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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新娘 ...

  •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一身刺眼的吉服,瑟缩在梧桐树下,两个嬷嬷正与她拉拉扯扯,但新娘子如扎根在梧桐下的一株劲草,任凭它风吹雨打,毫不动摇。
      两个嬷嬷发现了我,脸上的怒色转为谄媚:“侧福晋来了,您可安好。”
      “我好得很。”我道:“听说新娘子问我们疏星阁讨糕点,我亲自送来了。”
      “芸溪姑娘,别来无恙?”我道。
      我看到新娘子吉服下瘦弱的身体晃了一下。
      “疏福晋,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肯不肯送我几句吉言,我也有几句话想对福晋说。”
      两个嬷嬷才明白芸溪是故意这般拖沓,怕她惹出事端,催道:“姑娘,来不及了,要上花轿了,疏福晋是什么尊贵身份,哪有空搭理你这贱婢。”
      我听得刺耳,忙道:“今日芸溪姑娘大喜,说两句也无妨。外面风大,可在疏星阁里头的凉亭吃完桂花糕。”
      “多谢疏福晋。”芸溪盈盈下拜。
      我不习惯与她这般说话,更不愿受她这一拜,转头进了疏星阁。
      侍卫把两个嬷嬷拦在门外:“疏星阁有皇父的禁令,岂是你们能进来的地方,滚。”
      芸溪揭开红盖头,我瞧见她的眼圈乌青,眼眶通红,心里有些不忍:“你不满意嫡福晋为你找你的婆家?”
      她苦笑一声:“嫡福晋让我嫁的,是贝勒巩阿岱,虽然是给他做妾,也足以抬举了我包衣的身份。”
      我瞧见花溅听到“巩阿岱”三个字,脸色有些煞白,这巩阿岱就是当初把她找来王府的。前朝灭亡,福王府也树倒猢狲散,她因为有些姿色流落到了青楼,在一次陪酒的时候,遇到了巩阿岱,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她想起巩阿岱,便想起了青楼的日子,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终究于名声有损。她本来怒气冲冲,此刻也变得有些同情地看着芸溪。
      巩阿岱贝勒名声狼藉,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也是出了名的贪酒爱色。这位贝勒领兵打仗可以临阵退挠,但风花雪月确是乐此不疲。据说他去年随英亲王阿济格进攻大同,还不忘带上几个女人,惹得皇父不快,差点削他的爵,无奈他的老父亲老贝勒在摄政王府跪了三天两夜为他这个宝贝儿子求情,才保住了这个爵位。
      我叫花溅和奴婢们都退下。
      芸溪看着我,淡淡道:“疏福晋,你还记得这套吉服吗?”
      我瞧了一眼,马上把视线移到亭外的枫叶林。
      时值深秋,枫叶红于二月花。
      我道:“记得。那时候我手拙,亏姑娘看得上眼。”
      芸溪窒了一下:“听说你与皇父成婚时,穿了那件‘婚纱’。我听了好高兴,心想着,有一天,我也一定穿上这套……”
      “快吃吧!”我抢话道:“吃完了就快些走。”
      芸溪眼眶又是一红,垂下两滴泪,默默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下一口。
      我嫌弃她这副柔善可欺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不愿意嫁巩阿岱,那你就去求嫡福晋啊!你不是她的心腹吗?巩阿岱屋里一窝莺莺燕燕,也不乏他四处觅来的烟花女子,你这样的,他都不放在心上。”
      芸溪又轻咬一口桂花糕:“嫡福晋的话,我不敢不听,我家祖上获罪,世代都是奴籍,承蒙嫡福晋恩德,选中了我,且给了我娘一大笔银子安置一家老小。”
      “你既对她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她做的那些事,你可都知道?” 我听得来气:“一开始她让你接近我,和我同吃同睡,是不是瞧着我这花容月貌,有朝一日安插在皇父旁边,是颗极好的棋子?”
      她瞥了我一眼,泪光闪闪:“是。”
      “她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是前朝的公主,更没想到我竟逃出王府,躲到了朝鲜?”我道:“如果你早发现我的逃跑计划,是不是也会向嫡福晋和盘托出?”
      “是。”她点了点头:“但我知道,她那时对你青眼有加,最多就是阻挠你,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心里明白,她的青眼有加,就是把我当剑使,去对付佟佳氏,去对付锦虞,去对付一切威胁她嫡福晋之位的人。她已经逼死了李姐姐!”我怒道:“你跟着这样心狠手辣的主子,替她害人,到头来,她却赏你一个火坑给你跳。”
      疏星阁外,两个嬷嬷吵起来:“芸溪姑娘,错过了吉时,嫡福晋怪罪下来,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出来上轿吧。”
      “疏星,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芸溪道:“后来皇父从江南弘光朝廷把你这前朝的金枝玉叶带回来,我看到你得宠,心里好开心。可是谁料到,又来了一个木筝儿。后来你入了钦天监,又去了蒙古。我听到夕月姑姑说琼华给她远在科尔沁的母亲写了封信,怕你出事。”
      “我确实,差点没走出可敦的大账。这么说,是你想法子,让可敦改变了决定?”我问。
      “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她道:“我偷偷地求多尔博给他这位外祖母也写了封信。心中多有提及你这女夫子的好。”
      我心道,原来如此。
      芸溪擦了擦泪水,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的桂花糕。我上路了。出了这道门,今后便无再见之日,疏福晋珍重。”
      我有些伤感,瞧她已经走远。许多年前人那个明媚温暖的芸溪,终于套上了命运的枷锁,成了一幅行尸走肉。
      “等一下。”我追上去,把左手上价值连城的凤血玉手镯取下塞入她的手里。“这个给你。你就当我是娘家的姐妹,给你添份嫁妆。”
      芸溪脸上没了愁云惨雾,却把凤血玉手镯退还到我手里,道:“这只凤血玉手镯比嫡福晋珍藏的那只还要通透、温润,就算是公主,都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珍贵的嫁妆。我福薄之人,怎么配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道:“如果在贝勒府呆不下去,你尽可去当铺换钱财,也可保你衣食不愁。”
      “真不必了!卑贱之身,别污了这稀世珍品。”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盖上红盖头,踏出疏星阁的大门。
      两个嬷嬷等得心急火燎,光是眼神都恨不得把芸溪生吞活剥了。丫鬟出嫁,走的都是王府北苑的黎门,距疏星阁不远。我在梧桐树下目送新娘的背影至黎门,听到门外清清寡寡,敷衍至极的喜乐,心里烦乱。
      “小姐,还去汀兰轩吗?”花溅捧着那株黄绿色的菊花来问我。
      “改天吧。”我道:“有些累了。”
      “是膝弯里的老毛病犯了吗?”花溅过来扶我:“风大,我扶你回屋吧。”
      花溅说的老毛病,是我膝盖里的风湿。那一次得罪佟佳氏,赏梅亭雪夜中罚跪了一夜,从此便得了这个后遗症。当日若不是芸溪偷偷给我垫了一个茶盘,内里装了各种驱寒的中药材,恐怕这双腿早就废了。
      如果没有琼华,我和她,还能回到当初那个模样吗?我失魂落魄地走着,脑海中浮现出以前与芸溪生活的点点滴滴。
      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深淡月明。
      年少相知,我们曾携手走过花影重重的艳阳道,也曾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而今心存芥蒂,我们穿上了彼此为对方亲绣的婚纱,却连一口喜酒也无处喝去。可是扪心自问,我就真的怨她吗?其实不是,芸溪对于我,就是那种近了烦,远了想,不见时挂念,见了时讨厌,自己能欺负,别人不能欺负的奇怪东西。也许内心深处,我对她的怨,更多的是因为她明明不想却不敢违逆恶主、她被推下火坑却不愿求救于我,还有,没有我的点头,她就这么把自己嫁了!
      可是今天,我忽然觉得也许是我错了,我忘了她包衣的身份,低估了她的身不由己。
      我正欲往回走,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眼认出那个小碎步往禧春堂跑的嬷嬷是刚刚陪着芸溪上轿的其中一个,命花溅拦住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神色慌张道:“新娘子自戕了。”
      我踉跄几步,一时天旋地转,差点倒下。
      “芸溪。”我默念着,往黎门的方向飞奔过去。
      见到芸溪的时候,她的胸口插了一根珠钗,鲜血从伤口的位置滋滋流出,血的殷红和吉服喜庆的红交织成刺目的颜色,让我想到了惊心,为什么,你们都以这种方式离我而去?
      眼泪早已控制不住地流下,一粒粒滚落在芸溪白皙的脸上,她平整的吉服上,我听到心碎的声音。
      “不!”我的声音里,带了我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哀伤。
      “你还是来了。”芸溪笑了笑,虚弱道:“这本《西厢记》,我一直珍藏着。 ‘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你说过,爱情是绝对的自私、绝对的拔扈、绝对不容一粒沙子的。这辈子,我不能嫁给达海,但我也不会嫁给巩阿岱……”
      “你为什么寻短见……”我哭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没用的,我早已惹怒了嫡福晋,成了她的一颗弃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她苦笑道。
      我见她气若游丝,内心慌乱,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尔虞我诈,命侍从道:“快宣太医!把芸溪姑娘抱到疏星阁!”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芸溪把她手里紧紧攥着的《西厢记》给我,就像移交了一件稀世珍宝:“ 疏星,我用这最后的一丝生命,祈祷你与皇父‘永老无别离,万股常欢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
      她说完了最后这句话,满意地合上了眼,从此与我阴阳两隔。
      花轿里我哭成了泪人,抱着芸溪的尸体久久不能释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搀扶回的疏星阁,我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去看一看周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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