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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且·世有三香(其末) ...

  •   锦城难得遇上了日光普照的大晴天,热归热,万里无云碧蓝如洗,是适合携杖追柳凉、桥畔倚胡床的好天气。

      然而青竹纵马狂奔四百里直入篁府十万幽竹却片刻不歇,以不太合身的粗布麻衫带出雷霆万钧之势穿竹林而过,飞入八风堂。随后不等盗骊停下,便提着一路用愤懑和焦躁酿出的火气眨眼间疾行上六层楼。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在听到楼上的轻咳时戛然而止。

      青竹吐出浊气,喘匀气息,若无其事地慢慢踱上了七楼望江阁。

      但凡她外出公干,重檐素以纸鹤相随,遇到与人交集时也会酌情作伴,借碎玉传音助她得体应对,说不上面面俱到,好歹关键时候总能出几个青竹想不到的好主意。

      可这次从彭州码头骚动到捉拿及审讯钱昭勤,已足有七日未听重檐现声。一旦闲暇,青竹只能恨恨地用“家主时酒池子里泡久了忘了她这个人”来截断内心蠢蠢欲动的担忧。

      几日未得音信,青竹为重檐找出的借口比燕九罗列钱昭勤的罪名还多,到头天晚上,她从凶犯胸口取得异花,抬头见明月如勾,再也没办法无视肋间那股抓心挠肺的烦闷,匆匆写信请雷评事速派后援,她则放下所有事连夜往锦城回赶。

      青竹从小在异邦长大,风霜吹打多了,认为“壮”才是美。她因修炼刺杀术,身形被师父用常年灌毒药和不给饭吃的方式敲打为瘦削细长的一条,是以恨屋及乌觉得楼主瘦弱弱的身子简直如痨病鬼般不堪一击。

      且每到月底,重檐较之往常已非简简单单“懒散”二字可形容,要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躺在望江阁的软塌看风景,饮食起居由老仆照顾周全了;要么就窝在一只带轮子的古怪椅子上,不管到哪儿都要戴右推着。

      十足半身不遂的废人。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青竹转眼在篁府立命一年半,月月见重檐都是如此。时间长了,她便想或许重檐神医难治的懒骨头里真的埋有隐疾。

      望江楼三面环江,一百三十六级台阶设置在面朝篁府的西侧。青竹蹑手蹑脚刚登上七楼,便又听到接连几声虚弱无力的轻咳顺着江风从东侧传来。

      青竹原本以为已经吊到天上不能再高的心不由一紧。

      脚步慢下来,轻下来。

      但从楼梯到望江阁,不过七八步距离,青竹再怎么磨蹭,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找寻那一抹身影。

      高过一人的椅背将重檐的身影牢牢封锁在后面。青竹放眼去看,唯有一只白里透着青色的手不安分地从毯子里钻出来,软软搭在扶手上,如此细弱,令人疑心是否轻轻一握便会断折。

      “阿竹。”那人听到声音,从屏风似的椅背后探头出来,苍白的脸上竟带着青色。“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案子处理完了吗?”

      一路攒出来的兴师问罪在看到她面上透青的病容时便一股股拧成绳,在百转回肠间弯弯绕绕。

      “真凶昨夜已经伏法。”

      青竹像辩解似的急急说道。不等重檐发话,忙解下包袱,褪开层层包裹,拿出了一只精雕细琢的朱红小匣。

      她离开故繁城前,从燕九那儿借来了这只木匣,把在肖府废墟找到长出嫩芽的根节和从钱昭勤胸口结出的小花一块装进去。

      燕九有少女浓厚的爱美之心,青州自知眼光欠佳,就不费心再去挑选。燕评事不仅眼光独到,更深谙实用至上的道理,这匣子内铺有厚厚几层锦缎做的衬垫夹层,恰能避免长距离颠簸让木根和花自相残杀。

      青竹打开木匣,木根上长出的嫩芽比上次看又大了一圈,脉络初见痕迹。而那瓣从钱昭勤胸口割下的粉红花朵,不过指甲盖大的小小一朵,映着青翠嫩叶格外鲜艳。

      青竹心怀忐忑,等待着重檐的反应,待看到她青白的脸色泛起潮红,恍若醉酒般涣散的眼神倏地凝神聚锐,又听她喃喃念道:“是三品香,少卿诚不欺我……”

      她放下心来,将木匣递近了。

      重檐捏起粉红小花,问道:“花从何而来?”

      “花长在真凶胸口,用辟目才看得到。”

      漆少泉码头上不敌青竹,并不是因为他花拳绣腿。他一个寒门子弟手下也能掌管禁军四五,自有一番文韬武略,逮捕文弱书生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那晚青竹表露出对钱昭勤的怀疑时,他已让王逸指派禁军同袍团团围将知州府,并秘密看紧钱昭勤。

      青竹传达手势示意行动,漆少泉和王逸立刻在钱昭勤的卧室将其捉拿。

      钱昭勤一没想到竟有人识破他计划,二未料到刺杀失败,三则过于自负。与青竹照面时虽有隐约不祥之感,他却深信自己步步安排万无一失,不肯轻易舍下诸多艰难换来的成果逃离故繁城。

      重檐久未现身,青竹不好冒险用尚未熟络的汉土官话审问犯人,她没有切实证据,钱昭勤既是钱绍钱知州的义子,亦有秀才之名在身,若叫他抓住把柄反击,此案将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她把审讯之事全权交给漆少泉、王逸两位军官,她则和燕评事又去找钱绍和程大志分别核查和还原去年异蛇案结案经过。

      钱绍支支吾吾说不出前因后果,程大志反而比他强,干脆把所有功劳归功于钱知州明察秋毫,断不承认高氏暴毙之案另有隐情。

      漆、王二军官轮番审问五日,却始终撬不开钱昭勤的嘴。这青年虽然年轻,却没有血气方刚的不可一世和狂妄,即便策划出此等大案,也不盼望旁人给予认同和“敬佩”,任尔百般恐吓或晓之以理,自是以沉默相对,极为镇定和冷静。

      漆少泉死心塌地信青竹,但王逸不然。经过五天车轮战,他私下问青竹因何判定此人就是凶手,青竹未多解释,请出黑蛇原形,让它说叨。

      至于王逸是不是被长虺吓个半死才决意要动刑,青竹并未深究,毕竟禁军上刑折磨人的手段忒让她大开眼界。

      燕评事见不得血腥,青竹却无甚忌讳,也就是在观看禁军施刑时她发现萦绕钱昭勤周身的香味乃是发散自他本身。

      再用辟目观其身,不难发现钱昭勤胸口长的粉色花瓣。

      形单影只的一瓣娇花,长在人身上却像是开在阳春三月似的,鲜艳且充满活力。青竹用匕首割下那块皮肤,花瓣立时现出实体,而钱昭勤则泄了气,对自己所策划的茂州异蛇案供认不讳。

      不及等他签字画押,青竹功成身退。

      重檐又嗅了嗅那发芽木根上的清香,似笑非笑道:“真是攒足了心思要我完成所托,才肯放我自由。”

      青竹一时没听明白,但看着她恢复些许血色的脸庞,百种疑问全消。

      重檐一直以为三香乃是根香、枝香、华香,是随风而不能逆风的雅香。

      所以当青竹仅凭案宗上一笔带过的驯蛇香就莽莽撞撞赶去茂州时,重檐心中颇不以为然。

      她深居篁府多年,也派戴右吕左寻找无数妙方,做过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但最后结果无外乎都是失败,她的身体一年比一年衰败下来。

      重檐自知天命不可违,成心闭门篁府混日子。但平江的乐少卿托那位四姑娘带来的书简却写得煞有其事,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跑腿的是个生死悬于一线也要嚷嚷着报仇的死心眼。

      但当青竹在肖府大院找到根枝,重檐终于后知后觉解读出一层乐少卿书简上的机锋深意。

      那位将枕乡饿鬼界搅个天翻地覆、敢从泰山府君手下抢人的少卿不仅师出名门,自身修行亦涉足道、佛两家,所学甚广,机密心思无需赘言。

      重檐以为少卿既写下十二物可破解禁锢,想来十二物不该也不可能是寻常可见的事物。

      但……

      只恨少卿当谁都跟她一样熟读诸经,诸多解法随手拈来。

      她这几日翻遍经书,竟找到关于三品香的只言片语。

      世有三香,一曰好香、二曰恶香、三曰平等香,是三品香。

      若能长养诸根大种的根枝名好香,若能损减诸根大种的恶果花名为恶香,无长养损减的叶者名平等香。

      那段根枝好香因何机缘落入肖府院中已无法可考。而水虺四百九十余年即将化蛟的道行虽不能翻云覆雨,自保绰绰有余,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人砍了脑袋煮粥喝。

      无非是借此顺理成章盘踞肖府,吸引长养诸根大种的好香功德罢了。

      至于恶香……

      钱昭勤谋划出异蛇案,陷害栾静为凶手,刺杀朝廷命官,损人利己,其心之险恶,足以成为孵育恶果花香的沃土。

      重檐想到这儿,出声问道:“那刺杀你的刺客可从真凶那里获知踪迹,栾静是否获释?”

      不知家主为何突然间声音冷冽,青竹磕磕绊绊道:“我很着急回来,余下的,交给燕评事了。”

      “你去查案怎能半途而废?你既为朝廷命官,当以尽忠职守为首要。”

      青竹想,朝廷命官算什么,我答应你去评事监,不过是为了报你的救命之恩。

      于是她脱口道:“我只是西域格勒翰国的浪人,凭什么要为贵国朝廷鞠躬尽瘁。”

      她还晓得用尊称?重檐面上多了几分形于色的愠怒,“你还顶嘴?”

      青竹因重檐病容缓和的欣喜因此变成令喉头哽塞的……委屈。

      她愤而离开望江阁,刚下了楼梯,正巧碰到戴右端着食盒要上去。她停下来,侧身让戴右先过。

      戴右见她,笑呵呵问道:“家主念叨你好几天了,你回来她可高兴?”

      戴右很久之后才无意间得知青竹不爱搭理人是因为语言存碍,听不懂说不通,又谅她流落异乡险些溺毙,防备心自然比常人重,所以他后来和青竹讲话总把内容讲得简单易懂,好让她便于理解。如此一段时间下来,倒也破开了一层冰。

      青竹绷紧唇线,不知怎地叫戴右这声寻常问候撬开心扉一道缝,她嗫嚅着,道:“家主她,她身体不好,怎么高兴得起来?”

      戴右听罢,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唔,确实。家主这个月的轮椅坐得比过去早了好几天,许是天太热了……”

      青竹马上反应过来,急声问道:“比往常早了好几天,早了几天?”

      戴右摇头晃脑算了半晌,稍后回道:“好像是你去茂州的当晚。”

      去茂州的当晚她和燕评事被刺客置于悬崖,要不是重檐用纸鹤按下马车一角,她哪还有命在。

      青竹一时语塞,从戴右手中取过食盒想去和家主道歉,却不防高空呼呼声响,她闪躲不及,被一枚藤球砸中右肩。

      藤球从高空坠落本就自带三分力,使坏的人瞄准了目标,下手没轻没重,青竹只觉眼前一黑,肩头火辣辣地烧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把冒出头的一丝愧疚塞回去,便听右耳传来责嗔——

      “阿竹真冷心肠。”

      青竹抬头一看,家主站在七楼望江阁的飞檐上,手里掂着另一枚藤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袭绯衫随风招摇,活像被风吹扁的人型红风筝。

      “……”

      青竹的感情算不得充沛,更未有过如此五味杂陈的时刻,她磨了磨后槽牙,干脆拎着食盒回西院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携杖追柳凉、桥畔倚胡床,原句为秦观《纳凉》:携扙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
    求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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