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25、肇·含章七宝（其十）

　　一场可预期的暴雨始终悬而不下。

　　天阴沉得可怕，得益于颈间悬挂的无名石，青竹感受不到折磨人的闷热，但空中的湿气粘稠得近乎要凝结起来，又或许瓢泼大雨随时会从天而降。

　　确定燕九的坐骑已朝嘉定府方向狂奔，青竹放走盗骊，独自沿着辟目指引的方向前往山中深处。

　　山腹一段地势平缓，青竹徒步大半时辰，到冒着青烟的石崖平台回身观望时，倏然发现万顷低矮山林落于脚下，流动的乌云却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眼前青紫烟雾直上云霄。

　　平台下俱是缭绕雾气，青竹趴在石台边缘勘察片刻，从云雾间所见推断，这石台原是峭壁上凸出的一截，底下乃是不与土地接壤的深渊。

　　烟气生于峭崖本身。

　　岩石质地坚硬，受多年风吹雨打，布满了龟甲般的纹路和浅浅裂缝，但看不出能藏匿箱匣的所在。

　　应该讨颗雷霆丹以备不时之需——脑海中刚划过这念头，立刻被青竹赶了出去。

　　她要真从燕九那儿拿了雷霆丹，少说要把匪窝炸个底朝天，怎么会派在这种地方？

　　眼看辰光如滚云奔腾流逝，青竹拿出辟目，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检查过去，到底发现了玄机。

　　藏宝的匪人剑走偏锋，按岩石纹路的走向撬开一层石板，凿出仅容木匣的坑穴，然后用浆糊将完整的长石一丝不苟地嵌回裂缝，如果不是辟目清楚地映照出青烟所在，这区域看上去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痕迹。

　　此处的宝物是巴掌长的黄金葫芦。

　　葫芦最宽处约有手腕粗细，除了通体金光闪闪，看不出什么特别。青竹本想把它放回匣中，想了想，解下包袱，把金葫芦用衣物包好塞进包袱，木匣则放回原处。

　　辟目中很快映射出新的雾气，指向西方，青竹按图索骥，不费力气地从另一处崖边的迎客松上获取了真珠蟾蜍。

　　七宝中的五宝俱已寻回，算算时间，顺利的话，也能半道从特使手中劫来大理国主赠予镇王的罗枝砗磲。

　　取得真珠蟾蜍后，铜镜辟目良久再无动静。

　　这时草木趋于稀疏，一路胡乱生长的山林逐渐变得井然有序，人经过的痕迹时时可见，除了零散杂乱的脚印，青竹还发现了几支尾部刻着镇王府的箭矢。

　　镇王当日说为了寻找失踪的亲卫，曾派家兵搜山剿匪——先前青竹以为赵仲历所说的剿匪只是虚晃一枪，但从踪迹看来，王府家兵确实来过青神山。

　　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到一处绳桥前戛然而止。

　　桥的对面是一连排建于绝壁上的悬空石楼。

　　凿石为基，就岩起屋——石楼与其说是依照地形开凿的住人之所，或许称之为嵌在岩壁上的门窗更为恰当。

　　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峭壁上，上承危岩下临深谷的青砖墙与岩石近乎一体，唯有柱间的方形窗洞和精巧飞檐使人看得出匠心运作。越往外，修建的门窗越小，又好像是被石山吞没。

　　想来便是人去屋空的山匪老巢。

　　踏着摇摇欲坠的绳桥，青竹飞速去悬空石楼查探了番，屋内简陋陈设显然遭受过沉重打击，缺胳膊少腿的桌凳不在少数。靠里侧的石楼甚至被人付之一炬，满地狼藉。

　　便在此时，青竹忽然听到深处隐隐有水声作响。悬空石楼建在这里，除了易守难攻之势，想必亦是为了取水和排水方便。她循声而去，在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处发现了水幕。

　　离地六尺高的地方，水流呈瀑布落下，青竹仔细听水声回荡，心念一动。

　　那水流并非从石间罅隙渗出，而是奔流在宽阔的洞穴中。青竹攀上去，洞穴比她料想还要宽广幽深。曲径所达，果然别有洞天。

　　昏暗中转过一两道弯路，眼前豁然开朗。

　　并不是烟消云散，烈日普照。

　　本应人迹罕至的深山出现了大片田地。借助地势所耕耘的农田呈梯纵之势，高山河流亦经过精心的布置安排，错落有致地穿梭在梯田间。形成水洼的池塘虽因天光暗淡，却依然是散布在层叠绿地上的明媚珍珠。

　　无法断言赵仲历进山剿匪的说法是否属实，但眼前景象倒真的与燕九打探来的消息相符合。

　　在常人难以进入的深山，藏着如此良田。不仅有稻禾茁壮成长的田地，民居房屋也穿插在在波浪般蔓延的农地之中。

　　柴禾芦苇结成的草庐恐怕仅可在炎炎烈日提供一片阴凉，是否禁得起狂风骤雨另说。

　　正巧有肩上扛着铁锄头的农人从草庐中快步走出，乌云盖顶，他脸上却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口哨声回荡山间。

　　伴随口哨声一同引起青竹注意的，还有一束青烟。

　　青竹将包袱的环扣重新扎紧，飞身出了潜藏的草丛。

　　她深呼深吸了好几口，都无法将盘旋在胸口的闷气逐出体内，双手亦微微发麻。

　　一颗豆大的雨滴打湿眼睫，随后滑落至手背，青竹低头看了眼，手背上冒出好几片红色斑点，像是低温烘烤出的水泡。她虽感有异，但自小吃惯了皮肉苦，光是痛痒没能让她放在心上。

　　她牵挂的是七宝。

　　时已过月半，她得抓紧时间把七宝完完整整带回锦城。

　　不是给赵仲历。

　　是给重檐。

　　上次带给重檐的茂州三香她嗅过后便随手丢掉了，随之好转的精神却看在青竹眼里。生龙活虎起来的家主还拿球砸她。

　　如果能在送回王府之前给重檐看过，可能也会产生一定作用。

　　她是这样想。

　　所以不得不抓紧时间。

　　抱着这股念头，青竹再没有任何犹豫。她十六岁时出入格勒翰王宫已如无人之境，也曾为了完成任务在一位出了名耳聪目明的武官床下潜伏一天一夜，更在那武官眼皮子底下诛杀了宠妾顺利脱身。

　　对付山中流民应不在话下。

　　流民就算孔武有力，但未必拼得过专业刺客，不管藏宝人有什么阴谋陷阱，要是她速度够快，取了东西就走，便没什么好忌惮的。

　　青烟是在梯田上方靠近山林的地方，不知是否于辨识的需要，旁侧有两棵枝叶交错的大树。确认周遭无人，青竹一口气掘地三尺，从地下取出了一尺高的木箱。

　　箱内所装的应是颇梨，但不知为何其重无比。

　　青竹打开箱子，见里面是一尊青白透亮的观音像，比不久前获取的寿星雕像要小一大圈。但可能是颇梨材料特殊，入手的重量与同等大小的黄金还要重些。

　　如果没有那块摒绝寒热的无名石头，青竹还能察觉出异样，但石头带给她适宜温度的同时，隔绝了她对冷暖的天生触感。

　　千年寒冰所化的颇梨果然名不虚传，当意识到箱内里衬的白色物体原是冰碴时已经晚了。

　　手指被紧紧冻结在天然形成观音像的颇梨上，而观音像底部的基座同样另有玄机。

　　青竹试图硬扯，但一番称不上激烈的动作仍触动了底座机关。

　　一股浓烟挟带银针直射心口。

　　自从被送进评事监，既是报答重檐恩情，亦是将其当做一项任务，青竹下过决心要把这事情办妥。但可能是受隔壁大院整日念诵的律法书影响，不知不觉，青竹也开始在意天道人法。

　　一日三省吾身，反思曾犯下的罪孽。

　　或许她本来就不是师父所以为的天生的恶魔。

　　师父教她杀人不眨眼，体内流淌着的属于宋土的另一半血液却阻止她成为真正的恶魔。

　　先拿回去给重檐看，无论有没有效用，月底之前还是送还给王府。

　　当是借吧。

　　青竹迷迷糊糊地想，随即回过神来。

　　她正被人架着往山下走。憋了一上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落下，打得人睁不开眼的雨水让所有人都似泡在水里。比整个青神县都要珍贵的包袱挂在左前方壮硕青年的肩上。她艰难地往后转头，装颇梨的木箱则由另一个虬须大汉捧在手里。

　　青竹挣扎着使了把力想摆脱人的钳制。但使力的右手立刻传来剧痛。

　　“老实点！”右手旁的中年人呵斥道。

　　体格健壮就是有这种好处，折人的手腕像是撅树枝一样丝毫不费力气。

　　听到动静，前面背包袱的壮硕青年闻声回头。

　　认出那壮硕青年正是赵仲历亲卫，笑意不自觉地爬上青竹嘴角。

　　“是韩方吧。”

　　韩方的脸在模糊不清的雨帘下看上去有些羞惭，但他立刻板起脸嘱咐他人“快走”。

　　柴禾茅草结成的草屋意外结实，如此暴雨下也没有水迹蔓延。

　　两人粗鲁地把青竹丢进角落，接着拿麻绳将她双脚捆缚，一手手臂虽被折断，但那些人不敢大意，亦用绳索紧缚。有人点起一盏油灯。借着豆大灯光，青竹看清了屋中八人的面目，除了抱木箱的虬须大汉，其余这些做武士短打打扮的俱是熟悉面孔。

　　青竹还记得起其中一人的姓名。

　　“孙汗。”

　　相比韩方的躲闪，孙汗面色阴沉，目光中除了探究还有些许恨意。但在另外一人进入草屋，脱下挡雨的蓑衣斗笠后，孙汗立时换了另一幅表情。看似恭敬，低头时一抹凶狠转瞬即逝。

　　是那日领头在林中伏击的长髭中年。

　　他先和已放下木箱的虬须大汉相互拥抱，随后半跪在青竹面前，歉声道：“阁下确实身怀绝技，咱这帮兄弟心有忌惮，还望见谅。”

　　自报家名朱志成的长髭中年长臂一挥，迅疾地捕捉到从青竹怀中钻出的纸鹤，毫不犹豫将其撕成碎片。

　　篁府的羡鱼阁紧邻北门，平素无关紧要的客人来多是要在这两层小楼等候，但今日镇王传信说事出紧急，约定和重檐在羡鱼阁碰头。

　　镇王终于端起架子来了呢。

　　重檐一边坐在往羡鱼阁去的轿子上，一边分出神识去青神山。费劲巴拉刚从青竹怀中钻出来，就被笼入蒲扇般的手掌。

　　往常青竹总会呵护凭体周全，凭她的机警，如果不是遭遇暗算，不会让纸鹤受任何损伤。

　　阿竹此人——虽然多数时候像是一柄不近人情的寒冰铁刃，但最近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柔，让重檐感动不已。

　　“千万小心——”

　　看不到草屋情景，这话到底落没落到青竹耳中，重檐无从得知。

　　心神不定间，赵仲历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大喇喇闯入眼帘。

　　“临近月圆佳节，圣上召小王回京团聚。”看到重檐，赵仲历老远喊道，又命仆人将两坛酒抬进来，“不管令评事回不回得来，小王的一番心意望楼主笑纳。”

　　青神山寻宝之事果然是仲历小儿设下的陷阱，单单看着赵仲历得意洋洋的面孔，重檐真想一脚把这人踢出成都府。

　　“为了楼主和令评事，小王可是舍弃了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小王那几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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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