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悲记》夜夜夜夜夜夜夜

4、四

　　第一次见到夏雨的笑容时，这个姑娘只有十八岁。我和她也不是第一次结婚，认识——甚至算不上认识——没多久，我们就做起了夫妻。婚礼地点是冰天雪地中一个乱糟糟的教堂，没有牧师、没有神父、没有证婚人，也没有咏唱、祈祷、读经、宣誓、交换婚戒等环节，甚至婚戒都没有。现场只有我们请的朋友，有两位还是偶然经过的路人，请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凑足十个人，不至于让婚礼显得太冷清。婚礼后没办宴席，只安排了一次焰火表演。据夏雨事后说很寒酸，因为当时我低头喝了口水，就错过了表演全程。
　　婚礼结束后，朋友们往地上扔了点财物作为贺礼，我们一边防着那两个路人抢夺，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我负责捡物，夏雨负责捡钱，然后她把钱交给我，就像后来我把银行卡上交给现任妻子一样。是的，在这场婚姻关系中，夏雨是我老公，我才是她的老婆。
　　二零零五年大学毕业，下半年我与同校的女朋友分手后，南下去一座陌生城市工作了不到一年时间。当时我精神空虚，生活无聊，又找不到什么娱乐项目，就跟着同事去网吧随便找了款网络游戏打发业余时间。
　　当年的网络游戏千篇一律，无外乎打打杀杀、比武PK、帮会门派等等乱七八糟的元素。我是个崇尚和平的人，不喜动粗，就在游戏里创建了一个女性角色，专事救死扶伤。
　　我这人当时有点恶趣味，也可能是为了与角色的身份吻合，也可能是和女友的分手让我有点内分泌失调，企图报复社会。我在游戏中与其他玩家的文字互动也是娇声嗲气，字里字外透着一股娇俏和妩媚。我还特地学了不少低龄女孩流行的网络用语，比如自称“偶”，逢人便叫“哥哥”；可爱是“口耐”，不光“口耐”，还“粉口耐”；东西不叫东西，叫“东东”；这个不叫这个，叫“介个”；这样子不叫这样子，叫“酱紫”——“介个东东就是酱紫的啦”。总之没玩多久，我那同事低头看看屏幕里娇滴滴的游戏角色，抬头看看屏幕前胡子拉渣的我，连呼腻心，找个借口玩起了别的游戏。
　　但是，游戏中其他人看不到我的胡渣。不久我身边就蜂游蝶舞围着一群男人，或者说，一群男性角色，因为夏雨也是这群蜂蝶中的一员，但在最初，我并不知情。
　　按如今政治正确的说法，在那款游戏里，我和夏雨大概都可以自诩为LGBT里的老幺T(transgender)，也就是跨性别者，可以骄傲地打出彩虹旗，理直气壮地要求获得特殊待遇。还别说，在游戏里跨性别还真让我获得了特殊待遇，平时虚拟金币和游戏装备什么的根本不用我操心，受了委屈也有很多人抢着替我出头，甚至我偶尔翻看与游戏配套的主题论坛，发现有人将我的角色封为某某服务器十大女神之一。
　　恶趣味也好，与角色身份吻合也罢，总之我在这款游戏里总算过了一把女神瘾，顺带还体会到了不劳而获的满足感。当然也不乏被色令智昏的男人言语调戏的时候，通常我采取迂回战术，不遂对方心愿也不撕破脸，继续用娇柔的文字维持着身边烘云托月的效果。
　　可惜，当时的人政治不正确，对我尤其不正确，对跨性别者缺乏一颗理解和包容之心。有一次我喝了点酒，玩游戏时打字说话没控制住，无意中暴露了屏幕前本尊的真实性别。报复社会没报复成，我自己惨遭报复，被人公共频道刷频骂了一个礼拜，言辞对跨性别者极为不敬。那些调戏过我的男人更是气急败坏，骂得尤其难听。于是，在这个虚拟的游戏世界中，我成了众所周知的人妖。
　　失去了金币和装备来源，又处处遭人排挤，我想这破游戏也玩不成了。就在下定决定删号的那天晚上，有个高大威猛、留着光头、全身金光闪闪的哥哥私下找我聊天。我之前被戳穿了人妖身份，说话也恢复正常口吻，并且不带好气。对方倒很有耐心，劝我继续玩下去，见我心情不好口气不善，还讲笑话哄我开心。当时我微微感觉这人言语间有些异常，但毕竟隔着两层屏幕，也不疑有它。
　　此后经历毋庸赘述，我没有删号，闹着性子陪这位哥哥打怪升级，一段时间后对方顺水推舟向我求婚。我女神光环早已破灭，又念在落难时人家对我不离不弃，就破罐子破摔委身于他，找游戏中一个破落教堂草草结了婚。不过婚可以结，真让我对着这个光头哥哥喊老公，我内心还是挣扎了半天。
　　新婚燕尔后几天，感情升温的夫妇交换了通讯号码。我们没有打电话，在偶尔的短信聊天中，我得知这位老公的家在附近一座不知名小县城，找地图一看，发现距离并不遥远。
　　我并未在意，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了一阵游戏。零六年一月份某一天，白天在上班的我收到对方一条短信：老婆，我在XX市，要不要找你来玩？
　　说实话，我对这位老公现实中的形象一片空白，只能把对方联想成那位拍艳情片闻名的著名光头影星，继而想象自己小鸟依人般偎依在他孔武壮硕的肩头，不由一阵反胃。我打算找个借口蒙混过去，或者干脆不理他。
　　当初陪我一起玩游戏的那位同事听我说起这件事，多半想出我洋相，满脸坏笑让我去见见，说不放心的话他可以陪护。我当时也是穷极无聊，就答应见面。我们在短信中约好了见面地点，对方让我戴一条颜色鲜艳、易于辨认的围巾。我本想让同事代劳，他大概也幻想了一番光头男星，极力推辞，说这个艰巨任务自己吃不消。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条我在同事窃笑中硬着头皮戴上去的橘色围巾，让他当晚把肠子悔得铁青。
　　我和同事到了约定的广场，左看右看见不到高大威猛的光头，正自犹疑，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老婆！”回头一看，我的老公竟然是个眉目似画、美眸皓齿的水灵姑娘。当时她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盘成一个发髻，见我惊诧她的性别，笑道：“你可以假扮成女人，我就不能假扮成男人吗？”她笑的时候，不像眼中带着笑，倒像笑容里包孕着人。
　　我回过神来，瞄了一眼同事，将围巾系得更紧些。以我的文字功底，没办法准确形容同事当时张口结舌的表情，当然在这个故事里，这副表情也是他最后一次出镜。
　　原来这姑娘那一年十八岁，在附近一座小县城读书。很惭愧，直到最后我也没问清楚她读的究竟是什么学校。非但如此，我和她自始至终都以老公老婆相称，不知道彼此的绝大多数个人信息，甚至包括真名。她寒假到同学家玩，想到我这个老婆，带着好奇心要来见见我。
　　说实话，我当年人的卖相确实不错，大学期间，不止一个人说我神似郑少秋。我有一种她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所不具备的成熟气质，再加上身边同事的卖力衬托，用俊朗来形容，我也自信有胜任的资本。
　　在广场附近的小饭店吃晚饭时，我不时穿插几个笑话，把眼前如花似玉的老公逗得格格直笑。吃完饭，我们稍微坐了一会就分手告别。
　　夏雨在同学家那三天，我特地向公司请了假，带她玩遍全市。第一天她由同学陪着，也是一个既美丽又伶俐的小女生。此后两天只有她单身一人。当然，每天带她吃完饭，我就在天黑前将她送回同学家。
　　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虽然漂亮，但确实比较天真幼稚，好听点说像一张白纸，刻薄点说就是没见过世面。而且看样子家里经济情况也不算非常理想，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来自的地区本来发展水平离沿海就差得很远。此后几年，偶尔想到她，或者见到与她类似来我家乡那一带寻找机会的女孩子，我就不免感慨，无论是经济条件也好，教育水平也罢，她或者她们如果一开始就身处一个相对无忧无虑的公平环境，那该是怎样一幅明媚光景？
　　后面的情节就不免老生常谈了。和许多网恋故事一样，她回老家后，我们继续保持着游戏和短信中的联系，偶尔还会在她方便时打打电话。我能感觉到她对我那种近乎崇拜的好感。
　　我没告诉家里自己在南方找了个老公，我父亲身体不太好，听到了恐怕心脏受不了。年前我收到家乡一个大企业的录用意向书，年后便可入职。所以那几天我向公司打了离职报告，抓紧时间在附近地区游山玩水，好好享受了一把人生。
　　最后几天，我偷偷去了她所在的县城。也许是顺路经过，也许是特意绕路，事到如今我也忘了初衷。她当时寒假尚未结束，看到我之后非常开心，还请我吃她们那里特产的一种米粉。
　　我在她们那座县城住了一晚，记得当天下着大雨。离开米粉店，两人打着一把伞，她偎依在我的肩头，我把她——我鼓起勇气写出这段经历——带回自己下榻的小旅馆。在回去的路上，她不停跟我说笑。我当时的想法很卑鄙，觉得她之前随随便便就提出和我见面，多半阅历颇丰，我也大可不必在今晚之后感到愧疚。
　　我并不知道，眼前天真烂漫的姑娘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懵然无知。直到晚上，在外面的雨滴打在窗户玻璃的噼啪声中，看到白床单上的那一抹淡粉色，看到她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凝，我才感受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愧疚。
　　正是这种愧疚感的促动，几天后在火车上，我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正在返回家乡，还把省市的名称报给了她听，说回家后再联系她，今后有机会再见面。她的话音中带着明显的失落，但同时也不乏期冀和希望。
　　在那趟列车上，我甚至想象过，以后有机会可以把这个漂亮女孩子安顿到家乡城市。不过，当时二十五岁的我已经相当成熟稳重，拿现在的话说，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通常思考的是工作前景，人生规划和长远未来。其他幼稚的想法最多在头脑里偶一闪念，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返回家乡后，我第一时间新办了一张手机号，南方那个号码注销不用。我之前加过那女孩子□□，但自己的□□那段时间恰好被盗。至于那款游戏——也许出于同一种愧疚感——我此生再未登录过。所以，我和她彼此都没有联系对方的方式，之后几年，我们也确实没有发生任何联系。更重要的是，我回家不久便与前女友复合，此后按部就班地过上了计划中的人生，那个被我夺去初夜女孩子也渐渐留在自己记忆中某个幽僻的角落。
　　是的，我所记述的是一段再度重相逢的罗曼传奇。在这个女孩子强忍泪水、在我耳边轻声说疼那一晚，在次日她挥手向客车中的我道别、笑着喊“老婆再见”那一天后整整九年，我和她又一次在彼此的人生中产生交汇。不过这一次，她当年的老婆如今有了自己的老婆，我当年的老公如今也有了自己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