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119、番外

　　日上三竿，白日的山间一片宁静祥和，几只麻雀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吵闹着争抢一只趴在叶子上的甲虫。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不寻常的波动，四周的景物像是水中倒影一般漾起好几圈涟漪，惊得那群麻雀舍了嘴边的食物，呼啦啦扇翅飞向天空，就见树下的灌木一阵窸窣，一只浑身漆黑的小兽从中钻了出来。

　　它在地上滚了两圈，忽地化作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

　　这少年是一只梦貘。
　　他们全村搬来此地已经百年有余，由于昼伏夜出的习性，几乎与山下村庄内的人类并没有什么交集，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村里的老者常说，人心是可怕的，要谨慎地与他们相处。
　　但少年根本不以为然，甚至对人类的村庄和集市充满了向往。这或许与他并未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据说是人妖关系破裂的大战有关。

　　少年是在这个山间小村内出生的，当年他母亲就是因为怀着身孕，才未同兄弟姐妹们跋山涉水前往东瀛，而是选择和丈夫一起与一些念旧的老人们在这隐蔽的山间安下身来。

　　他出生时正值春日，村里布阵的九棵花树都在一夜之间开满了雪白的梦魂花。
　　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美梦降临。于是他父亲便给他起名为玖，希望这个美梦能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

　　小玖抬头看了眼天色，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快步向山下走去。

　　都怪隔壁的李妈一直拉着他娘唠嗑，从后半夜一直聊到凌晨，害得他现在才逮着机会从家中溜出，也不知还赶不赶得上今早的集市。

　　自从半年前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包裹村子的结界的缺口，便经常趁着村里的人们熟睡之际下山玩耍，山下的人们会做各式各样的美食，知晓千奇百怪的故事，集市上还有数不清的新奇玩意，每一样都令他流连忘返。

　　小玖溜达进山下的村子，迎面碰上了赶早市归来的张大娘，她看见小玖，笑着招呼道：“玖儿啊，去逛集市吗？”

　　小玖笑着应了一声。

　　——这半年的时间以来，他自称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已与山下村里的村民们混了个脸熟，再加上他生得俊秀，嘴又甜，颇得人们喜爱。

　　张大娘从挎着的篮子里掏出一块糕点塞到小玖手中：“现在才来，是睡过头了吧，早饭吃了没有？”

　　“还没呢，谢谢张大娘。”小玖咬了一口甜甜的糕点，笑得眉眼弯弯：“大娘气色这么好，今晚一定能做个好梦！”

　　“可不是嘛，每次瞧见你这孩子，我晚上都能做个美梦。”张大娘心情很好地拍了拍他的头。

　　“小九！去集市吗？”
　　几个村里的孩子看见小玖，远远地招呼着。

　　“去！等等我！”
　　小玖叼着糕点挥别了张大娘，冲着那群孩子跑去。

　　他们几人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中琳琅满目的小摊间闲逛着，在经过一个鞋铺时，一个孩子若有所思地开了口：“说起来好久没看到补鞋的段婆子了。”

　　另一个孩子笑道：“听说她才和你娘年纪一般大呢。”

　　“但她看起来都和我奶奶差不多了。”

　　“段婆子是谁？”小玖有些好奇地问道。

　　几个孩子立即摆开了架势，七嘴八舌地向他说了开来。

　　“她是我们村北的破落户王瘸子从邻镇讨来的老婆，据说以前嫁过人，但是丈夫死了。”

　　“好像是遭原婆家赶出来了吧，不然怎么能嫁给那赌鬼王瘸子。”

　　“那王瘸子可凶得很，动不动就拿拐杖敲人，我见那段婆子好几次身上都带着伤，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的。”

　　“据说她还带着个儿子？”

　　“嗳别说了，我上次经过他家，赶巧见过一次，那眼睛和头发，一点也不像人，根本就是妖怪！可把我吓了个半死，也难怪会被婆家赶出来。”

　　“真的吗？我娘上次说他家有妖怪，让我离远些，我还不信。”

　　“他们家后面那洼地听说原来是埋死人的，本来就阴森森的。”

　　“别说了，我听着后背都凉飕飕的。”

　　“哈哈哈，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滚边儿去，莫挨老子！”

　　几个人打闹了一阵，又闲逛了一阵，很快日头便有些西斜了。他们走了一天，都有些乏，于是便在路口道别后各自家去。

　　小玖哼着小调沿着河道一路向前，准备进山，却在经过岔道口时突然想到了白日里孩子们的八卦，禁不住好奇心起，瞅着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家里人应该不会起这么早，便又调转方向，朝着村北而去。

　　他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离村子稍远的地方，在一片洼地里，立着一间十分破败的小院，若不是屋顶上还放着好些挡雨的茅草，他几乎要以为这只是座被遗弃许久的空屋。

　　小玖轻手轻脚地翻上了院墙，小心翼翼地朝着院内窥探，就见院中果真站着一人，正小声说着什么，奈何院子里种着棵梨树，此时正开了满树的梨花，层层叠叠地叫人看不清楚。
　　他朝旁边挪了挪，想看看人类口中的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子，却不想这院墙年久失修，就他这么一动，竟掉下半块砖来，“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谁？”院子里的人闻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玖骑在墙头，来不及躲藏，于是那从树影中走出的人影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裳，一头与常人不同的雪白长发略有些凌乱地铺在肩头。
　　他在斑驳的树影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皮肤苍白的脸，一双浅色的眸子像是畏光一般微微眯起，在西斜日光的照射下通透得仿佛两颗晶莹的宝石。

　　小玖盯着他那张异于常人的脸看了看了半晌，直到那少年再次开口问了一遍“你是谁？”后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刚刚竟忘了呼吸。

　　他深吸一口空气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一般清了清嗓子，有些慌不择言道：“我，我是妖怪。”

　　“妖怪？”那白发少年愣了愣，问道：“是来吃我的吗？”

　　小玖被他问得呛了一声，本想一口否认，却在瞧见他脸上认真的神情后突然起了捉弄的性子，索性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凶恶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是啊。”

　　他本以为少年会被吓到，不想对方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放下了手中原本握着的一条粗布，上前两步走到了小玖面前，扯了扯衣领露出同样苍白的脖颈，道：“那来吧。”

　　没想到白发少年如此视死如归，小玖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只是有些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

　　此时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少年的嘴角还带着一道淤痕，过短的袖子和裤腿下露出的皮肤上也遍布着青紫的痕迹，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怎么了？”少年见他一脸抽筋的表情，有些不解地皱眉问道：“不用先咬断脖子吗？”

　　小玖咳嗽了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这一脸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哪下得去口，即使咬了肯定也是苦的，我可不喜欢吃苦兮兮的东西。”

　　他说着咂了咂嘴，在看见少年略有些失望的神色后，又有些慌忙地从怀中掏出了一颗在集市上顺的糖果塞到了他手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梦。”那少年捏着糖果，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小玖含着他的名字在心底过了一遭，笑得眉眼弯弯：“我是玖，你可以叫我小九。”

　　“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也知道了我的名字，你就算是我的储备粮了，吃了这颗糖，你今晚会做一个美梦，等你变得和这颗糖一般甜了，我再吃掉你！”

　　此刻日头已经快要沉到山后，小玖说完这句就重新窜上了院墙。

　　“明天我还会来的！”

　　他回头说完这一句，便趁着最后一丝夕阳转身向着山中而去，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渐沉的暮霭中，空留段梦一人站在庭院中，愣了好半晌，才低下头将那颗糖果塞到了嘴中。

　　从那以后，小玖果真每日都要去那破旧小院中转上一遭，有时带着糖果，有时带着糕点，似乎是下了决心要将段梦这个储备粮给“腌入味”。

　　“我脸上沾了什么吗？”段梦抹了抹嘴角，看向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玖问道。

　　小玖摇了摇头，看着段梦缠在头上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脑袋的粗布，问道：“如今天气也没那么凉了，为什么还要裹着头巾？”
　　段梦愣了愣，垂下了眼睑，小小声道：“我怕我的样子会吓到你。”

　　“啊？”尹玖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不客气地伸过手去，两三下就将那被当做头巾的粗布拿了下来，看着细碎的阳关落在段梦雪白的头发上，明晃晃的，像是给他戴上了一顶金色的花冠，这才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挺好看嘛。”
　　“但为什么要木着一张脸呢？偶尔也笑一笑嘛。”

　　“......啊？”段梦愣了愣，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扭开了脑袋，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一边的小玖问道：
　　“莫非人们一般都是将特别好看的生物才称作妖怪？”

　　说完，他不等段梦回答，又继续自言自语般嘟囔道：“那爹娘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嘛，我可能根本还称不上是妖怪。”

　　“......？”段梦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到底该安慰他还是感谢他，只得在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你是除我娘外第一个说我好看的。”
　　说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微微垂下了脑袋。

　　小玖闻言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又盯着段梦瞧了半晌，信誓旦旦道：“那其他人一定是没好意思开口！”

　　段梦偏了偏脑袋，看见小玖闪闪发光的黑色眸子和满脸几乎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意，也微微抿嘴露出一个笑来：“若我是妖怪，那你就是神仙了。”

　　“为什么？”小玖问。

　　“因为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段梦声音淡淡的。

　　“什么愿望？”小玖有些不明所以的歪了歪脑袋。

　　“说出来就不灵了。”段梦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已经实现了吗！”小玖有些愤慨地直起了身子，见段梦没有松口的迹象，又坏笑着凑上前去：“是让人夸你好看？”

　　“不是！”段梦涨红了脸。

　　“那是吃到李记限量的糕点？”

　　“也不是......”

　　“那难道是被妖怪吃掉？如果是这个的话现在确实还没法实现......”

　　“......”

　　那天下午，小玖最终还是没能问出段梦的愿望，却如愿看到了段梦一向木然的脸上各种丰富的表情，喜滋滋地在心底回味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