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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恍惚客 ...

  •   第一卷 琥珀琉璃珠

      国相堂堂,艳色非常,潜武渊文,当世无双。

      乾隆十五年,政通人和,早春二月,风和日丽,宜动土,忌出行。

      锡晋斋府邸小花厅内地龙烧得正旺,各色名贵花卉争奇斗艳,疏影掩映之中,二人端坐棋盘左右,一人执白,一人抠脚。

      执白男子红缎及地,眉峰挑起,拧眉细思。

      再细瞧处更是咋舌,此人修面叶眉,鼻峰挺立而双唇温润,侧脸英气俊美,乃是大清朝口耳相传的相国大学士,名曰:钮祜禄.和珅。

      反观棋盘对过这位抠脚大汉纪某人,相比之下相貌上就寒掺些许,纪晓岚一身湛蓝蜀锦料子官家常服,头顶文官帽,脚蹬金缕云纹短靴,四方大脸,宽头阔耳,倒是一副弥勒福相,好在佛靠金装,勉强讨回些场子。

      眼下这光景,正是黑蛟断首白龙收官关键时刻,两人一错不错窥着棋盘,纪晓岚屏息凝神,连抠脚的手都紧张收回,放于嘴边私啃。

      正当此时,一声哀嚎响彻相府上空————

      “老、老、老爷!大事不好——!”

      和珅与纪晓岚皆是一顿。

      “少爷他,又又又把人给打啦!”

      只见一人小厮模样,自正门连滚带爬闯入连廊,还未及进入花厅便摔了个王八翻盖,艰难翻转匍匐于地,‘唉唉’叫唤不住。

      和珅气定神闲落下一子,“叫吃!”旋问道,“这回是强抢民女,还是欺行霸市?”

      “都不是!这回打的可是那刘环之,刘世子!”

      “哦?”和珅略一挑眉,目光依旧未离棋枰,“刘环之……谁呀?”

      “就刘罗锅那不成气候的侄儿,刚从关西调回来。”纪晓岚提醒道。

      “唔。”和绅颔首,“多大点事儿,明日下了早朝再同圣上讲明也无妨,来,来,接着下。”

      “本……本来也没什么的,那刘世子在十里集闹市纵马,咱们少爷正买话本儿呢,刘世子那大马蹄子横里就抄过来拉!不过幸好及时勒住。”

      和珅浑身一震,小厮继续道:“刘世子蛮横无理,刚下马跟咱少爷争辩几句,谁知道被一块不知道从哪飞出来的石头给打着眼拉!”

      “你说什么?!”

      和珅倏忽弹射而起,一把攥住小厮前襟,直将其提离地尺许高,“可曾伤着了?”

      小厮被衣领子勒得‘嗬嗬’叫,苦哈哈踮起脚尖,勉力踩地。

      “怎么没伤着…嗬……眼珠子都给打冒了……”

      “谁问那狗屁刘世子,我且问你,你少爷伤了没有?!”

      “那不敢那不敢,小的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叫少爷伤着毫毛!”

      此小厮平素便好夸大其词,和珅不领其情,冷冷问道,“到底伤了没有?”

      “少爷就不小心被马蹄铁擦了下手背,立马被方先生拦开了,皮儿都没破,咱们占着理呢……老爷……喘不上气……”

      "忒也欺人!”和珅撒手甩袖,忿道:“速速备一匹快马,即刻入宫面圣。”

      “老和啊,这都过午时,午门也关了。”纪晓岚无奈规劝,“明儿个再去也不迟……”

      “少废话!你他娘没听见我儿子伤着了么?”

      “老……老爷,三思啊老爷,”小厮双脚落地,勉强吁出一口气,斟酌道,“少爷擦伤实在不碍,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不好。”

      和绅俊眉一簇,“若是叫刘罗锅儿那老小子抢占先机,我岂不是不占理了?!”

      纪晓岚一怔,显然被和珅强大的逻辑拐带不轻。

      小厮诺诺称是,旋连滚带爬准备快马去也。

      这厢和珅撵走纪晓岚,复叮嘱小厮多多加派人手,一来为少爷助阵,二来热闹凑完了就加紧寻少爷回府,莫再多生事端,一骑绝尘奔午门而去不提。

      且说另一边,今日京城脚下十里集可有热闹看。

      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个卖话本小摊位,摊儿老板早不知道逃哪避难去了,徒留下个空摊子。
      摊前站着位小少年,看身量不过十四五岁上下,容貌出落得偏小些,鱼儿眉柳芽儿眼,生得一副喜人面,头顶雪貂毛儿小毡帽,一水儿风毛衮绣白披风,和合二仙盘云扣,更衬眉眼齐整俊俏,纤尘不染。

      少年脖颈系一块通透无比的青玉司南佩,活生生自年画儿里走出抱鱼如意童子一般。

      若说起这位小少年,恐怕十里集商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位乃是和珅嫡子,含金汤匙坠地的世子爷,小小年纪还通诗书,颇得圣上赏识,乾隆爷钦赐大名‘丰绅殷德’,又亲提了表字‘润之’,暗示润德载物,丰年之意。

      润之出身金贵,却从不骄矜,八面通透人品倶佳,嘴儿甜人又俊,十里集百姓未有不喜爱他的,连卖话本儿的郝叟都愿意将新出拓本为他预留。

      小少年从容不迫,地上那一位可就狼狈许多——苏绣料子最粘泥,这几日又赶上时气热,年前的雪化了大半,刘世子捂着眼哀嚎翻腾大半日,一身矜贵料子早瞧不出本色来。

      “你!忒个狗杂种!”

      刘环之从小跋扈惯了,哪吃过这般苦头,此刻眼前血红一片,辨不清东西南北,半天才被家奴搀扶爬起,情急之下关西话统统飚出口。

      “我怼你姥姥个爬!格老子地!吃了熊心豹子胆!睁开狗眼看看清楚老子是谁!不要你的狗命拉!”

      “莽夫之怒,当以头抢地,可见古人诚不欺我,”润之长身而立,不见丝毫惧色,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且不论阁下是谁,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今日你闹市纵马,本有错在先,乃其一;伤阁下之人显然不在此处,你错按罪责,乃其二——”

      “少他娘废话!!老子没功夫跟你在这儿其一其二,跟老子讲道理,老子就是道理!”

      “唔,”润之深以为然,拉长调子嘲道,“虚活十五载,还未曾见过如此狼狈之‘道理’——”
      围观轰然一片大笑,‘刘道理’登时肺也气炸,一手捂左眼一手就要去拎小少年衣领,围观众人俱是升斗小民,任谁也不敢靠前,皆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咻咻’一阵破风声,两颗石子连发,准确无误钉入刘环之伸出的手上!

      变故突生,刘环之尖嚎一声,登时皮开肉绽。

      这二记打得极重极狠,一颗入肉一颗紧随其后,竟分毫不差打在先前石子凹凸之上,直将指头大小石块生生钉进虎口寸许!

      刘世子完好的令一只眼勉强翻了个囫囵白眼,剧痛之下,瞳孔涣散,仰面晕厥过去。

      周遭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起哄架秧子的有之、丢臭鸡蛋烂番茄的也有之。

      家奴七手八脚把刘环之抬起来要溜,一獐头鼠目之辈尚有些不甘心,回头嚷道,“你,你等着!你等我们少爷……”

      狠话没撂完,回头再一看其他人抬着刘环之跑得倒快,急忙边撵边喊“诶——!龟孙子!你们别把我丢下喽!”

      “夹着尾巴快滚罢!哈哈哈——”百姓早看不惯刘环之平日里嚣张跋扈恶霸样子,见他落荒而逃皆拍手叫好,几个爷们儿不嫌事大,两指并在口中“必儿——必儿——”打呼哨,喝倒彩,一时彩声雷动,好不热闹。

      一片大快人心欢喝声中,润之不动声色退将出去,如同一尾银白色小鱼儿般穿梭于人群,不多时便消失在街道尽头一间老药铺子门口。

      “诶!方先生,咱少爷呢?”小厮光顾浑闹,这会儿方才察觉不见了少爷,连忙回头唤客卿方儒生,二人分头找寻。

      且说润之避开小厮一路挤进药铺子,刚才分明看见是位身披黑斗笠的义士出手,于危难之中投石相救,一定就是那话本儿所说的江湖侠客!

      小少年心念电转,密密匝匝地盘算起拜师成侠之路,转念一想发现不妥,这位侠客为何眨眼之间便没了踪迹?!

      ——按理而言,此时残阳如血,时光正好。侠客正应该立于原地等待自己,接着收其为徒,而后发现自己根骨精奇乃天生练武奇才,随便指点几招,通我任督二脉,授我武功秘籍,点我羽化登仙,终成为一代大侠称霸武林么?

      这……这缘何不按套路出牌?!

      药铺子里雾气蒸腾,气味呛鼻,润之左顾右盼,一圈下来也不见黑衣义士,粉白嫩脸上满是失望。

      “嗨!真娘晦气,那小子又来——”抓药郎中啐了一口,抬高音调朝后堂道,“本月都来三回了,真当咱常青堂药铺是什么好施舍的地界儿呢?”

      “我说你小声点儿,不是给自己惹不自在么。”账房朝郎中挤挤眼,“那位好歹是宫里头来的,素不知来头,万一是个正经主子,你岂非惹祸上身。”

      “呸!我去他的梭梭子,能什么正经主子,正经主子能出宫来抓药?宫里太医爷爷们神通,要个灵芝肉参血燕鱼翅还不萝卜白菜似的稀松平常?他那病歪歪的娘指不定染了啥疫症,”又压低声怨道,“嗳!说不得是与旁的私通,得了些个说不出口的脏病,谁知道那小子身上带没带着病呢,可别给我招上。”

      “不是,你可收敛些,我看那人不像是个省油的……”

      “抓药不给银子,说破大天儿去也没这理,回回拿那些个绣花手绢儿抵,谁稀罕!也就是掌柜的好相与,要搁我——我——”

      说话间,后堂门帘子一掀,着一席黑斗篷之人转瞬立于面前,身量颀长挺拔,宽大帽檐一直遮至人中,两瓣唇与锋利的下颚线条皆隐藏进阴影中,晦暗不明。

      郎中只觉得一股阴测测凉意自脊背横窜上来,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紧忙闭了嘴接过药单子抓药。
      润之一见,当即心中乍喜,可不就是方才那位大侠么,上前两步便要伸手就去牵那人腕子。
      “大侠!”

      谁知掌心将要握住那人腕子,黑衣人仿被灼伤了般一把甩开,疾退两步,哐当一声撞在身后柜台上,药架子瓶瓶罐罐叮当乱响,又引得郎中好一番白眼。

      “大侠,你别——”

      润之也骇了一跳,明白自己唐突,他向来与人自来熟,平素又随意惯了,唯独面对这人却不知为何,口舌像是打了结,心跳变得极厉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友好,别害怕?——此人想必是绝世高手,害怕自己做甚?别介意?——又不是姑娘家,想来也不会介意短暂一瞬肌肤之亲。
      少年润之话本看冒了,只当那身量颇高的黑衣人是武功盖世的侠客,自然不肯与凡夫俗子亲近,心底不禁更生出些缥缈崇高的钦佩来。

      郎中抓好了药随便滚做一包,扔在柜台上用一柄小铜秤杆推过来,黑衣人把药包攥在手里,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手帕。

      郎中的脸色明显变得更不好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短促‘嗤——’阴阳怪气嘲讽一句,“可别再拿这金贵玩意儿抵药钱了,咱店面小,不认得高级货色,之前那几块都绞了裹药渣子了。”

      黑衣人身形一滞,阴影下薄唇几不可闻抿成一线。

      润之瞥过一眼,见那手帕上竟绣着二龙出云纹样,绣活儿精细,绣样传神,并非市井俗物,又见黑衣侠客如此宝贝对待此帕,想来舍不得将它换药,只怕是传家之物。

      “别忙,”润之从钱袋里抠出一颗琥珀珠子,递于郎中,“这个给您抵药钱,能么?”

      琥珀圆润蒙脂,内里流光溢彩,花釉五色,甚是好看,霎时满室生辉,周遭一应人等纷纷驻足注目。

      大清市面上琥珀并不常见,番邦一年到头进贡宫中数量有限,上位者赏人、赐臣,能流至民间更少之又少,即便是落魄跌价至委身当铺,这样大一颗也要卖到四百两不止,别说抵一包药渣滓,就是整个常青堂也抵得。

      郎中立时换了副面孔,连川字纹都笑成一朵菊花,连连说道,“能,能,太能了!”

      待润之同郎中交涉完毕,黑衣侠客却早不知去向,小少年望着暮色渐渐迫近,吁了口气,只得同一路找寻而来的方儒生打道回府。

      常青堂郎中今日得了笔好买卖,捏着琥珀珠子亲了又亲,越瞧越觉得值钱,心里盘算着明日早起,到当铺当个好价钱,再上皇城根底下最繁华街面上赁个好铺子开号单干,他早看不惯常青堂老东家了,心忒软,舍不得提价宰人,月月都入不敷出,还有个甚赚头。

      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想着想着尿意上涌,赶忙提着裤子往后堂跑。刚出大门只觉得眼前骤然白光一凛,还未及反应便胸口乍凉,锋利的箭头穿心而过,铮然将其冠于地面,冲劲之大,直令箭头扎进地皮三寸!

      郎中当即一头栽倒,喉中斯斯细鸣,叫也未叫出声,瞳孔扩散,虚蹬了几下腿便断了气息。
      西天乌云尽散,显出月色皓皓,清辉遍地。

      永琰将巨大帽兜向后扣去,露出略显冷硬苍白却俊逸无双的脸孔,黑暗中那张脸只显出黑白二色,眉峰浓黑如锋利刀刃,墨玉眸子泛着濯濯寒意。

      永琰居高临下觑着已开始僵硬的尸体,只觉得小腹绞痛,胃里一阵翻腾恶心,迅速从郎中腰间摸出那枚琥珀珠子,借着月光打量片刻,而后紧紧攥在掌心里。

      朝十里集方向极目望去,月色包裹下,紫禁城更加静谧,仿佛黑暗中沉睡着的危险巨兽。

      打更人敲了三下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永琰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温柔松动,将被那少年抓过的手腕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贴在脸颊小心地蹭一蹭,灼人热度仿佛还留着一线余温,永琰手足无措地想把它保留下来,于是扯下一块衣角将手腕细细包裹。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开坑,跪求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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