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虞喵

39、第三十九章

　　未出三日，盼湄果真收到那人已至兖州的消息，当即便要前往，既是要她断除心结，我自不会拦她，只嘱托道万事小心。

　　盼湄应下，一个捻诀便消失不见，随后我也不再耽搁，操纵着娑婆珠，一路仔细寻着她的踪迹，不多久，便追到了一处结界。

　　布下这结界的术法气运同先前那回不溺空境的很是相似，不过少了当初那般的狞恶可怖，我琢磨着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这刻忧心着盼湄的处境容不得多想旁的，我右手两指轻拈着娑婆珠举到眼前，而后双手一前一后迅速结印，霎时，金光漫漫，娑婆珠幽幽柔柔破开结界。

　　我随后进入，结界后是一方山谷，于云雾缭绕中，重峦叠嶂，苍翠掩映，谷中有溪，溪水潺潺东流，所经之处，万花毕现，趣意盎然。

　　不过略略一瞧，倒觉此处甚是风雅。

　　环顾周围，未见盼湄身影，我便沿着山涧小道往深处走去，不多时，远远就望见临溪而立一座水榭，曲折廊环幽静，八角琉璃亭四面皆垂着柳色纱幔，杳杳轻风拂过，层层叠叠的纱幔漾起柔波，透过轻纱一角，依稀可以辨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素色衣衫，及腰墨发，他负手站在一尊鎏金莲花三足熏香炉旁，袅袅青烟飘渺，朦胧中氤氲出男子颀长的身影，愈显得他出尘不染，清而不妖。

　　目光移下，很快我便又在低垂跌宕的纱幔中瞥见了跪倒在地失魂落魄的盼湄，看来面前那男子便是她心结之所在。

　　只是眼下这般局面，料想盼湄压根不是此人的对手，幸而他并不曾伤她根本。

　　水榭里头一时阒然无声，少焉，不晓得那男子说了些什么，盼湄紧跟着颤抖着肩膀仰天大笑了起来，尔后整个人浑身都颤动起来，狼狈地匍匐在了地上。

　　身上红衣依旧明艳热烈，可此刻却衬得她面容越发得颓败凄凉，我心头不忍，禁不住匿了身形气息，躲到了离他们颇近的一棵古树下，想着一会儿若事态不对便带盼湄离开。

　　方一挨近，却听见盼湄满是悲戚怅恨的声音：“不曾想从前至今，终是我亏欠她良多。”她手扶上一旁的石桌，慢慢站起，声音满含嘲弄，“尊上，您算计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愕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水榭中不发一言的男子。

　　久未见男子作答，盼湄勾起唇角，笑里尽是恨意，“尊上不答，便以为我不知么？”她直勾勾地盯着男子清峭的背影，定定道，“您是为了那阿修罗女。”

　　这到底是……

　　那厢盼湄摩挲着自己妩媚动人的脸颊，兀地放肆笑出声来，“便是当年我吃下姼草，得此美貌，皆在尊上您的筹谋之中，如若不是您提及姼草一事，我是万万不会去寻它的……您要的不过是个可以承下她容貌的容器罢了，偏生我还竟觉着所得这一切仰仗的全是您的福气，多可笑啊。”

　　原来好事不如无。

　　一切根本有迹可循。

　　笑意蓦地沉下，盼湄面色惨白，眼里泛出森然怨气，她竭力克制着自个儿的情绪，继续道：“所以之后我同二殿下闹出那般的事端来，您才会觉着是我玷污了她，才会任我在凡间受尽屈辱……”她猛地摔开颊边颤抖的双手，抬起眼，上前一步，唇边泛起讥讽的冷笑，“可是，说到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您的私心而起！”

　　闻此，我心中又是一怔，先前盼湄并未提及她往昔故事里的男子是哪个，这会儿子从这番话中我才算是拼凑出了个大概。

　　半晌，袅袅熏香萦绕中，男子似是一笑，修长手指缓缓撩动着身旁青烟，一缕烟雾缱绻着缠上他的指尖，他抬手至鼻间轻轻一嗅，而后淡淡道：“湄姬，且不说，你要倾城的貌，我便予你倾城的貌，我的私心于你并无弊处，更何况，”他转过身来，温润的声音里透出些许凉薄的笑意，“能承得她的美貌亦是你的福气。”

　　男子周身逆着光，加之重重纱幔的掩映，我瞧不真切他的脸，只觉着这声落在耳里倒颇有些熟悉。

　　“至于而后种种，无非是你太过贪得无厌。”他的眸光疏离淡漠，似是在盼湄身上流转，又似不曾，漫不经心不知零落在哪处。

　　“欲生而沉湎于男女声色，趋乐而生憎嫉贪婪心，映障心故所得自害。你问我为何你半生坎坷——怎么，就不曾想过是自个儿自作孽么？”

　　他面前，盼湄好容易稳住的身形微微一颤，脸上嘲讽的笑意僵住，姣好的面容渐渐支离破碎。

　　男子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一点点地衰颓下去，红色的衣裙生出狼藉落寞，再不复娇艳明媚，片刻后，他顾自轻叹一声，仿若带着无限悲悯，“湄姬，从前佛前座下，你倒也日夜聆经，竟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参悟不出么？”

　　她或许糊涂，或许明白，然到而今事态万般，倘若无爱亦无恨，她以何来苦苦支撑这些年的淡薄无光？到底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如今，你可有看清？”静默良久，男子斜过视线，跟着一声极淡的笑音落下，听着倒叫人难测喜怒。

　　盼湄凄凄抬眸。

　　“我佛慈悲，多么可笑啊。”何等轻慢又慈悲的语气，男子睥睨着盼湄，长指搁在石桌上轻扣着，“湄姬，你好生想着，本座等着你回来。”

　　我蹙眉。

　　这般肆意无度的姿态。

　　一刻后，盼湄笑了笑，阖着的眼里泪如泉涌，再睁开时踉跄着身子躬身一伏，眉目低垂，宛如就这么一会儿便想通了般，苦笑着哀泣道：“尊上，过去种种，尽是我昏了头，我对二殿下从来就无甚情意，不过一时贪欲增长，加之对那人的悭吝嫉妒，才插足于他二人之间，举心动念一切罪都应是我，与那人无关啊！当初她爱着二殿下时无悔，离开他时亦是无憾，如今再对着二殿下，她已然无情，与其看着他二人一味囿于这情爱痛楚中，您不如贵手高抬，放过她罢！”

　　水榭中寂静悄然，只有柳色纱幔被风拂得幽幽作响，盼湄神情恭敬，眼中泪水转瞬遍布脸颊，眼底映满惆怅寂寥，仍还是不甘的罢，只是比起这份心有不甘，她更情愿保全那个人。

　　我敛下眸子，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兖州城中，盼湄是因何久久苦等至此？她又是因何被困住寥寥不得自在？

　　是恩还情？

　　想起早先我还会捧着佛经虔诚读上那么一两卷的时候，释离君就在一旁支着下巴优哉游哉地喝茶，我念着经文却总忍不住瞥眼去瞅他，故而一卷常是读得磕磕绊绊不得要理，他端着茶盏吹着茶沫，媚眼一挑，接着笑我，“这般六根不净，青刹你念什么佛？”

　　我白他一眼，举高书卷望着他笃定道：“我若修得大乘，也必然是最有情的那个。”

　　释离君呡一口茶，还是笑着，“青刹，有情只能成众生，无情才是念佛人。”

　　是了，众生有情，有情众生。

　　盼湄也曾是那般洒脱恣意的女子，倘若不是真的有情，她何至于踏遍山川湖海，最后甘愿屈居这小小的兖州城中，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卖酒娘；又何至于来时信誓旦旦，彼时却这般肝肠寸断，苦苦不能自已。

　　说来还真是讽刺又怯懦，却又委实是她可怜见的一片真心。

　　然男子对着她的话恍若未闻，淡淡看她一眼又转开，继而温声道：“你这模样，倒真同当年霁止来求我时如出一辙。”

　　“还望尊上成全。”又是卑微一拜。

　　男子抬手拂了拂青烟，声调懒散，“霁止想要的已然得到，本座本该是要成全你的……”

　　暮色渐起，水榭中盏盏莲花状的风灯亮起，纱幔垂落笼着一方昏黄烛光，他悠悠踱步挑着花灯上的灯芯，“不过，他终究是本座的亲弟弟。”

　　盼湄哀哀心切，按捺不住道：“尊上！”

　　随之一声低低哼笑，“自然，盼湄你忠心于本座，本座又怎会全然偏心于他。”

　　灯影幢幢，熠熠烛火遥遥映出男子出尘飘逸的身姿，他似慈悲地再叹一声：“此事到最后会如何——便尽看你与他的造化了。”

　　那么也就是说，此后他都不会再插手这事儿了，至于他们念念所求之事，全凭各自的本事。

　　而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再瞧上盼湄一眼。

　　盼湄一时悲欣交集，许久如释重负地朝男子徐徐一拜，旋即起身，咬牙就朝外头奔去。

　　我这头还沉浸在男子方才的话里，好些思绪尚未理清，然一瞧见她的动作，便也顾不得满脑子的混沌焦灼，立时急急追了上去。

　　夜色始深，月上柳梢头，今夜的兖州城比起寻常时候总觉分外热闹了些，街上红绸缠绕，风过绵延多姿、迭荡似波，盏盏华灯绽放，映得莹莹夜空绚烂如昼，大大小小的妖魔如潮水般纷纷涌至城楼的方向，我被迫夹杂在喧闹的队伍中，耳边一时嘈杂声起伏，倒怎么也寻不见盼湄的身影。

　　好在今日穿的是盼湄前头刚送我的那套檀色衣裙，掩得住身上的那股子仙气，不至于这立马就要我以一敌百，逞一逞一夫当关之勇。

　　一路上叫嚷声不绝于耳，我侧耳留心捕捉到几句——

　　“听闻二殿下娶的是位仙子，选在兖州成婚，便是咱兖州城地境离仙界最近，以解新娘子的思乡之情咧！”

　　“明儿个成亲的场面咱是见不着了，只能今儿晚上瞅瞅热闹了！”

　　“二殿下素来风流，四海八荒不晓得惹了多少桃花，我倒好奇这位仙子使了何手段才让他收了心？”

　　“说是这位仙子曾救过二殿下，就不知这点子恩情能绑住咱这位二殿下多久咯！”

　　我皱了皱眉，想到不久前水榭中男子的那番话，心绪如麻，如此再一推敲，搁在心头的谜底隐隐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