都是她姐姐，虽为冷涵枫抱不平，但终究不想姐妹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我爱尹函浣，胜伊是早已了解的，”冷涵枫的语速很缓慢，“那天看他们的神情，我想他们早已是暗度陈仓。”她有些咬牙切齿，却仍是无力的，“如今郎情妹意，才子佳人，而我？沧桑变化、岁月无痕，却依然守在这里，‘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耗费了我的所有！”她突然紧皱眉头，“我曾感谢九王爷救了你，但那天，他居然带给我这样一个消息，泯灭了我所有的希望，他怎能这样对我？我恨他！”
　　潭孤鸿有些不敢相认，她所结识的冷涵枫从不会有恨，她开始明白为什么病好之后，冷涵枫再也没有去过佛堂。她确实把自己迷失了，把自己丢在了八年前。八年后，找不到自己。
　　冷涵枫的气色日渐好转，但汤药始终没有中断，而且因胃病复发每日只能食一些流食，不过几天，人便消瘦了许多。太医说，冷涵枫当年参军时熬坏了的身子就没有完全调理好，现在又复发了。还有那嗓子，沙哑的让人心疼，那双黯然伤神的眸子，也不比从前明亮。
　　“执着和坚贞有什么区别？难道真的是前者迂腐而后者高尚吗？”冷涵枫经常会自言自语，即便是潭孤鸿走到她身边，也浑然不知，“挖空心思地爱一个人，不计后果地守住一份没有结果的过程，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真的爱他，还是爱上了那个坚韧的自己？”她糊涂了，才发现她并不了解自己，“一段感情的执着，尘世短暂的繁华，痛苦轮回的游戏，为何还不愿放下？只为留住那颗曾经颤抖过的心吗？”每当此时，潭孤鸿总会使劲地摇晃着冷涵枫，大声地冲她嚷嚷，“冷涵枫！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全家人每天都为你提心吊胆，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你身上，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你知不知道？”无论潭孤鸿怎样激动，冷涵枫始终都将自己置身于飘渺离合之中。
　　“其实，我不是冷涵枫。”冷涵枫一直都知道，这个真相不能说，更何况以她现在的状态，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会相信。可是，她实在是太痛苦了，只要能不让自己的心再这样疼下去，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觉醒来，我就成了冷涵枫，替她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冷涵枫不知道潭孤鸿会不会相信她，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她只能和潭孤鸿说这些话了。“如果你不是冷涵枫，那我就不是潭孤鸿了。”潭孤鸿确实不相信冷涵枫的话，她只是确定了，冷涵枫真的迷离了。
　　“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里？”潭孤鸿眼里的冷涵枫，时而不认识自己，时而不认识她自己，时而不认识其他人，时而又很清醒，但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仍会说出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我不走，我在等什么？走了，又该去哪？抖尽满身的灰尘，我剩下什么？是忧愁，还是思量？”
　　终有一日，潭孤鸿也崩溃了，她不能救回冷涵枫了，只能含着泪紧紧地抱住那绝望的躯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涵枫……”她抱得很紧，似乎一松手，就会失去对方。
　　尽管如此，潭孤鸿还是体会到了失去的心情。出事以来，她一直在睿琳轩作息，一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冷涵枫不见了。她发疯似的四下寻找，那份焦急几乎要把国父府拆了。
　　终于，她在音艺馆找到了冷涵枫。冷涵枫站在一棵柱子面前，久久地望着。潭孤鸿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冰冷到僵硬，就连那颗泪痣也冷得让人心疼。潭孤鸿不知道她站了多久，只知道她穿的很少，便脱下来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了。
　　“寒尹。”
　　“什么？”潭孤鸿拉着冷涵枫，但冷涵枫不肯走，仍旧呆呆地望着那柱子。潭孤鸿顺着方向看去，柱子上分明写着两个字“寒尹”。
　　那字已经被深深地漆进柱子。
　　“那是当年，我和他一起刻的，”冷涵枫有气无力地说着，“没想到，在这里。”她沙哑的声音换来了潭孤鸿大把掉落的眼泪，“涵枫，不要骗自己了，那是你自己刚刚刻上去的对不对？”冷涵枫迷离的眼神转移到了潭孤鸿身上，“不是我。是我们。”“胡说，”潭孤鸿嚷嚷起来，“你清醒一下。如果真是当年你们刻的，检修的时候就会发现，就像那杯茶一样，是你自己泡的但你忘了。涵枫，当年的枫树早就没有了。”“不是！不是！不是我刻的，不是……”潭孤鸿不想再作狡辩，她是不会相信冷涵枫的，便将其打晕，背回了睿琳轩。
　　带着眼泪与绝望，潭孤鸿没有多看冷涵枫一眼便挪出了房间。她不能看，心会疼。她的心，一生只为两个人疼过，一个是独轩慕辕，另一个就是冷涵枫。
　　自从冷涵枫生病，国父府上下似乎都生病了，死气沉沉的。直到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一个丫头失魂落魄的叫喊声将这死气打入了万丈深渊：冷涵枫失踪了。
　　她失踪的前一晚没有任何征兆，房间里没有留下信件，只是不见了她的男装，因此国父断定冷涵枫没有失踪，只是出走。“让她去吧，自己静一静，未必不是件好事！”在国父的叹气下，众人离开了冷涵枫的闺房。关上房门的顷刻潭孤鸿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冷涵枫在与不在，这间屋子都如此刻般冰冷得让人不敢踏进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