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侍奉过英国女王》艾德勒

2、温莎堡的主人

　　1874年夏
　　被阑珊灯火装点成仙境一般的温莎城堡正在举办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晚宴。
　　哒哒车马带来了这个王国几乎所有的达官显贵，在珠宝华服与客套寒暄之间，或许也掺杂了一丁点对宴会主人不那么虚伪的祝愿。
　　伦敦的社交之夏将随着晚宴的开始进入鼎沸，所有已到婚配年龄的男女们都渴望在今晚这样的盛会上寻到个适合自己的机会。至于对方一年有多少镑收入，家中有几处地，那些小姐太太们则是这样想的——噢！会受女王邀请来参加她最宠爱儿子的生日宴的人，在经济情况上总不至于太糟糕吧！
　　但想必对那个时代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猜测实在是没有根据的。当时在上流社会的贵族们当中，有太多投机取巧的自以为聪明人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债务困境。
　　何况女王本人虽然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但只要对王室稍加了解的人就该明白，今晚的宴会是寿星公约克公爵本人的意愿，而寡居多年的女王早已远离了这样热闹的社交生活，她在这场晚会中扮演的不过是支持者和赞助者的角色。与此相比，约克公爵举办这场生日宴的目的则更加明确，仗着女王的宠爱，他几乎已经成为近年来王族中最有权力的人，仅次于他的兄长威尔士亲王。今晚这场宴会他筹备了一个多月，发送了千把张请帖，邀请了英国上流社会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大贵族，为的就是彰显并扩大自己影响力，还有向他的哥哥挑衅。
　　一时之间，几乎人人都为得到一张前来温莎的入场券而挣得挤破了头。
　　而我们的主人翁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此刻正混在那些寻寻觅觅的年轻爵爷之中。从外表上来看，他与身边的几个贵族少爷似乎没什么区别。他身材高大，五官还算俊美耐看，时年只有二十七岁，除非你直视过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灰绿色眼睛，否则你将很难把他从那混入人群的伪装中剥离出来。在那些考究的服装细节和举止礼仪上，他甚至比他的朋友们还要更像一位贵族。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礼服，眼尖的有心人才能看出来这是萨维尔街那家裁缝店今年夏天刚出的款式，单就一身西装便要上百镑，这还是在预定人的名声地位能够排得上这家店贵客名单的前提下。
　　没过一会儿，四周围的年轻女性和她们的父母便开始悄悄地打量起这位年轻人，他们窸窸窣窣地探听着他的来头，但却没有人能说明白他到底是谁。照理说，能穿上这样一身西装，举止如此优雅的青年才俊，早该在伦敦的社交圈有点名声。况且别看他站得位置低调，当一个人意得志满的时候，那种好运气随处而生的意气风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闪着亮光的东西。
　　要说他与周围的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心境和目的了。诚然，他也是第一次到温莎来参加这种等级的宴会。许许多多的新奇信息像森林中的萤火虫一样在他眼前绕来晃去，看得他目不暇接。
　　此刻他已经察觉到人们在他身上流连的眼神。为了置办今晚这身行头，他一口气付上了自己半年的薪水，还卖掉了一支服役时被奖赏的钢笔。如今看来，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迈克罗夫特啜饮了一小口香槟，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和耳朵收集着周围人对他身份的猜测和议论，趁着杯沿贴唇时暗自发笑。
　　然而得意归得意，在观察着周围人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眼光扫过宴会厅中层层人群，寻找着那个邀请他来温莎城堡的人。
　　“闷！没劲！无聊透顶！”站在他身后，看起来比他还要再年轻些的黑发小伙子不停抱怨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这还有没有个头！”
　　“安静，夏洛克。”迈克罗夫特背对着他的弟弟翻了个白眼，“注意你的礼节，尤其是你的言语，不要让我再次重复，否则你的‘实验品’们将被全部丢进焚化炉，我保证！”
　　黑发青年闻言眺过兄长肩膀扫视着不远处举杯交谈的一小撮贵族，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却没准备停下，“你还能多懒？宁可站在这里等着也不肯挪一挪你高贵的腿脚走过去找人！”
　　迈克罗夫特瞥了一眼已按耐不住准备往前冲的弟弟，用没举杯的那只手背按住了后者的胸膛，“等等，稍安勿躁。”
　　夏洛克·福尔摩斯莫名其妙地瞅着他哥哥，那些因为弄不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什么的恼羞成怒就如同他那一头抹了多少马油也无法顺贴的卷发，在暗地里此即彼伏地乖张着。他停下了步子，扬起下巴挑衅地望着迈克罗夫特，“怎么？你难道是怯场了？”
　　迈克罗夫特不欲在这种场合多加争吵，但他却必须先让夏洛克安静下来，“你……”
　　“福尔摩斯先生！”
　　一只手掌落在迈克罗夫特的左肩，他顺着声音已大致分辨了来人，果然，一回头，阿尔伯特王子正站在身后冲他微笑。
　　“晚上好，殿下。”
　　这位阿尔伯特王子是威尔士亲王爱德华的长子，法律上顺位第二的王位继承人，时年只有十九岁，但无论是他迷人的社交风范还是精明的政治头脑，都收获了来自议会与内阁的赞誉和支持。
　　可惜年迈的女王一向与她的大儿子不怎么亲近，全英联邦甚至整个欧洲都知道，我们这位威尔士亲王是风流成性、奢侈浮夸的化身，多年以来，老女王早已厌倦了这位储君给她惹得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将她丈夫的死也怪在了这个儿子的身上。如今，由于年迈的女王深居简出、不问政事，威尔士亲王渴望亲政却被严词拒绝，母子之间的裂痕一再加深，几乎可以说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与此相比，年轻能干的阿尔伯特王子几乎可以说是英格兰初生的太阳。以国会为中心的整个伦敦政坛一分为二，将他和他的叔叔约克公爵作为未来王室的指望。约克公爵得到了许多保守党元老的支持，而更多的人将阿尔伯特视为未来国家的希望。他自己也从未辜负这份期待。他才华横溢，且待人谦和，对待当时在上流社会还不过是“无名小卒”的迈克罗夫特也热情真诚的像是在招待一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我以为你会带女伴来，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罗夫特垂着眼眸微微一笑，从另一边引来了他的兄弟，“这是我的弟弟，夏洛克。他马上要从剑桥毕业了。”
　　“另一位福尔摩斯先生，”阿尔伯特王子语调上扬，伸出手掌，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听说过你！”
　　“殿下。”年轻的夏洛克只是礼貌地提了提嘴角。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位阿尔伯特王子是个反应极快的伶俐人儿，他看得出迈克罗夫特有意将弟弟引荐给自己，也看得出这位年轻的福尔摩斯对于王权富贵全无兴趣。但他还是很得体地点了点头，并且将话题很快转移到正事上。
　　“父亲在等着你，福尔摩斯先生。”他贴近迈克罗夫特耳边提醒道，“首相也到了。”
　　迈克罗夫特与他对视一眼，立刻跟随他向隔厅方向走去。但还没走几步，又立刻回过头来，对着他弟弟嘱咐道，“在这里等我，夏洛克，我去去就回。”
　　夏洛克明知道他的兄长根本没指望这句命令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他还是顾全大局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了宴会厅。
　　他知道今晚邀请迈克罗夫特来参加这场晚宴的人正是这位阿尔伯特王子和他的父亲威尔士亲王。
　　迈克罗夫特毕业比他还要早一岁。在家里的安排下，福尔摩斯家的长子先是入了海军服役，后又转战西敏宫，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做起，但短短三年，他这位才智过人的兄长已成为了财政部最年轻的常务次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又或者是他在报上刊登的那些匿名时政评论——总之，他很快便引起了威尔士亲王的注意。太子党有意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而今晚正是绝好的契机。
　　夏洛克喝光了手中的白葡萄酒，定了定神，观察好周围环境。
　　他也该开始行动了。在迈克罗夫特他们谈完之前。

　　迈克罗夫特跟随阿尔伯特王子穿过人群来到二楼偏厅的一处斗室，古老的墙壁将那些嘈杂的喜悦隔绝在外，时年四十三岁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正叼着烟斗，与首相严肃商讨着什么，在他们的身后还围着几个上院元老。房间里没点煤气灯，却亮着几根蜡烛。摇摇晃晃的火光映照着那些老家伙们的面孔，似足了《神曲》当中的鬼怪。
　　“要我说，咱们英格兰就快实现共和了！”
　　迈克罗夫特随阿尔伯特王子站在角落里，面色平静却不动声色地尽力张着耳朵。
　　“可不是！”另有一个人接道，“女王陛下已经好几年不理国事，却连钥匙也不肯交出来，难道真是老糊涂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连我们这些贵族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最后一人这样接道。
　　话已至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等待威尔士亲王开口。
　　只见那位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储君抽了两口烟斗，却没接茬，而是笑着冲迈克罗夫特的方向招了招手，“首相先生，瞧，这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福尔摩斯！”他边说边转身冲那些老贵族们示意道，“诸位，祝今晚玩得愉快，我保证，会认真地考虑大家的建议！”
　　迈克罗夫特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掀起平台的落地帘，避开人群，将自己引到了室外。
　　“第一次到温莎堡来，感觉怎么样？”
　　“一场排列紧密的权力秀，殿下。”
　　爱德华转过头，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从政者，“鲁迪推荐的你，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向我推荐过什么人了。我想我可以相信你？”
　　麦考夫将右手贴在自己胸膛前，郑重地欠了欠身，“愿为驱使。”
　　“你看到新首相了？”
　　迈克罗夫特思索着他的下一句话，轻微点了点头。
　　“羡慕吗？”
　　“这是我的使命，殿下。”年轻的福尔摩斯将自己早已彩排好的台词再自然不过、真诚不过地娓娓道来，“保护英格兰、辅佐明君是我的职责，这无关乎权欲。”
　　后者闻言眯起眼睛，赞许地点点头，“如你所见，女王年事已高，但她却迟迟不许我亲政。鲁迪说你对政治很有自己的见解，那你想必也明白，照这样下去，将来有一天我坐到那个位置上，一切将进行得举步维艰。”
　　迈克罗夫特明白威尔士亲王这是要开始在西敏宫开始安插自己人，培养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而自己仅仅是这股力量中的一员而已。他听从叔父的话来到温莎堡觐见亲王，并答应被他招致麾下，并非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个荒唐王爷能够明君，而仅仅是为了履行家族的责任。
　　沉寂片刻，爱德华从二楼睥睨着他那站在人群中央正受众人歌功颂德的弟弟。
　　“你有兄弟吗，福尔摩斯？”
　　“是的，有一个。殿下。”迈克罗夫特将两只手垂在身前，迅速用眼角余光瞟一眼楼下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到已不见人影的夏洛克。
　　“你看看他，”威尔士亲王吐着烟砸了砸嘴，“就仅仅是这一晚，他就以为自己是温莎的主人了。”
　　“温莎只有一个主人。”背后的福尔摩斯这样说道。
　　“是，她将只会有一个主人。”爱德华的眼中闪耀着拨云见日的光泽，“那是她唯一的未来！”

　　迈克罗夫特从隔厅里出来时正赶上一场好戏。
　　守寡多年的女王难得出来宴见宾客，这还全都是看在儿子约克公爵的份儿上。约克公爵虽然为人跋扈了几分，但被偏爱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继承了父亲严谨优雅的性格，从没出过什么花边新闻，一直扮演着一个懂事听话的乖儿子角色，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所有孩子中最会讨女王欢心、最会赞美女王的一位，就连政见也从不与父母相左。
　　然而在今天这样本该由他占尽风光的日子里，正在他准备邀请第一位女伴跳舞的时刻，宴会厅中却突然闯进一位贵妇。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只见一位身着一袭黑裙，头戴同色羽毛的贵妇人怒气冲冲地冲着意气风发的寿星公而去，冲上去扬手就是一巴掌。
　　时间似乎被静止，女王的五官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冻僵。连角落里刚与威尔士亲王谈完事的迈克罗夫特也被吸引去了目光。
　　他眯起眼睛，尚未来得及思考，注意力却被一股柔弱的力量拉住了。迈克罗夫特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不过自己膝盖高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看着他，小小的手掌中攥着他那平整完美的西装裤腿，
　　“先生，你是内阁的新成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