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14、惩罚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武侯的脚步声在宫殿里响了起来。

　　九公主的心不自禁地雀跃起来。

　　武侯人未出现，笑语便传了进来：“阿远，出来看看叔叔。”

　　华贵的宫廷式屏风上绣着人间四月富贵花，花团锦簇，画尽了王族的富丽堂皇，说不出的风流写意。然而再繁华的场景都只是烘托了印在上面的身影。武侯自有一种气度，能将滔天富贵踩在脚下，叱咤风云，万物如云烟。

　　众生多汲汲名利，没权利富贵的追求权利富贵，有权利富贵的醉心于保全或获得更大的权利富贵，成为钱财权的奴隶，很少有人能像他这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他能不受诱惑，凌驾于权利富贵之上，任性妄为，却又从容自若。

　　转过屏风，众人才发现，他的长发已经不见了，而是短到了眉睫，参差不齐，一看便是出自龚叔应之手。头发变短之后，他深刻的脸部轮廓便显露了出来，眼尾修长，曼妙如同月下泣珠的人鱼的尾鳍。

　　九公主呆住了：“叔叔你的头发……”

　　武侯微笑：“叔叔现在变丑了，阿远会嫌弃叔叔吗？”

　　九公主的回答是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入了他的怀里。

　　武侯承受了她撞过来的力度，纵容地环住她，冲后面招招手：“还有呢，龚叔应，给爷滚进来！”

　　龚叔应抱着头麻利地滚进来了，进来之后冲九公主一笑，慢慢地放下了手。他的头被剃成了光头。

　　武侯手一挥，利落地指向龚叔应：“看！叔叔给你报仇了。”然后问，“需要叔叔帮你弄条蛇吗？”

　　龚叔应：“……”多大仇啊！侯爷你不弄死我不罢休吗？给个痛快点的死法不成吗？

　　九公主摇了摇头：“不。”

　　武侯有些诧异。

　　九公主认真地说：“一条不行。要许多条，而且不能只用一个种类。首先要有竹叶青，至少七年生的成年蛇，颜色要鲜亮，艳丽得像碧玉一样，毒性才强……”

　　龚叔应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九公主继续道：“……其次要有五步蛇，五步蛇的颜色就没有那么招眼了，它是黑褐色的，不过花纹很奇特，菱形的，又称金钱白花蛇，虽然号称五步就倒，不过也没有那么厉害，被咬了之后还可以撑个一两天。最毒的还要数银环蛇，它的花纹是一圈圈白色的圆环，即使被咬了，你也感觉不到……”

　　龚叔应开始口吐白沫。

　　武侯摸摸下巴：“阿远下了不少功夫啊。”他最近有没有得罪小公主呢？好忐忑啊。

　　九公主一副求夸奖的表情：“我特意问了夏侍人，他祖上是捕蛇的，了解的蛇类足足有上百种。”

　　武侯：“……”这种逮着人的七寸使劲踩的捕蛇精神值得鼓励吗？不！他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

　　龚叔应虚弱地求饶：“不要说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武侯顺势教导说：“阿远啊，做人要宽容，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过于斤斤计较。既然他已经知道错了……”

　　九公主歪头：“叔叔，龚将军追着我的时候骂我是小兔崽子呢。可我是你的侄女啊，我是兔崽子，那你岂不是成了兔爷相公了吗？”

　　兔爷相公！武侯脑子里有根弦顿时就断了，阴森森地说：“阿远，需要多少条蛇？你尽管说！举国之力我也会找来！找到蛇之后怎么做？你继续！”

　　龚叔应:“……”

　　九公主说：“到时候把它们装进一个筐里，悬在龚将军的头顶，一起倒，那些蛇啊，从空中掉到龚将军的身上，受到惊吓，先会咬几口，勾牙扣在肉里，不咬龚将军的呢，就会在龚将军的身上乱爬，估计能挂满龚将军的全身，怎么拽都拽不完，它们蠕动着，丝丝吐着信，飞快地爬到衣领里，冰凉的鳞片挨着你的皮肤……你会渐渐地喘不上气，眼前出现幻觉，饱怀痛苦地死去……不知道十几种蛇毒发作是什么样子。应该是脸色青紫，浑身肿胀……”

　　说到这里，九公主打住了，无辜地说：“叔叔，龚将军怎么了？”

　　武侯翻了翻龚叔应的眼皮，淡定地说：“没什么？吓晕过去了！传太医！”

　　被太医的金针扎醒以后，龚叔应还在抽搐着吐白沫：“侯爷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武侯懒洋洋地说：“我觉得这主意挺好。可以改进一下，我听说有南岭有万毒窟，里面至少有上千条大大小小的蛇，将人扔进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很快会被蛇潮淹没，身上爬满了蛇，万毒发作，瞬间毙命。”

　　龚叔应伸出手：“可是侯爷，你已经惩罚过我了！看！我的头发都被你剃光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阿远才想把你扔进蛇窟的吗？”武侯讶然地说。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武侯遗憾地捋捋短发，说，“我是为了自己！我的头发被你剪成这个样子，明天肯定要被军师骂！不惩罚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龚叔应气的直挺挺地坐起来：“你以为我想吗？明明是你逼我剪的！”

　　武侯根本不听他讲话，自顾自地喊人：“王智！王智！青州产毒蛇，你下令让青州州牧多捕些品种奇特的毒蛇上供！我要制造万毒窟。”

　　他严肃地强调：“毒蛇的品种大小一定要配得上龚将军的身份和地位。”

　　王智忍笑：“属下遵命！”

　　龚叔应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九公主和武侯凑到一起看了看，确定他真的晕了过去之后，面无表情地击掌以示庆祝。

　　解决完龚叔应，武侯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说：“既然阿远为你们求情，这次我就饶了你们。”

　　宫人们大喜：“谢侯爷不杀之恩！”

　　“下去吧。”

　　宫人们鱼贯退出,脚步轻缓，行走之间没有丝毫声息。

　　九公主想了想，问：“叔叔，你是故意重罚那些宫人的吗？”孩子的声音空灵幽微，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绵长的调子似乎将岁月也拉的缓慢。

　　武侯的笑意加深了：“哦？为什么这么说？”

　　“叔叔若是真的生气，就不会当着我的面罚了。而且，你并没有将他们调离安乐殿。叔叔是想让我替他们求情，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从而对我死心塌地地尽忠吗？”

　　武侯不置可否，只是低眉浅笑：“谁知道呢？或许吧。”

　　九公主不再追究这个问题，问：“叔叔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武侯故意道：“带了什么？叔叔记不起来了呢。”

　　九公主眨眨眼：“那我亲亲叔叔，叔叔能想起来吗？”

　　武侯大笑：“能！”说着，温柔地将脸凑到了九公主的面前。

　　九公主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香香。

　　武侯从袖子里抽出画册：“拿去吧。”

　　九公主的眼睛一亮：“是战神传的最新一册！”

　　是的，战神传并不是一下子完结的，而是连载的连环画。市井小说也有类似的连载，有的时候，书友们读了一回正拍案叫奇呢，却发现没了下文，抓耳挠腮却无计可施，因为小说家还没写出来呢。

　　小说家想写就写，不想写也没有人逼他，但是战神传的画师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国君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督促他们赶制画册，还要保质保量，不行了还要返工。不能出宫，一连数日不能好好休息，画师们对此苦不堪言。不过画成后武侯的赏赐也相当丰厚，画师们个个喜笑颜开地返家了。

　　虽然画册是他送的，但是九公主专注于翻阅画册，忽视了他，武侯又有些吃味：“真人就在你眼前，还看什么画册？”

　　九公主很给面子的合上画册：“那你给我讲故事啊。”

　　武侯为了跟画册争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想听什么？”

　　九公主想了想：“我要听金沙河之战。”武侯一举成名的著名战役，以少胜多的兵法典范，开创了兵法诡道的先河，按理应该是武侯最自豪的战役，可是画册上却简略带过了。

　　武侯低声道：“换一个吧。”

　　“为什么？”

　　“那场战役死了太多人了。”武侯沉默了一下，“我给你讲讲松原战役吧。我军不伤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那一刻，九公主才真正明了了悲天悯怀这个词的含义，武侯试图教她的东西用言语没能教会，却在不经意间传达给了她，并影响了她一生。

　　可是，武侯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个很好的老师。

　　躺尸的龚叔应突然跳起来，举起手：“我我我！我也参加了松原战役，大展神威，杀得敌军落花流水……”

　　武侯眯起了眼睛：“死人就该好好躺着！没事诈什么尸！”

　　“侯爷。我也是刚醒！刚醒！”龚叔应讪讪地放下手，悲愤控诉，“侯爷你也太偏心了吧，有的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你的亲生闺女！亲生闺女都不带这么宠的！”

　　武侯悠悠道：“她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亲生女儿在哪里。”

　　一听侯爷这语气，龚叔应就知道大事不妙，当即想溜，却被武侯一句话“站住”定在原地。

　　“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连我的禁令也敢不听了，恩？”

　　龚叔应的膝盖不受控制地跪下了：“侯爷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吗？”武侯冷声道，“上个月我罚你清扫马厩，你阳奉阴违，真正去的日子屈指可数，这次你又擅闯安乐殿，剪王姬的头发。我看你是丝毫不长记性！”

　　龚叔应出了一身冷汗：“侯爷，属下知错！”

　　武侯不无失望：“龚叔应，我不会一直这样纵容你。”

　　龚叔应被这话压得抬不起头来，心里除了羞愧，还有怀疑：侯爷你一直纵容的是你旁边的女娃娃吧，跟她比，老子算老几啊。

　　“属下有负侯爷深恩，请侯爷责罚！”

　　“我确实该责罚你。就罚你回家看孩子吧，期限到到阿远的头发长出来为止。我会派人看着你，要是你有一刻离开你的女儿，就加一天。”

　　龚叔应如五雷轰顶，涕泪并下：“侯爷。你还是打我吧。”

　　武侯冷酷无情地说：“不打！本侯就罚你带孩子！赶紧滚！”

　　龚叔应一脸的生无可恋，头顶着乌云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侯也没讨到好，跟他预料得一样，他的这种另类的好看没有得到军师欢心。被军师看到后，武侯不得不承受老师冷嘲热讽，暗指他脑袋进水的挖苦，以及有失体统、不配为楚君、沦为全天下笑柄的评价。

　　武侯身为一国之君活的毫无尊严，被军师羞辱得深深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几度想放弃楚君之位，却都顽强地挺了过来。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要带孩子！

　　带那个没了他就彻彻底底地成了孤儿的孩子……

　　军师很不明白武侯为什么要将九公主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王智说，大概是因为，侯爷很难拒绝这样一个柔弱无害，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东西吧，尤其是这个小东西还特别美丽的时候。人们总是喜欢美丽的东西，即使是出于潜意识的。

　　或许武侯都不愿意承认，他的性格中有怜悯弱小的一部分。

　　但是九公主看出来了：在她的叔叔傲慢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