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2碧云深》南燏

2、再遇

　　他随同僚埋伏在一户人家门口。那个阴沉的男子，斜了他一眼，嗤笑道：“没想到这般没油水的差事沈大人也跟我抢。”

　　夜深，雨急，正好掩去他眼中那一抹担忧。

　　白天，他在千户处汇报完事情，转身要走。那人扔了个印章下来，说是最近有个画画的闹得挺厉害，上头让查一查。

　　他盯着主位上人的嘴一张一合，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北斋。”便觉心跳得厉害。他伸手要去接那枚印章，上司却挥挥手，指了凌云恺。

　　昨晚他们刚因为殷澄的事闹了些不愉快，他侧身向屋后走去，“功劳都是你的，我不过要看看这北斋是何方神圣。”

　　他挑起一扇窗叶，见凌云恺已开了门，也翻身进去。屋内寝具齐整，他在抽屉里翻出一枚印章，刻着北斋先生四个字。

　　稍一迟疑，堂屋下凌云恺的逼问声又传来，“我问你是不是北斋？”

　　他将印章丢过去，接上话，“屋里就他一人，是北斋没错。”

　　背着的身影转过来，竟是山上的女子。

　　他一时怔然，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磅礴萧肃的画作会出自这样一个柔弱女子。

　　他眼睁睁看着凌云恺把刀架到人脖子上，又忽然抽走，一直板着的面皮生了点笑意。这是他们那些人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杀了，可惜了。

　　凌云恺说：“你跟这女的认得？”

　　他下意识地摇头，“不认得。”虽然他刚为了这女子与人提刀相向。

　　凌云恺点点头，冷笑了一声，“怪不得你非要跟来。”轻车熟路的掏出无常簿，提起笔。

　　“你写什么？”他连忙问。

　　“沈炼，暗通逆党。”仿佛就等他问，凌云恺挑着眉头。

　　他伸出手，“拿来！”

　　被人打开。

　　无常簿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凌云恺更是用得驾轻就熟，之前也是如此逼死殷澄，没想到这么快相似的场景就发生在他身上。

　　夜色如墨，雨下得越发急。他将门闩上，回身向凌云恺走去，“把无常簿给我。”他的声音里还有一点卑微的祈求。

　　凌云恺这样的人，巴不得将人十八代祖宗都捏在手里，又怎会轻易松口，“有本事来拿啊。”

　　他上前，夺。

　　凌云恺一侧身避了。

　　再夺，便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他趴在地上，凌云恺笑，“你真当凌某怕你。”

　　那晚在酒楼查东厂郭真的案子，凌云恺闻讯而来。他不快，当众翻了脸，为今日争执埋下引线。之后凌云恺借殷澄酒醉胡话发难，他追出去，眼见着殷澄自尽，却无可奈何。

　　他们不过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活动了下筋骨，从殷澄死开始就憋着的情绪一点一点翻腾。

　　这个世道他也渐渐分不清黑白是非。他相中北斋的画，大概从手上第一次沾了血开始。他在佛像前站立，年轻的住持走了过来，捧着一堆画，让他选。

　　别的锦衣卫喝花酒，逛青楼，醉生梦死，生怕过了今朝没有明日。他偏爱往永安寺跑，菩萨会不会保佑他，他不知道，可是北斋的画却能让他心生欢喜。

　　黑冠的大公鸡昂首挺立，栩栩如生。拿刀的手却更愿意去抚弄草丛中那一只顶着翎的蝈蝈，也许他就是这样不合时宜。若不是有人保他，早就。

　　他略一分神，便被凌云恺的刀贴着腰豁了一道，鲜血涌出。女子惊呼，他捂住伤处，抬起眼，终于无路可退。

　　墙角有一口水缸，本来能救人性命的东西也能成为溺死人的深渊。他抓着凌云恺要按进去，男子梗着脖子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心一沉。

　　凌云恺摸到水里的佩刀，挥过来，“魏公公是我舅舅。”咄咄逼人的气势挟着杀气要置他于死地。

　　他侧身，翻手，顺势将人摁在缸中，水面上很快飘起一层血色。

　　他有点儿慌，扶起男子，叫道：“凌总旗，凌总旗。”

　　后门处有响动，他追过去一看，女子已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他报了官。

　　他的上司，陆文昭，愁眉不展，“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想了想，摇头。

　　陆文昭叹口气，背着手踱来踱去，“厂公的外甥，这下麻烦大了。”

　　上头派了专人查办这件事，一个笑眯眯的青年男子，自我介绍叫裴纶。他敷衍了两句，心里惦记的却是昨晚逃走的女子，不知现在如何。

　　裴纶邀请他进屋看看，他便随着进去，一一讲述，怎样被袭，怎样打斗，以及凌云恺之死。有的详细，有的简略，自然是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裴纶间或插上句话，又问：“凌总旗的无常簿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他简短的答，“那你得问凌总旗自己。”

　　裴纶被呛了声也不以为意，仍旧眯着眼，乐呵呵的模样。四下转了圈，像是有什么发现，自语道：“胭脂味，莫非这北斋先生是个女的？”

　　夕阳斜，回家。

　　有人给他留了张字条，约在西山见面。

　　为了活命，他决定冒险去烧锦衣卫案牍库。将要点火那一瞬间，他记起殷澄死前说的关于皇上落水之事。神使鬼差去翻了内关监的档，他看了几册《宝船监造纪要》，心底的脉络渐渐清晰，正在这时听到外面有动静。

　　他与魏忠贤的人一番缠斗，案牍库失火，人也淹没其中。他筋疲力尽，赶去约定的茶楼。

　　按照约定，他可以带走北斋，却被拒绝。他便说出了郭真的名字，内关监掌印太监郭真。《宝船监造纪要》里写着皇上落水的龙骨正是由他出厂勘验的。

　　效果明显，他不过在城外逛了一圈。回家，女子便迎上来，冲他一笑，“你回来啦？”虽然还带着生疏，假以时日，想必会熟练。

　　他偏过头，看到坐在自家榻上扒拉面条的裴纶，端着碗招呼他，“沈大人，好福气呀。想不到嫂子这么漂亮还能干。”

　　能干，他抓着女子的手臂往回走，反贼可不能干么？

　　裴纶走了之后，他把女子推到里屋，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床褥，书籍，扔的到处都是。他明知故问：“你在找什么？”

　　女子果然回道：“《宝船监造纪要》”

　　他杀了人，又放火烧了案牍库，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一幅画，又或是眼前这个女人。他心里突得涌上一股愤怒，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他想好好找一个答案。

　　他雇了一艘船，摇到湖心。

　　春风拂面，他将蒙着人眼睛的黑布摘下来。抽出绣春刀，指着她，“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别想骗我！”他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女子脚腕，另一端拴住铁锚抛向湖中。

　　绳子细细索索地滑下去，女子抬起眼，望向他，说：“无人主使。”

　　他再问，女子仍然答，无人主使。绳子眼看到了头，他没来得及问人，落泪是否因为后悔。

　　船晃了晃，他的心也跟着一动。

　　第二次，他要杀人又救了人，他不是个好锦衣卫。

　　还未想出对策，事发。一向爱护他的上司原是立场不同的敌人，兵刃相见，总要饮血。

　　他不愿放弃北斋，除了命运相关，似乎还多了点别的情绪，因为裴纶的那声，嫂子。他孤单了太久，假如有人作伴也不错。

　　雨又开始下，全城禁严。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加一个重伤的裴纶，躲在废弃的酒楼，惶惶不知出路。

　　他闭着眼靠在一根柱子上，似是熟睡。女子轻手轻脚得靠过来，他抓住那段皓腕，眸色如墨，“拿了就想走？”

　　女子直起身，回他，“是又怎样。”

　　一旁的裴纶支起胳膊，语气迟疑，“要不放我这儿？”

　　他甩过去一记冰冷的眼神，上了楼。

　　雨声急促，打得窗扇噼啪作响，外面街道上不时传来官兵的追捕声。

　　看来是他想的太多，他们从不是一路人。

　　裴纶跟过来，好言相劝，“那册子在你手里，那女孩也在你手里，还怕找不着活路？”

　　他不答，被人看出心底的犹豫。“舍不得，”裴纶点点头，“那就等死吧。”

　　黑暗中的沉默总是格外压抑，女子不愿再留，冒着雨冲进了夜色。他在后面紧追，过一条街，来了一帮巡查的官兵，他收住脚，与人隔着巷口相望。

　　初遇时，也是这样的雨天。如今分别，雨反而下得更大。

　　他很早便没了父母，一路摸爬滚打成长，内心早已麻木。北斋的画儿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爱好，却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加上她这个人。

　　不远处的官兵停下在生火，取暖。他便只能站在原地，似乎从遇上女子开始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可以，他愿意赌一次。他将那册《宝船监造纪要》扔给女子，离开。

　　回到酒楼，裴纶凑上来问：“人呢？册子呢？那可是咱哥俩的命啊！”

　　他喝了口水，事到如今也只能另想办法。

　　天亮时，门开，两人连忙戒备。女子重又走进来，带着晨光。

　　他带着《宝船监造纪要》去见信王，皇上的亲弟弟，也是女子口中的那个人。

　　信王要他杀了女子。从一开始，就有人要他杀了女子。若他从，也不会有今日之事端。所以他抽出年轻男子手中的绣春刀，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会带她走。”

　　回去，他骗女子，说他们先去江南，信王自会派人来接，女子信以为真。

　　他们驾船，换马，终归逃不过追兵。知情太多，便成了破绽。

　　那一封吊桥，他无论如何是走不过去了。只能拼命砍断，护一人平安。

　　“妙玄，我说我的名字叫妙玄。”女子最后冲他喊道。

　　他方才还凶着的脸化成温柔春水，妙玄，在心里默念一遍才对着女子回应，“好，沈某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