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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明渠镇中有一位姓宁的公子,单名唤白,小字青枫。人亦如清风,因才貌在乡中极负盛名。

      同镇一位张姓秀才也是乡里的名人,却是素以不务正业而闻名。这张秀才嘴里没有之乎者也,不醉心于仕途,偏偏喜欢读些稗官野史之流的杂书。没有文人墨客的知己好友,倒与县中各处贩书的商家皆混的烂熟。

      一日,张生偶然搜罗到一册前朝文人所著的《霸道邢王爱上我:典藏版》。日夜不休,磨了好几日,好容易才以三十文的书钱从李记书店拐来,心中无比大喜,爱不释手,点起烛火,彻夜不眠以通读此书。

      书过一半,中途去如厕。暂放回味之时,张生惊奇意识到这青枫公子倒是同书中的那位早逝探花郎同名同姓。

      据书中所记载,那位探花郎也是一样的人中龙凤。在昏君不管朝政的时候,探花郎一面教导太子,一面与朝臣争斗,虽没能力挽狂澜,却也与心中所爱结成了眷侣,归隐江湖。
      但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那位探花郎因咯血之症先一步魂归了离恨天。死时不过二十六岁,他的挚爱也不知去向。

      原以为柳暗花明,谁知是山穷水尽。
      张生连夜看完了那册书,瘫在床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神俱动。
      而青枫公子不多不少,今年也正是二十六岁。
      ~
      宁府的西门院墙探出一汪翠竹,清脆喜人,恰好正对着小巷对过,张生家的院门。
      张生打小就认得宁二公子,年纪上也只比他大几个月,算得上是一块长大。两人还同在南岚书院读过书,且同在一个班,又算得上有同窗之谊。
      但两人交情并不深远,深究起来,也可以说是没有交情。

      总角之时,宁青枫便是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神童。同班之中,诸位先生最青睐于他。每每提问,必先叫他回答。
      先生拿捏着戒尺,桌面上轻轻一点,一句‘阿青你来说说’一起,宁二便施施然从书桌前站起来。他背着两只手,下颌不自觉的微扬,俨然一个天子骄子的模样。
      日光透过窗子进来,照到他身上,偶有斑驳树影。光影之下,宁二明眸灿若星辰,白的好似一尊玉人。所有人眯着眼仰望他,他却从来没有答不出来的时候。
      班里几个学祝英台扮男装的大小姐最爱围着他打转,纵然宁二总是摆着一脸的‘我的周围尽是些空气’‘我谁也瞧不见’,她们的热情仍旧不减分毫。

      彼时班里设有小小赌局,毫无疑问,宁二总是那个被赌的人。张生不服他,便梗着脖子,回回押他答题答不出来,便回回输得提不上裤子。
      张同学从小就活在宁同学的光芒之下。宁青枫就是爹娘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张生幼年的噩梦。

      小张生也曾有过困惑:
      自己因为这个宁二输了那么多回,这家伙到底认不认识自己,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他家对过。
      想了三四日,观望了七八次,看见宁二无数次当他是个透明人。小张生下了定论:应该是不认识的。
      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挤破头想和一个人一决高下,忙活许多年,如何都比不过他。伤心欲绝,最后回头,发现人家不但从来没把你当回事,还彻头彻尾的……不认识你。
      张生觉得宁二更讨厌了。
      ~
      明渠镇之光宁二公子,本该是一生平步青云、注定不平凡的命,但如同命数册子被胡乱篡改了一样,十三岁以后,急剧走向下坡路。

      十三岁之前,宁二公子是一棵生在崖边的挺拔小松。穿着天青色长衫,清风明月一般,站在人群之中,一如鹤立鸡群。偏僻小巷陌,士子服外衫一抛,徒手撂倒几个小混混,也不在话下。
      十三岁之后,挺拔的小松却硬生生成了一个风吹不得的美人灯。
      风吹不得,雨打不得。

      年岁渐长,他相貌出众几分,身形便单薄几分。一双长眉,灯火之下犹如翠羽。个子仍在拉长,旧年的衣裳却不只是变短。宁二公子腰身一握,身上常年一股中草药香味,冷风一吹,强光一照,动不动便气短咳血。
      他偏偏心气极高,咳嗽也总憋着不发出声。宁二低头蹙眉,半拳掩唇,肩头微动的模样被有心人画下来,在黑心书贩子那里已经卖到了一张二十文,时人称之《青枫咳嗽图》。宁二公子不胜柔弱,又因此图,渐渐竟得了许多好男风之徒的倾慕。
      ~
      十五岁下半年的夏天,宁二的身体仍有底子硬撑着,家里人却已是管着他不许这、不许那了。
      那个夏天,张生曾同他讲过一回话。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那一日,张生瞒过爹娘半夜偷摸出门,筹划着和几个小子出去逮金蝉。猫着腰溜过庭院,肉骨头哄了看家大狗,好容易反身退出门后。
      张生大呼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周身尘土,咧着嘴转过身来,一抬头,望见一个白影子就在竹下的墙根那里,正瞪着一双星子眸,半张着嘴呆呆看他。

      宁二公子缩在墙角,单穿了一身白绸裁的亵衣。他一头墨色长发被胡乱的掖在耳后,玉足贴在冷石上,未着一鞋一袜。
      月光正好,照了一地莹莹发亮,照的宁二半猫着腰,双手合起举在胸前,捧了满满一捧的松子糖。仔细一看,还能看见他两边腮帮子也沾着许多糖粉。

      “……”
      张生觉得自己大概是……不小心撞到了偷食现场。

      宁青枫的一张俏脸迅速变得绯红,迎着张生的目光奋力一咽,咽下塞的满满的一口松子糖。他缩了缩光着的脚,垂下眼睫,停了半晌,才略一点头缓缓道:“你,也出来赏月?”

      “……”

      什么金蝉,不捉了,还有什么能比抓到宁二现行更有趣的么,明日便去告诉……
      张生脚底生风,回身推门,心中美滋滋的开小差。

      “那个……张……张……”
      “张正朗!”张生愤怒停下,补充道。
      果然这家伙是不认得自己。

      宁二抿了抿嘴:“嗯……张正朗,吃糖的事,不要同我阿娘讲。”

      张生心中哼了无数声,转身欲回呛他几句,却见宁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背后,正冷冷的看着他。
      他被吓得顿时向后一退,直抵在墙上,却仍提着气,硬撑恶狠狠道:“小病秧子,怎么,偷吃被人瞧见了,你还想动手不成?”

      宁青枫盯着他,渐渐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舔了舔嘴唇,哼了一声,冷声道:“小病秧子?张公子,昔年宁某在巷里惩恶之时,你又在何处?莫说无用之事,便做个交易如何?”

      张生道:“交易?你拿什么来换?要不你故意答错一回题,不,非十回不行。或者……给我几张你的破画,我也好奇,你画的破鱼破虾哪里就好看的不行了,就卖的那么贵。”

      宁青枫盯着他,顿了一下,神色迅速变得异样。回神过来,他两手分开向地狠狠一掷,丢尽了手心捧着的方才视如珍宝的两把糖。
      一步上前推了张生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宁二公子一双眼睛幽深如寒潭,咬牙切齿道:“提及作画一事,你不说,我倒还想不起来。张公子,宁某自觉与你无冤无仇,便早就想来问你一句,宁某几时曾在人前敞着衣衫咳嗽过?你不行正事,乱做那等淫画,公然抛售,意欲何为?”

      注:《青枫咳嗽图》原作者系张生。
      再注:宁二公子早就知道是他画的。
      ~
      后来,他体弱的连学也上不成了,索性门窗紧闭,卧在床上,不再外出。十九岁以后,张生再也没有见过宁青枫。倒是宁府的袅袅药香一年胜过一年。
      每过几日,就能见到宁家的下人拖着成麻袋的药渣,去抛到大路中央。乡人都说宁二公子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这一世才被硬改了命数,空有考状元之才,却没有当状元的命。
      ~
      二十三岁上,宁府的宁大公子娶了亲。宁大公子是宁青枫同父异母的兄长,与宁二的冷若冰霜不同,宁家大哥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和暖温柔的模样。
      大婚当日,张生送罢贺礼,背着手在宁家花园悠哉乱逛。行至拐角处,柳暗花明,远远瞧见一个荡秋千的人影。
      分明是春日阳光明媚的时候,他却裹着大毛的狐裘。一双素手握着两边的秋千绳儿,青色血管在日头照射下有些发光。一墙之隔,便是热闹非凡的婚宴,而他在这里,守着一园花木,一个人孤零零的吹口哨……
      没过一会儿,有一个小丫鬟自小径中走出来,拽走了他。

      张生就停在不远处的亭子下。
      看着宁青枫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他现在确定了,那几个街坊婆子哄传的谣言并非谣言,宁二公子八成真的是痴傻了。
      宁青枫木然转身的时候,恰恰同他打了个照面,他那双眼睛好像一潭死水。缩起手脚,面对着下人,一副极害怕的样子,再也没有当年的傲气凌人。

      父母双亡,表面亲善的兄长当家,神童之名已经成为了明日黄花,不能再回首的往事。
      这几年宁青枫如何从天上跌落到地下,日子怎样难过,估计现在他自己也不知晓了,只怕只有他身边服侍的人才能清楚几分。
      小鹰被折去翅膀,宁二公子大概就剩下一张皮囊了。

      张生叹了一会气,决定再回席上喝几杯梨花酿。
      穿过一片桃林,桃树生的很好,枝枝丫丫的探出来,几乎要把小路挡住。伸手拂开那些花枝,走着走着,张生心里渐渐生了些不解。
      这不才到春日,宁府花园竟已经生出蚊虫了?怎么就不咬旁人,专咬宁青枫,就叮了宁青枫一脖颈的红迹子呢。

      ~
      “真不知道宁府什么时候蹦出来了个三小姐,还要嫁去外乡。”

      张氏是张生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妇,娘家就在三条街外。她天生一副干净相貌,又手巧勤快,操持家里,里里外外都叫张生称心如意,而且从来不埋怨张生爱看闲书的癖好。
      但人无完人,她就有一点不行,嘴巴太快了些。每每家务事一操办完毕,她就抓一把瓜子,软塌塌倚在门口。东家长西家短,她不是正在看东家小夫妻斗嘴,就是正等着看西家小夫妻打架。

      张生刚看完那本《霸道邢王爱上我》,正是满心的悲戚,可是一看到自己夫人的脸,难受的心竟然好受了好多。
      书毕竟是书嘛,别人的喜怒哀乐,归根结底,并不干自己的事。别人家死去活来,自己还是夫人闲书热炕头。

      “说是打小一直寄养在远亲家,管他呢。”
      一蘸朱红印泥,咔的一声,张生眯着眼,给案上画作盖上了印有自己名姓的私印。

      张氏插着腰走近:“我也要盖章,盖有我小字的那个章,还是盖在你上边。”
      张生没言语,轻轻笑了一声,反手捏来案角另一个玉章,放在嘴边哈了哈气,搁纸上轻轻一按,纸上俨然多了一方书着‘爱妻珠珠’的四方浅红印。

      张氏眉开眼笑,拉了拉张生的袖子,继续道:“宁三小姐刚回家就要远嫁,也挺可怜的。要我说,对门老大是亲疏有别,对妹子不好,对自家弟弟却是没话说。相公我跟你讲,我昨天叫兰儿领着,去他们家摘几个石榴。花园里走散了,一出来远远看见那大哥亲自把小二从屋里抱出来晒太阳。小二还偏不叫他抱,一直挣扎,张嘴咬他,竟咬出血了,宁大公子脸色一下也没变。不过虽说兄弟友爱,但小二也跟你一般大,今年都二十六了,还这么跟对待小孩似的抱,是不是有些不……”

      张生自画前立起,截断她的喋喋不休,一伸胳膊拦腰也将自家小媳妇抱了起来。
      他不顾她的挣动,嘴唇沾了沾她绯红的脸颊,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的小姑奶奶,单这一桩事,从昨天到现在,你都说了近八百遍了,想表达什么?是在暗示为夫,也抱抱你吗?若是如此,如了夫人的愿便是。别说别人家了,也多想想为夫,桌上茶水都凉了,再去泡一壶如何。”
      ~
      恰逢宁家三小姐出嫁,锣鼓喧天,花轿八抬,各样的嫁妆排了长长一队,惊动了一整个明渠镇。乡民之中没有人见过这位宁三小姐,也没有人知道她将要嫁到哪里。

      张生早早被张氏拉着出了门,站在道路两旁,挤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天气很好,无风无云,轿子稳稳当当,纵然伸长脖子,也看不到一丝里头新嫁娘的情形。

      眼见着就要出镇,围观人群反而更多了起来,愈发拥挤。张生心道,瞎凑什么热闹。回身欲拽着张氏回家,却不见她有所动静,抬头一看,她半张着嘴呆在那里,身子僵硬。碰也不动,唤也不听,撞了邪一般。

      张生瞪着眼看向四周,发觉除他以外,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一动不动。周遭一片寂静,时间好像被停止了。
      他被骇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惊惧的抬起头,看见西面的天飞来了一片黑云。
      原以为那是一团黑云,扑棱翅膀的动静愈发剧烈,渐行渐近,终于看清,原来并非是一片云,而是一群黑色乌鸦。
      好多油光水滑的肥乌鸦。

      那群黑色乌鸦在宁三小姐的花轿上头停住,厚重的鸦云渐渐形成一个缺口,张生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缺口,一个穿着赤红袍子的人从中落了下来。

      那人相貌几可入画,一身贵气逼人,缺憾是眉目之间黏附了太多煞气。只这一点,就叫他完全和仙人不沾边,倒极像是常年驻扎在阴间的恶鬼。

      红衣男子站在轿子前,脸上表情十分晦涩不明。他迈腿上前走了一两步,一抬手便扯掉了花轿的帘子。

      张生听见他冷哼了一声,似乎隐含着很大的怒气:“宁公子,别装了,装什么傻子。”

      轿子没了帘子作遮盖,一片敞亮,哪有什么宁三小姐,分明是宁青枫一身嫁衣,被五花大绑在里面。

      宁青枫仍然是一副痴傻恍惚的形容,好像完全不懂红衣男子的话。但那人丝毫不急,不言语,更加无所行动,只一味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他。
      宁青枫被他望了一会,表情终于转向惊愕。他回看向他,想找到些破绽,冷声道:“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原来宁二一直是在装疯。
      张生掐了自己一下,疼。并不是在做梦。

      红衣人不答他,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目光最后锁定在宁青枫那一身大红衣上。他径直扯了扯宁青枫身上大红嫁衣的穗子,略一停,反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宁青枫猝不及防,被他打的身子歪向一旁,一身的嫁衣连同绑他的麻绳都成了条条碎布。

      张生眼睁睁看见宁青枫的身体一分为二,倒在轿子中的躯体闭着眼,不再有声息,嘴角不断的流血。另一个他仍然灵动,却变得通体半透明。

      这是……灵魂出窍?宁青枫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生要抓狂了,他只是被自家媳妇拉着出来,到大街上随便凑个热闹啊。

      红衣人信手捏起地上的一条布条,布条在他手中,化成了掌心的一滩红色粉末。
      他抬着手掌,朝向宁青枫的脸轻轻一吹,恶作剧一般吹了人家一脸,眯着眼悠悠道:“我整整找了你两百年,宁公子,本官累死累活,你这是干什么?坐花轿穿嫁衣,是要去嫁人?”

      宁青枫被粉末呛出了眼泪,他咳喘几声,捂着被打的脸,瞪眼望向那个红衣人,显然也是动怒了,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重:“莫名其妙,你这无礼之徒胡说什么……你怎么敢随便打人?”

      红衣男子却不怎么搭理他,拽过来他的手,自顾自的说:“你才莫名其妙,你以为你用自己的命数为我赎罪,我就能快活一世?宁白你真是自私,从来都不会问问我,我不愿意要。”

      宁青枫被红衣男子一把连拉带扯,扯出了花轿,他抬眼一望,望向四周,也同张生方才一样,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半张着嘴,伸出一根手指,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定下心神,迟疑的问道:“你是神仙?”
      “还没记起我?”红衣人戾气毕露,不过很快却又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以后,他将宁青枫紧紧的抱在怀中,低低呢喃:“虽然不是,倒也差不多。”

      张生看见两行血泪从红衣人的面上滑落。无疑了,这家伙不是仙,当真……是个鬼。

      “无妨,宁公子,忘了就忘了。托你的福,我现在命长的很,你忘记我几回,我就让你再遇见我几回,爱上我几回。从今以后,逃这一个字,你想都别想。”

      宁二被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面挣扎,一面咬牙切齿,努力保持自己最后的修养:“一派胡言,你这个家伙……能、不、能好好听别人说一句话?”

      红衣鬼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两声,拭去了血泪。
      他一只手用力揽着他,另一只手凭空捏来了一本册子,翻到一页看了几眼,忍住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别人?这位公子,看看清楚,哪有什么人,你已然死了。现在叫宁青枫是吧?”

      红衣鬼合上册子,轻轻点了点头,哼了一声,再抬头却是一派威严:“新鬼宁青枫,本官乃酆都阎罗殿第一判官,你见了判官不跪不拜便罢了,却还不老实一些。你前几世欠本官的人情债,拖欠两百年没有偿还,时至今日,利息已经堆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现在本官随命簿前来,特来拘你的魂魄,责令你还债。你最好,乖乖就范,少做无用的挣扎。”

      不等人辩解追问,手一拍上他的背,宁青枫整个人软绵绵的瘫在了他的身上。
      红衣判官将宁青枫往上一提,不费力气的将其拦腰扛上了肩膀。他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扬着头朝天大笑了几声“上天待我不薄”。笑罢,两指一合送入口中,便吹了一声口哨。顷刻之间,有成群的黑鸦聚拢,架来了一顶阴森森的鬼辇。

      鬼辇周身墨色,侧面缀着几根人骨做的挂饰。红衣似乎不太满意,低头沉吟了一会,信手一挥,也将它变作了大红色模样。
      将宁青枫安置好,鬼辇前倾,将行,那判官鬼却又回了一回头。
      张生看到他森森的目光向自己扫来。
      红衣判官微微一抬嘴角,便朝张生笑着拂了一下手。
      手落。
      感受到一阵风……呼啸着迎面而来,张生眼睁睁看到自己胸前挂着的辟邪平安符随风一扬,瞬间化成了粒粒齑粉。

      一阵振翅声复起,黑鸦鬼辇,朱衣判官生死簿都再无踪迹。周围恢复了喧闹,仍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花轿在前行,轿帘沉沉的垂着,嫁妆跟了长长一队,好像方才的一切从不曾发生过,都是一场梦。
      可疼痛分明是真的。

      “相公你拽我干什么,怎么一副光天白日撞见了鬼的样子?”张氏问他。
      “快、快回家,真的有鬼!”
      ~
      阴间。
      “敢问兄台,今日孟婆怎么没有当值?还有那个方向。”新鬼伸手遥遥一指,指向装点的红装素裹的鬼街东坊:“怎么有一阵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竟似人间行婚嫁之礼,这不是在阴间么?”

      引路的鬼卒随手将剔牙的牙签扔下了奈何桥,笑了笑悠悠道:“你刚来上任,自然不知,我给你细说便是。”
      “那有劳大人。”

      “同僚之间,不必客气。今日这种种异常,百鬼罢工也罢,锣鼓齐鸣也好,皆是因为咱们的判官邢大人今日大婚,大家都去吃喜酒了。若不是要来引渡你,我也正喝着五十年醉春风呢。”
      新鬼停住:“大婚?我们当鬼的还能娶亲?”

      “寻常鬼自然不行,可邢大人不是个寻常鬼。”
      “邢大人是被贬的仙?”
      鬼卒笑吟吟道:“邢大人不是仙。仙若被贬,要么是去做几世人,要么直接下无间地狱,没有下界来当判官这一说。邢大人前身是凡人,原是人间的一位王爷。”
      新鬼抿了抿嘴,眼波一动:“下官生前也曾是人间的一个将军,这么说也能……”

      鬼卒连连摆手:“邢大人能娶亲,不是因为他曾是王爷,他有功德在身。两百年前地府暴|乱,几十只恶鬼从无间地狱逃了出去,搅得一众鬼卒手忙脚乱。那群鬼逃到奈何桥,正好撞着死了不久刚到桥头的邢大人。邢大人威猛无可匹敌,出手便就地手刃了好几个,大战三日,他孤身一人,将那些恶鬼杀了个干净。”

      鬼卒停下脚步,朝远处一个路过的三头女鬼招了招手,又目送她远去,才继续道:“失礼了,刚刚过去的那个是我的远亲侄女。说起来,我也算是见识过当年的情形。当年邢大人大概真的是心情不佳,杀红了眼,口中不停念着他夫人的名讳,一身的戾气冲天,见谁砍谁。杀到最后好坏不分,还误伤了好几个助阵的判官。若不是秦广王及时出来叫醒了他,真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大错。”

      “听大人这么说,那位王爷在人间之时,怕是杀孽也犯的不少吧,这也能当判官?”
      鬼卒一拍大腿:“这就要多亏邢大人那位夫人了。”
      “又当如何讲?”

      “邢大人杀孽的确挺重,魂灵本该是一体乌黑的。按寻常来说,即便他斩杀恶鬼有功,也最多是功过相抵,不让他下无间、投畜生道罢了,可是他命好,有邢夫人替他铺好了路。不同于邢大人,他那位夫人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善之人。邢夫人许多世都功德极胜,但因为一个鬼卒的纰漏,叫邢夫人那一世命途多舛,早早便魂归了大地。邢夫人先邢大人几步到了地府,孽镜台前翻到前生的冤案。上头为了弥补,许下了许多好处,可是邢夫人一腔柔情,眼也不眨,转头将那些好处尽数划去了邢大人名下,还硬生生用自己一身功德和三世的短命赎尽了邢大人的罪孽,换了邢大人的功德加身。”
      将军鬼许久无言,叹了好多口气,半晌才道:“这位夫人真是个性情中人。”

      鬼卒点点头:“可不是,如果没有邢夫人,哪来今日的邢大人。不过邢大人却也不是个负心汉,他自上任以来,一直人间各处的寻他那位夫人,从未放弃。寻到现在,也已经两百多个年头了,前几日才终于将人寻回来。我还听不久前刚调走的老徐说,当年在奈何桥下,邢大人那般的一鸣惊人,也是因了伤怀邢夫人之死的缘故。”

      “原来如此。那大人可曾见过邢夫人了,如此妙人,大概也生的极好吧?”

      鬼卒嘿嘿了两声:“算是见过一面。前几日,我恰好撞见邢大人将人带回来。虽然夫人的脸被邢大人用衣袖遮着,但动作之间,还是给我瞟到了几眼。”

      “如何?”
      “倾国倾城,不可方物。”
      “那大人为何笑的如此……险恶……”

      鬼卒忍笑道:“你有所不知,邢夫人美则美矣,可是这一世,我再怎么看,女子也生不成他那般身量,这邢夫人,这一世,恐怕是个男子无疑。邢大人这样的一个伟男子,余生,恐怕要冠上断袖之名了。现在西坊最大的赌坊新开了一局,赌的就是邢夫人是男是女,今日早上就已经高到押一赔十了,押邢夫人是男的只有一个人。”

      将军鬼‘哦’了一声:“下官明白了,那唯一的一个莫不就是大人您?”

      鬼卒摇摇头,道:“不,不只是如此,不才,我还是这场赌局的开局人。”
      ~
      “你!我还你的债便是,能不能先把我解开?”

      邢大人拈着一杯酒,轻轻一挑,挑起了宁公子的下巴,噙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这个不急,先说说你准备拿什么还。”

      宁公子避过她的目光,强自镇定道:“……你说的那个真的不行……还是换个别的吧,我家里还有几幅崔白的真迹,收藏价值极好,市价也是不菲,要不……”

      宁公子吞咽了一下,暂时停住。
      他目光所到之处,正是这鬼宅的墙,墙上挂着的林林总总共有十几幅崔白的画。不但比他的好,而且比他的多。

      “怎么不说话了?”邢大人顺着他的目光探去,也看到那些画。他皱了皱眉,轻飘飘打了个响指,鬼火一出,墙上十几幅画变作了片片飞灰。
      邢大人放下杯盏,伸手掸去了几点不甚落到宁公子肩上的灰,温声道:“都是人家送我的,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些,既然你也不喜欢,烧光它们便是。你刚刚说的什么,继续。”

      “你……”宁公子的心因为那无端被毁的十几幅画流血不止。

      “你什么你,又怎么了?怎么叫你说你还不说了,本官可是救你出了龙潭虎穴,你欠我的债本该更多,还不乖一些。”

      宁青枫回味过来她的话,猛的转回了目光,正对上邢大人的眼,一脸的不可思议,多年的礼貌修养化为乌有,只余下一腔怒火。
      他厉声回道:“救我?你不是在说笑吧。上下嘴皮子一动,真会颠倒黑白,分明是你让我无端送了命。若不是你,若没有你,我早就逃出火坑,远走天涯了。我装傻装了这么多年,拜你所赐,好了,全功亏一篑了。你还不满意,我又不认识你,你真是莫名其妙!”

      邢大人也不生气,似笑非笑看了他半晌,摇头啧了一声道:“宁白,我发现你多活了几辈子,较之从前,整个人真的是硬气灵光了许多。不过,这个样子的你,果然更讨我欢心了呢。”
      继而拍了拍他的脸,柔声道:“先别急着跳脚,想不想看看自己的命数册子?宁二公子,你以为就凭你那点道行,走一步咳三次,你能逃出你变态大哥的手掌心?我不过是早带走了你几个月,你大可以看看自己是如何被抓住,如何被折磨致死,如何尸骨无存的。”
      邢大人一把搂住他道:“给个痛快话吧,要么你以身相许,要么我送你回去,如了你的愿,让你和自家兄长一起多活两三个月,回来再以身相许。二选一。”

      “你是……女子……清秋?”宁公子晃了晃头,眉头微蹙,忽然蹦出了一句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

      邢大人也小吃了一惊,不过很快恢复过来。
      她挑了一挑眉,贴近去舔宁青枫的耳垂,吹着气哑声道:“宁公子,你想起来了,认出我来了?这个变身的术法当真有趣的很,我变成男儿家,判案捉鬼,万事方便,宁公子要不要也试试,本官正好缺个暖床的小娇妻。”

      宁白被她舔的浑身发软,一张俏脸通红:“邢清秋,你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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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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