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4、且·世有三香（其十）

　　城东渡口一传来骚乱的消息，彭州知州钱绍已经坐不住了。等受伤的曹官被抬回州府哭诉刁民何等凶残，局面何等难以收拾，钱知州彻底六神无主，连忙召来门客幕僚，商议如何解决动乱。

　　一州太守眼皮子底下发生暴动，若是处理不好，别说乌纱帽，脑袋还能不能保得住都得看祖坟上冒了几缕青烟。

　　一干幕僚七嘴八舌，说知州大人福大命大，必定会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于钱绍问具体要怎么解决迫在眉睫的动乱时，门客却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不提防又听渡口方向三声巨响，钱知州吓破了胆，喉头呜咽着，连踢带踹撵走众门客，只留下一个浓眉星目，气宇轩昂的弱冠青年。

　　众门客刚退下，钱绍便一步跑上来抱住那青年，如丧考妣道：“哎呀，勤儿啊，你可把义父害惨了。要不是你让我加收渔课，也不会闹出今天这种事啊。”

　　钱绍体胖心却不宽，一会儿功夫急出满头满身的汗。

　　被他唤为勤儿的青年鼻翼翕动，微微低头，掩去了眼角一丝不耐，轻抚钱绍肥肉累摞的宽广背部，安慰道：“义父不用担心，您让禁军去码头不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麽。有禁军在场，乱一个杀一个，乱一双杀一双，没什么的。”

　　青年说话语气笃定，钱绍似乎看到了祖坟上冒起缕缕青烟，不觉间放松下来。

　　义子昭勤七窍玲珑心，颇有未卜先知之能，他说没什么那就真没什么。

　　穿堂风一吹，汗湿的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人也清醒了不少。钱绍忽然想起一件事——抽调禁军辅助曹官的主意，好像是勤儿提议加收渔课一成赋税时就略略提过的。

　　他庸庸碌碌半生，能将昭勤收到门下，实在是祖宗开了眼，照顾他这个鲁钝后人。

　　前年钱绍老母生重病，贴榜求灵药，幸得山中一贫寒少年揭榜并进献百年灵芝，老母方在鬼门关前回转。

　　钱绍见少年聪明伶俐，留他在府内，让他做幼子的书仆。半年接触下来，他渐渐发现这少年自身也是个不逊于灵芝仙丹的宝。他才思敏锐，谈吐不凡，丝毫看不出山林间的贫贱出身。

　　真正让钱绍对他另眼相看的，当属去年更富县肖家的案子。

　　肖大学士的母亲暴毙那天，钱绍正好带着一众狐朋狗友在更富县附近采茱萸，听闻肖府出事，钱绍当然要去拜会吊唁。去之前，勤儿叫他带上仵作，说肖母之死恐有蹊跷。

　　没想到真给他说中了。

　　而后勤儿得到仵作查验结果，独自跟县官程大志和周边邻居打探了一圈，不出两个时辰便断定真凶是那捕蛇者栾静，要钱绍一定尽快派出捕手前去捉拿凶犯。

　　勤儿的种种推断和行动环环相扣，心思之缜密，破案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后来的发展则像搭上九霄车辇，一路青云直上，快得让钱绍每每夜半从知州府醒来，都觉得在做春秋大梦。

　　今年二月中，勤儿及弱冠大礼，钱绍为他取字昭勤，并赐本家姓给他，正式收他做义子。

　　昭勤不负他所托，连续帮他出谋划策，短短四个月，彭州的税收比往年同期翻了一倍不止。

　　钱绍抱着他好像抱着一颗发财树，久久不愿放松。

　　昭勤受不了了，不动声色地从钱绍怀中钻出来，勾起一个明朗的笑容，道：“义父，禁军按下动乱，也算是杀一儆百，为新税收纳扫清障碍。等到了年底，义父只要把收上来的税分出一点送给永康军营，助他们防御边关。真金白银的功劳最得民心军心，义父东迁京都指日可待了。”

　　听干儿子的一席话，钱知州不禁心潮澎湃，他混混沌沌大半辈子，才勉强从县官做到府官。因他资质鲁钝，父亲临终前仍不忘谆谆告诫：“你若是有朝一日能回京都，我才好意思下九泉面见列祖列宗。”说罢，长叹三声，久久不愿瞑目。

　　“勤儿啊，有你真好。”钱绍重重地拍了拍昭勤的肩膀。

　　昭勤躬身道：“为义父效力，自当殚精竭虑。”

　　他刚要托词去问询动乱情况，忽见门口人影晃动，一亲兵未及传报，急匆匆冲入会客厅堂，道：“大人，码头暴动已平复。”

　　亲兵知道钱知州素来对干儿子比亲儿子还亲，自是不避讳。

　　昭勤两颊咬肌鼓起，不由自主地收紧下颌，码头暴动这么快就平复了？可是与方才那两三声巨响有关？

　　钱知州却没想那么深，转过头笑得灿烂非常，对昭勤道：“勤儿真是赛诸葛。”

　　昭勤尽量挤出一个笑容，不动声色地拍钱知州的马屁：“义父一心为朝廷为江山社稷，天地可昭，区区愚民怎可撼动大树。”

　　钱知州摸摸无须下巴，两眼笑成一条缝，正要说什么时又被另一名身着重甲飞奔进来的禁军打断。

　　“大人，今次鱼市骚动多亏漕司两位使官相助，他二人是漕司梁大人所派，专为辅佐大人实施新税而来，现已到门下，等大人回复。”

　　漕司！？

　　钱昭勤瞳孔猛缩，还未来得及拦阻自己那位光长膘不长脑子的干爹，只听他喜滋滋道：“漕司派使官来啦？梁大人真是体恤我，快请快请。”

　　青竹一近钱府会客堂便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雅香。她与燕九一前一后转入会客堂前的走廊时，正好同一名青年擦肩而过。

　　青年步伐略显虚浮，到青竹跟前稍稍顿了顿，往她面上一瞥，突地加快脚步。

　　这一顿一疾行，让青竹闻清楚了萦绕在他周身的香味。

　　和她那天从更富县肖府废墟中取得的根支清香同出一脉。

　　青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才想起来黑蛇已经被她收进如意玉。青竹踌躇间见漆少泉仍跟着她们亦步亦趋，于是让燕九先一步去应承钱绍。她则佝偻了脊背，从怀中摸出一物，佯装不适地搭上漆少泉，给他看了眼手中令牌，低声问清青年的身份。

　　与漆少泉的交流短短两句话不到，随后青竹扶着他，慢慢地走进知州府会客堂。

　　片刻后，青年果从转角处露出身形，蹑手蹑脚地来到青竹刚才停下的地方，仔细检查了一会儿，看到地面上几滴尚鲜红的血迹，脸色青白不定。稍后，听到堂中传来干爹高亢刺耳的笑声，他皱皱眉，健步如飞迅速离开廊间。

　　钱绍钱知州绝对是个脑满肠肥的蠢蛋。

　　青竹耐着肋间伤痛的真不适，和燕九交换了个眼色。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评判。

　　钱绍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茂州边境总有吐蕃蛮夷偷摸来犯，他加收赋税是要为边境驻军筹备粮草以备不时之需。一会儿又说彭州渔民刁钻任性，借来往通商让利于蛮夷，白花花的银子与其给蛮子们赚去，不如收归国库。

　　说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青竹和燕九都不大擅长迎合，只能僵着两张笑脸听钱绍讲。

　　钱知州说到兴处，突然一拍桌面，说他搬进故繁城知州府邸大半年了，这税收上来，总算能把破破烂烂的花园修一修，放几只奇珍异兽，种几株南疆名贵花种。

　　“知州府里连个见得人的花园都没有，太掉身价了。”

　　燕九终是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钱绍见上官被自己逗乐了，愈发起劲，又道：“您还没看到府里的老丫鬟，年纪说是四五十岁，褶子比头发还多，而且耳朵也不好使，我叫她们给我烧碗鸡汤，过会儿竟给我端碗面上来。我整天面对她们，莫说青春年少保不住，连肚子也填不饱。”

　　钱绍说得颇为义愤填膺，唉声叹气间浑身肥肉乱颤，燕九更绷不住了，笑得一度喘不过来气。

　　钱绍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闫大人”笑声清脆悦耳，怎么有点娘娘腔？

　　青竹见他面色有异，当下不再掩饰，抬眼对上钱绍，一双典型西域人的蓝绿瞳孔在灯下愈显得如琉璃般通透。

　　令评事恢复本身的声色，泠泠道：“钱大人，我二人另有一桩案子要查，烦请大人配合。”

　　凭钱绍的脑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漕司的使官为何要女扮男装，便听那蓝眼睛的人又道：“茂州异蛇案请钱大人再与我等复述一遍。”

　　他好生疑惑，歪着脖子问：“茂州什么案？”

　　燕九轻咳了声，提醒道：“更富县肖大学士的妈妈被毒蛇咬死的那案子。”

　　钱绍长长地“哦”了声，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肖府高氏深夜……嗯，暴毙。本官……我……嗯，明察秋毫……那个，觉得高氏死得不太正常，所以……这个、这个叫人……”

　　青竹肋间更痛了，她“腾”地站起来，盯着钱绍眼睛，厉声问道：“到底是谁帮你查出来真凶是栾静的？”

　　钱绍叫她这声调和那酷似猛虎的眼神吓惨了，身下稀里哗啦又出了两斤汗，一个哆嗦竟从椅子上滑下来。

　　他脑子迷迷糊糊还在想栾静是谁，迎面又是一声冷喝：“是谁帮你出的主意？”

　　“是，是勤儿！”

　　青竹进一步追问道：“你干儿子钱昭勤？”

　　钱绍点头如捣蒜。

　　是了。

　　青竹往外打了个手势，听“叮叮当当”几声金属互相敲击，漆少泉已领命而去。

　　地方上的禁军是经过中央训练后才调往各路藩镇的精兵强将，名义上直属各州军监或知州太守，实际上也是中央为了遏制和监控地方官府而设置的眼线。所以州府之上的安抚使或藩王若有需要，可凭令牌或金印直接调遣一二。

　　青竹刚刚私下与漆少泉展示的，其实只是镇王赵仲历赠与望江楼的玄铁行事令，取多方配合令牌主人便宜行事之意，却无调用禁军的权限。

　　漆少泉不知为何忽略了他受制于青竹手下才险遭不测，耿直地认定青竹救了他命，又看她身手不凡，自然不会追究令牌权限几何，一看到镇王二字便唯青竹是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现在还没同框过，下章应该……嗯，会同框吧+_+
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