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石溪篇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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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溪篇二十四
“青菏，东越之地也，春时烟雨笼小舟，碧草萋萋满南陌。”——《央水国志·越志》
玄衣男人垂下纤长羽睫，墨笔颤动，心系案卷，却有个小姑娘赖着他，死活不肯走，他便扔了一摞四国话本给小姑娘看，可她翻几页，便腻味了，明明是舅舅更好玩嘛~她心中如此想着，便悄悄掀起他玄色羽衣，钻进去捉迷藏，便见一个圆鼓鼓的小包在素心玄衣下颤动，时而左，时而右，时而前，时而后，男人烦得没法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原来以为某人是蠢猪投胎，今儿才发现是跳蚤转世~片刻都安分不得！”
圆鼓鼓的小包一听他说话，便钻出来，眼睛亮闪闪，语调凶巴巴道，“哇——哇——哇——小跳蚤要咬人啦······要咬人啦······小跳蚤要咬人啦······”她张合的小手指如白嫩玉葱，男人一笑，冷声道，“那小跳蚤便大胆试试，看看到底是谁咬谁！”他便猛扑过来，咯吱咯吱地挠着她的胳肢窝，小姑娘便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心知敌不过，遂使苦肉计，黑眼睛汪汪出水，嗓音软软地喊，“舅舅我疼······舅舅我疼······舅舅疼······”
她娇娇柔柔地举起了小左手，黑眼睛汪汪出清泉水，一副可怜兮兮，可怜兮兮的模样，男人摩挲指尖，一声轻咳道，“蠢货乖乖坐那儿看话本，不许闹！不然的话，呵呵······”小姑娘表面点头，背后却轻呵小手，欲来个声东击西，却见一道清冷眸光射来，便立刻低下头去，装作欣赏话本上的君主英姿，却听头顶传来无奈的低沉笑声，“你啊你啊！真是······”
小姑娘便偷笑，其实她不是故意想闹的，不过是看舅舅朱笔批案卷，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便想逗他笑一笑······小姑娘高昂起下巴，余光才瞥到那小字密密麻麻的案卷，不由小声嘟囔道：上次舅舅回来还能陪我说说话呢！现在却总陪着案卷，他都没夸我长高高了呢······她随即摇了摇头，敲了敲小脑袋，坏杳杳！坏杳杳！想什么坏东西呢！国家大事都压在舅舅一人肩膀上，他今日要看越国，明日又要盯齐国，能抽出时间这样陪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唔······唔······唔······”小姑娘乌黑柔软鬓发便亲昵地蹭蹭男人臂膀，发出毛绒绒小奶猫一般的叫声，心中暗想，我才不要出嫁呢，我想一辈子都和舅舅在一起，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却未见，男人垂眸瞧她，薄唇微微上扬，真可爱······
实在无聊，杳杳便玩一把少年青丝，瞥两眼四国话本，一时看腻，便仰头望着只簪白玉的舅舅，他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只簪一枝雪玉白莲簪，竟说不清乌发和黑缎谁更亮，说不清玉簪和玉指谁更白，心中暗想：究竟什么样的小姐姐才能配上舅舅呢？是温柔婉约的越国小姐姐呢？还是直爽豪迈的齐国女儿郎呢？都好都好······她心中乐开了花，只要小姐姐真心欢喜舅舅，待舅舅十二万分的好，舅舅亦欢喜她，杳杳便举双手双脚赞成！可是······她黛眉一蹙，心道：舅舅若是有了美舅娘，是不是就不要她，不喜欢她了······小姑娘一颗心陡然下沉，呆呆望着男人出神，他便一杆墨笔敲到她小脑袋上，冷哼一声道，
“本君倒是不知自己脸上印着话本，还能让人看得这么津津有味······”
“没没没！”杳杳连声应着，低下头去，顾之湫一惊，方才不过是想逗逗他的小姑娘，谁知她竟真是看着他出神！
男人耳根一红，顿笔良久，才一声笑道，
“无知蠢货。”
“无知蠢货”却满脑子都想着她的舅娘，愣愣不应，本来她就长得丑还脑子笨，舅舅若是碰见了美若天仙还善解人意的舅娘，肯定就不喜欢她，不要她了······思至此处，她眼睛便一酸，心中暗道：那我可不可以不要舅娘，杳杳不想要舅娘了······她泪眼湿湿地看着青丝，忽有一抹银光闪过，只觉是自己看花眼了，待细细摸索，竟摸出一根雪色细丝来，是······是白头发！舅舅竟然长白发了！
小姑娘一时错愕，久久不能回神，在她心中，舅舅宛若神明，宠她爱她保护她，无所不为，便令她一日也没想过，神明也是会老，也是会死的······
她眼睛忽而酸得很，不由想起扫地的瞎眼阿婆，她便是头发全白，吃不了青团，看不了春天，去不了远方，她舅舅也会变成这样吗······那以后谁陪我吃青团，谁陪我看春天，谁陪我去远方······她心头一揪，小手颤抖，忽然想起乔姐姐曾吓唬她道，“看看你每次闯祸，小心将家主气死！”“看看你每次让家主操心，小心让他早生华发！”她当时一笑而过，她舅舅怎么会老呢？她舅舅怎么会死呢？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
可她今日一看，原来，舅舅真的会老会死······
我不想舅舅变老······我不想舅舅死掉······小姑娘的眼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在四国话本的老臣上，杳杳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让舅舅生气，再也不让舅舅变老了，可是······可是好像我怎么努力，都会惹舅舅生气，还是会让他长白头发变老······她一眨眼睛便是一汪水珠儿，是不是有舅娘在舅舅身边，宽慰他心忧，分担他重负，他便能不变老，不会死呢······
她眼泪水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在四国话本上的老将不停歇，可是······这些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心里就是这么难过呢······不行不行，不能被舅舅发现我在哭！小姑娘便抹去泪水，偷偷绕到男人身后，想把这根白发拔掉，好似如此她的少年便不老了。
待小姑娘泪眼朦胧，好不容易地挑出那根白发时，舅舅枯瘦的手却轻拍她几下，抖落了那根白发，小姑娘便一心去寻，却听男人沉声道，“当初捡你回顾家时，路上本君肠子都悔青了，痛骂道，顾之湫你脑子被驴踢了，养甚么小孩，发甚么善心啊！因为······我心知肚明，顾之湫不是什么好东西，抚育照顾人不会，损人利己倒是会得很，好在小屁孩儿没养歪，会的也比顾家的看门狗多······”
杳杳听得黑眸闪亮亮，哈哈哈，舅舅夸我了！他夸我比狗狗厉害！却听男人继续道，“如今，小屁孩儿十六岁，年纪不小了，舅舅想了想，再不能拘着你，便寻了个倒霉鬼，把你这赔钱货嫁出去~哈哈哈，以后便再不是本君头疼，而是你夫君操心了！我也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一日都没消停呢······”
一听“出嫁”二字，小姑娘便脑子空空，只是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道，
“是······是谁？”
男人面色苍白，仍是笑道，“哈哈，你问那倒霉鬼是谁？虽然你是我顾之湫捡的，但好歹是半个顾家人！那霉鬼也必得是是举世无双的好男儿，才能配上我顾之湫的外甥女！他······”却被小姑娘厉声打断，“究竟是谁！”男人不愠，面色发白，只是笑答，“公子沅有······你不是说，公子沅有勇冠三军，名可振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如今，这个大英雄便要成为你的夫君了，可还称心~”
男人说着说着，冷笑便僵在脸上，心中嘲道：呵呵，说是倒霉鬼，其实是个幸运儿，连顾之湫都嫉妒他！他在心中为自己举杯，一声冷笑道，顾之湫，恭喜你亲手送走了小姑娘！终于能坐享无边孤独，哈哈哈，从今往后，你永远是小姑娘心中的好舅舅！她永远是别人的女人！岂不快哉？
小姑娘听着听着，便无了气力，垂下攥着他白发的手，落下一滴泪珠，“呜呜呜······舅舅······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呜呜呜，舅舅你告诉杳杳，我一定会改，一定会努力好好改······”她哭得双眸红肿，声声哽咽道，“呜呜呜，杳杳听话······杳杳听话······舅舅你千万别······别不要我啊······”
男人眸光一缓，手便轻拍她小脸颊几下，“蠢货说什么傻话······你有什么不好，谁敢说你不好，舅舅一刀宰了他！四国之中谁人不知，我顾之湫的外甥女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见了你，无一不会倾慕于你的，至于你的夫君······”想起公子沅有，男人一攥白玉扳指，冷哼一声道，“这臭小子若是还有眼睛，便一定会看到你的珍贵之处······若是他看不到，本君亦有的是法子，逼着他看个清清楚楚！”
男人瘦手为小姑娘拭泪，却又有一汪泪珠儿溢出，他眸中是从未有过之温柔，软声哄她道，“小蠢货你为何哭，为何不笑，不开心？你不是总说舅舅坏，总让你难过，总让你掉眼泪吗？那个倒霉鬼会让你幸福快乐的······舅舅和你说实话，他弹琴比我弹得好，故事讲得比我好听，画画更是当世一绝，我日后叫他为你画一幅画像，便似活人出画一般，他一定会是个令你此生快活的男子······”
小姑娘却死命摇头，声声哽咽道，“不不不不······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呜呜呜，我只要舅舅······我只要舅舅一个人！”她哽咽着便打开了男人的手，声嘶力竭道，“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他才不会比我舅舅更好！我舅舅是全天下最好看最聪明最疼我的人！我才不要嫁给什么破公子······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叶舒杳！”男人心力交瘁，一声低吼道，“你知道我说一不二的！”
小姑娘却一头扎进他怀中哽咽道，“呜呜呜，舅舅我不想嫁人······我想一直一直陪着你！如果舅舅你想我嫁人的话，杳杳不想嫁给别人！杳杳嫁给舅舅，杳杳来做舅舅的新娘子！”
男人登时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嗓音颤抖道，“叶舒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可是亲舅甥······”不受控制，他胸中蓦地涌起了一阵狂喜，他的小姑娘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做他的女人，这是他梦寐以求之事，眼看着便要成真，只要小姑娘开口说爱他······
可是，他心知肚明，他的小姑娘爱他不似情人，只似亲人······他冷嘲道：对啊，有谁会像混蛋顾之湫一样，对小外甥女存龌龊心思！
可男人仍等待着答复，等待着她说爱他，便见小姑娘眸光闪闪，声声哽咽道，“杳杳知道！杳杳没发疯！舅舅你还记得吗？是你从小一笔一画教我写字，是你从小一根一根弦教我识音······弹琴读书识字下棋画画，无一不是你教我的！从小我便在你身边，以后我还在你身边，一辈子都在你身边······”她一把牵过少年瘦手，抹去面庞泪水，攒出一个笑道，“舅舅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看红色的湖泊，金色的大漠，白色的大雪，蓝色的大海······我们现在就去看吧！现在就去······”
男人字字听入心中，便愈发脑子清醒，他一点点掰开小姑娘手指，冷笑道，“叶舒杳······我顾之湫于你而言，究竟是何人呢？”
“舅舅你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娘亲，亦是我的父亲，是我······”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她看见舅舅的脸色，血色从他苍白脸上一点点褪尽，似是亲眼看到什么东西死在他面前，心如死灰······
他低头嘲笑自己，虚弱地摇了摇手，“去······去······去······是本君平时太宠你了！竟让你如此骄纵放肆······”
小姑娘便红着眼睛，一跺小脚道，“好好好！你不要我！我便走！我走走！走得远远的！你便好娶美舅娘！”她一袖抹去小脸上的泪水，气冲冲道，“你说让我嫁，我便嫁！我一定带着千亩良田，铺满十里红妆！宴请全故山城的人来吃你顾太傅外甥女的喜酒！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叶舒杳嫁给了公子沅有！然后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舅舅你了！等你满头白发变老死掉的时候，杳杳也不回来看你了！”她抹着泪便跑了出去，没回头看看她的舅舅······
她却不知，顾之湫一时心绞，捂着胸口，痛吟出声，却仍抬起手，似是要将那道青青小影子拉回来，拉回他身边，然后攥在掌心里，一辈子不松开······
男人终是无力地垂下瘦手，倚着卧榻，冷嘲道，“哈哈，顾之湫恭喜你啊！恭喜你将小姑娘放到他人掌心里，天天操心，放心不下······”他一枯瘦手覆在眼上，一行清泪滑下，低声骂道，“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也不知回头看看你舅舅！不知道，你看他两眼，便心软了吗······”
男人不知，那道远远的青影却在此时回头，便见舅舅半倚在榻上，似在休憩，小姑娘便心中大恸，她心想：若是舅舅追出来，我便用尽任何法子，死都不嫁！
可是他却没有追出来······
注：
“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为古代嫁女习俗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石溪篇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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