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侍奉过英国女王》艾德勒

16、兄弟、师生与玩伴

　　“你别总跟着我！”
　　夜间的伦敦小巷，夏洛克越过路边护栏，又拐过街角，这才忍无可忍地转头冲身后的人低吼道，“你要想见他就去找他！反正他不是在白厅就是在俱乐部！”
　　头戴贝雷帽一身男装的安娜在煤气灯下眨了眨眼睛，一派无辜，“谁说我想见他了。”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挺喜欢我跟着你的吗？”安娜有些困惑，因着老师迈克罗夫特的关系，她从小到大都与福尔摩斯一家人走得很近。在这其中，尤其当时尚在年少、又与她兴趣相仿的夏洛克最得这位公主欢心。他们总是聚在一起研究些有趣的化学反应，她曾在后者的怂恿下偷溜出宪法课的课堂跑到山里去“打猎”，两人合力捕到了不少小动物，这些可怜的动物们有些被原地放生，有些则被带回去准备做实验。
　　然而在回程路上，过分得意的安娜一时不慎差点滑下山坡，虽然夏洛克眼疾手快，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但小公主的左腿膝盖上却留下一道不小的疤痕。
　　平时从不骑马的迈克罗夫特带着一队骑兵横跨了整个英格兰南部，当他看到被夏洛克背在背上还粗略包扎过伤口的安德利娜时，他急急拉了手中缰绳，翻身下马，带着一身肃杀走到弟弟面前，板着脸将受伤的公主抱进怀里。
　　“我错了。”惊魂未定的安娜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身上小声忏悔，“请老师原谅我。”
　　那次的结果是安娜被她的老师冷暴力对待了一整个月。迈克罗夫特太知道怎样惩罚她，他只需要毕恭毕敬地对待她，按时上课按时下课，不与对方多说一句话，也不给予对方任何关切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年少的安娜如坐针毡焦虑不已。
　　夏洛克则更惨，他被认为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在兄长的监督下挨了一顿狠狠的鞭子，在床上躺了几星期办不成案。
　　“与王室打交道危险得很，我希望你能长个记性。”迈克罗夫特走到弟弟床边，双手交握在手掌上扬着眉这样警示道，“别拿公主与那些流浪汉们相提并论，他日若是安娜真的出了什么事，怕到时候就算我想给你顿鞭子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趴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的夏洛克像只炸了毛的狸花猫，呲着牙将脸转到一边去不看他哥哥，“走开！”
　　迈克罗夫特伸手撩起他背上的衣服，在看到尚未愈合起来的伤口时蹙了蹙眉，“正好，动不了还能消停会儿。”他放下衣服，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养伤吧，我的好弟弟！”
　　自那之后夏洛克有好一段时间没去怂恿安娜逃家。当然了，我们的大侦探绝不是怕那一顿鞭子，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叛逆的弟弟。尤其是在他快大学毕业那段时间，他与迈克罗夫特紧绷的兄弟关系几乎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他只不过是——夏洛克眨了眨眼睛，按了按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逃避地不愿意去想自己一再与安娜拉近距离的真实原因——他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他这样说服自己道。他只不过是看她身患不可治愈的病症、又有那么些身边人所不懂的“天分”，他只不过是有点惺惺相惜罢了。
　　因此，“能玩到一起”成了夏洛克与安娜能够维持这么多年超越年龄的友谊最冠冕堂皇也最安全的理由，以至于他也不愿意再去细究，为什么自己要违背着兄长的意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那位身份特殊的学生。

　　“我什么时候喜欢你跟着我了？”侦探在伦敦的夜幕中裹紧大衣皱着眉，语气透着不耐。
　　“从你帮我找到那只兔子开始。”安娜慢条斯理地噎回去，跟在后面的脚步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侦探顿了顿脚步，哑口无言。
　　安娜却快了两步跳到他眼前，“你等等！”
　　“又干嘛？”
　　“你最近为什么一直撵我？你是又有什么把柄落到你哥哥手里了吗？还是因为你那个新伙伴的缘故？”
　　“什么新伙伴？”大侦探一脸茫然，话出口才反应过来，“你说华生？”
　　安娜点了点头。
　　“他是我的新室友，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当然。”侦探这时倒是显得不吝赞叹，“他当过兵，临危反应很好，观察力也差强人意，是个值得信赖的助手。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安娜笑道，“他崇拜你，赞美你，不惜花费巨大的精力想上一堆措辞来描述你那伟大的事业，这可让你舒服极了，是吗？”
　　侦探张张嘴，“没有的事。”
　　安娜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又让他说对了。”
　　“什么？”
　　“没什么。”
　　“不说就别跟着去苏格兰场了，没有我你自己也混不进去。”
　　安娜踮起脚作势去戳他的下巴，“还能有什么？当然就是说你年轻自负，需要一个肯让着你捧着你，哄着你玩的人，”说到这里她又底下头默默补充道，“我看华生医生做得挺好。”
　　“找我哥哥做你的家庭教师真是你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殿下，”夏洛克的刻薄也毫不逊色，“你有大好青春，如今说起话来却像个没有性生活的中年人。”
　　“福尔摩斯！”纵然已混迹于街头有段时间，但正正经经王室长大的安娜还是被这话吓得睁大了眼睛，“我是位公主，侦探先生！”
　　“你当然是。”夏洛克这才勾起笑意，“所以你不该再穿成这样跟着我到处乱跑，你该回去，多学几种交际舞步，多结识些他国王子，好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
　　听闻这话，一直轻松打趣着的安娜忽然站定，眼中氤氲起一层雾气，“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脑子里还在过着案件证据的夏洛克莫名其妙，“什么？”
　　“你也这么想！”安德利娜抬起头，两只红通通的眼睛几乎快要噙不住泪水，“你也觉得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白金汉宫，像个娃娃一样任由他们摆布！你也觉得我就应该认命，然后一到年龄就找个合适的王室嫁了，好为英格兰完成我这个公主应尽的使命！”
　　话说回来，在这方面我们的大侦探脑筋反应的可比他哥哥慢多了。夏洛克忽然间被问得瞠目结舌，只好虚了语气解释道，“我、我没这么说过……”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你哥哥也是。没有人在乎我的意愿，我只是个玩伴而已。他在需要往上爬的时候接近我，如今却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而你呢，你连新的助手都找好了，解剖、打仗样样精通，我就立刻成了多余的那个。”
　　夏洛克·福尔摩斯睁大了眼睛，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有案要查。
　　天知道他的不耐烦完全不是因为安娜做了什么。好吧，她也占一小部分原因，但绝不是决定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约翰·华生的确比她更适合出入各种凶案现场。他不必时刻警惕地担心着前者的安全，更不必担心他的身份被人戳穿，更何况比起一个未成年的公主，退役军人确实能在他与敌人交手时起到更有力的作用。
　　但这都不是他想摆脱安娜的原因。
　　夏洛克回头向黑漆漆的街角四处张望了下。半夜时分，伦敦街头还有蜷缩在路灯下拉着风琴的流浪汉，还有无家可归或者逃家出来的孤儿和少年，巡逻的警察对这些睁只眼闭只眼。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夏洛克很明白的是，只要安娜一天不离开他，一天跟着他办案，迈克罗夫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眼下就永远不会被撤掉。
　　公主的安全是他那位孤高出世、倦怠人间的兄长最在意的事。从七八年前起到今天，他目睹了迈克罗夫特在这件事情上整个的变化。
　　“我没有意愿让任何人取代你。”他抬起手，犹豫但还是握了握对方的肩膀，“等你再长大些，我答应只要你愿意我将和你分享所有的案子，但是现在还不行，安娜，你还没成年——我知道这么说话实在很像那个人，但是——你还有更多亟需完备的技能，而不是每天就这么混在街头巷尾。你不是最在乎他的期待吗？我想你最不希望自己让他失望，嗯？”
　　安娜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纠结地望着他。
　　“至于他的内心，那太复杂了，我无法演绎。抱歉。”
　　两人站在那盏煤气灯下站了好久，安娜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他会对你说点什么，关于，他的内心。”
　　“不。”说起这个话题，夏洛克勉强提了提嘴角，“他已经不在我面前展示内心真实的想法很久了。”
　　忽然浮出的念头让他黯然了片刻，他呼出一口气，鼓劲儿似的拍了拍对方，“好了，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们在这揣测可一点用都没有。我要是你，我就会去问他，或者自己想办法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娜那灰蒙蒙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点光彩，“可能吗？我有可能自己弄明白吗？”
　　“我不知道。你才是他的学生。”夏洛克这样说道，“关于他怎么想、怎么做，你才是最应该明白的那个人。”
　　“他说、他说……”安娜想起不久前与迈克罗夫特的一次见面，脑海中对方说的某些话忽然与夏洛克的话一起在她脑海中重叠了起来。
　　“他说什么？”
　　安娜回忆着，“他说他叫停的案子我不能跟进，没有我许多事情他好处理很多，他还说……与你交往不要紧，但涉及到某些事的案子，必须由他亲自审核，要听他的话……”
　　夏洛克眯起眼睛。
　　迈克罗夫特这番态度让他忽然明白了某些事。
　　侦探先生重新迈开了脚步，临走时只丢给他年轻的搭档一句话，
　　“想查案就跟上来，耽误了捉逃犯我可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