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10、天意

　　在此期间，侯爷府风平浪静，外面却已经翻了天。铁鹰统帅陆离听闻主君身亡，目眦俱裂，带着三军就杀回了王都。

　　这时候武侯统领的精良军队还在栖霞关，根本来不及赶到铁鹰的前面。

　　武侯未动一兵一卒，只是派人给陆离送了一封信，还有象征储君身份的玉璧。姜衍在逼宫之前已被册封为世子，陆离面见楚王时曾多次在姜衍的身上见到过那个玉璧。

　　陆离收到信封之后大骂武侯卑鄙无耻，却带领军队调转方向，急行军抵达鄂地，与打算趁着楚国内斗偷袭鄂州的宋国军队狭路相逢，大战一触即发，再也顾不上国内的形势。

　　武侯趁机收编了国内军队，平复了楚国的动荡，铁腕政策下，再无人敢反抗他的统治。等陆离打完仗回去，一切尘埃落定。武侯并没有收回他的兵权，不冷不热地论功封赏之后将他打发回了原驻扎地，继续守卫边关。

　　离开王都时，陆离要求见姜衍一面，武侯应允了。

　　热泪盈眶地拜别懵懂的姜衍，陆离不得不带着满腔的悲愤去了湘源。

　　莫亭曾问武侯，王都加上周边荆青安原四地的兵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拖到武军赶到王都也不是不可能，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卑鄙无耻的名声以姜衍为人质，外患做要挟，迫陆离去鄂地。

　　武侯心不在焉地说，陆离是真正心怀楚国之人，他率领的军队是楚国的栋梁之伍，个个是楚国子弟，没必要非要打一仗消耗楚国军力。声名都是浮云，没必要为其所累。

　　朝歌天子封赏国主的金册到达的那天，武侯戴上了象征君主的九旒冕的时候，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各国使者鱼贯而入，向楚国新君朝贺。一番相处下来，群臣已经接受了傲慢却英明的新君主，是以气氛热烈，每个人都很高兴。当时，九公主也在场，盛装出席的她坐在贵族席位，望着武侯，不知为何，目光有些恍惚。

　　龚叔应官升三级，意气风发，喝酒喝得舌头都大了，却见九公主走到了他的身旁，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你看着我做什么？”龚叔应努力对着焦点，却将自己对成了斗鸡眼，“再看我打你信不信？”

　　九公主向他伸出手：“我送你一件礼物。”

　　龚叔应喝迷糊了，下意识地接过来：“什么？”下一刻他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撞倒了宴桌，疯了一样边跑边叫，谁都拦不住。

　　那件礼物一入手他就疯了，冰凉滑腻，不停地扭动，恶心人的鳞片花纹。九公主给他的是他最怕最怕的蛇。

　　最后还是武侯踹了他一脚才让他停了下来。等身上挂着的蛇取下来，龚叔应已经奄奄一息了。

　　武侯捏爆了小蛇的七寸，第一次对她动了怒：“阿远，这是什么？”

　　九公主抿着唇，倔强地看着他。

　　武侯冷厉道：“今日你做的太过分了。向龚叔应道歉。”

　　九公主突然道：“我不是小东西。”

　　武侯没听清：“你说什么？”

　　九公主说：“他说你真拿我当金贵的小东西养啊，你没有否认。叔叔，我不是小东西。”

　　武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脾气这么倔，还说自己不是小东西。行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你们把龚叔应抬回家，找个大夫给他看看。来人，赏黄金百两，珍珠十斛为龚将军压惊。”

　　害一品大将君前失仪，扰乱宫宴的事也就揭过了。

　　后来，王智探视龚叔应的时候，问他：“那天侯爷大发雷霆，让你滚进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啊，就是我拿了九公主的玉。”

　　“乳母？”

　　“恩，就是抱着九公主逃跑的妇人，后来被我手下的兵砍死了。”

　　“你说侯爷当时就认出了九公主是他的侄女？”

　　“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你蠢啊，小孩长大以后样貌变化很大，侯爷入伍之后就没有进过宫，至少有四五年没见过九公主，他认出九公主你不觉得奇怪吗？”

　　龚叔应摸不着头脑：“认出认不出有什么区别吗？”

　　王智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悚，他沉思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都低估了九公主在侯爷心中的分量。那绝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侯爷跟九公主说不定还有什么渊源。”

　　这样想的人不仅有王智，还有军师。

　　宫宴当天，军师找武侯谈话。

　　“陛下，你未免对九公主宠得过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今天她是有意捣乱。”

　　武侯轻声道：“我知道啊。”

　　“你知道还纵容她？你真当她是因为小东西不痛快吗？不痛快她当时为什么不说？偏偏要在国宴上闹事，我看，她是因为你当国主取代了她父王才心有不满的吧，而且，我听说龚叔应害死了她乳母？你确定她不记仇吗？”

　　武侯垂下了眼睛：“我知道。”

　　军师气的团团转：“我听说她一直在伺机接近你？这个孩子心机未免太深，她接近你说不定是为了给她父王母后报仇，即使这样，你也任她近身？”

　　武侯知道军师是真的为他担心才会这样气急败坏，不由得微笑：“阿远并非你想的那样，她亲近我应该是为了她弟弟。”

　　“姜衍？”

　　“恩。她明白只有我开口，姜衍才能平安无事，所以才努力接近我，讨好我。这样，当我想杀姜衍的时候，也许会顾忌她一二，绕了他。”

　　军师目瞪口呆：“她真的只有七岁吗？”

　　武侯轻轻叹息：“其实她不必这么辛苦的。”

　　军师眨眨眼睛，一向精明到锐利的脸看起来竟然有些呆滞：“那你为何对她百依百顺，不管怎么说都奇怪了些。”

　　“这是我欠她的。”

　　“此话怎讲？”

　　上一年，武侯在跟齐国的金沙河一战中大获全胜。姜明维派遣信使犒赏三军，并捎了一封家书给武侯，言及数年未见，甚是想念，让他回都一叙。武侯不疑有他，带着伤赶回了王都。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杀气腾腾凶神恶煞，偏偏有个纨绔宗室不长眼冲撞了他，还以为他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当下令手下收拾他。武侯哪里能容他放肆，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打了起来，那些没经过战场厮杀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眨眼就躺了一地。

　　武侯站在□□的横七竖八的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时候，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他纳闷地看去：一个玉人儿还不到他的腰间，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被他狠厉的目光注视小手也没有松开。

　　“干嘛？”武侯不耐烦地说。

　　“纸鸢。”小人儿一本正经地说，口齿清晰，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武侯说：“哈？”

　　小人儿指了指围墙外的桑树。武侯抬头看去，果然有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挂在树枝上。

　　武侯纳闷她为什么找自己，看了看周围被自己打趴下的人，顿时了悟，有些看不惯她的大人样，恶劣地捏了捏玉人儿粉嫩的脸蛋，才飞身而上取了纸鸢递给她。

　　玉人儿定定地看着他，说：“多谢！”

　　正在此时，云娘慌慌张张地寻来了，一把搂住了玉人儿：“殿下，可算找到你了。”

　　宫里能称作殿下的可没有几个。武侯这才想起自己有个侄女，原来就是她，登时怜悯，小小年纪就不会笑了，真可怜。

　　九公主从云娘的怀里挣扎出来，小手捂住了武侯的腹部，低声道：“血。”

　　武侯低头一看，才发现伤口在方才的打斗中又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看起来挺严重的，”云娘连忙道：“侯爷还是赶快出宫去包扎一下吧。”

　　武侯摇头：“不妨事。”

　　这时，姜明维见武侯迟迟不至，派来内侍寻他。武侯没有多想，跟着内侍就走了。

　　信任也是会麻痹人的，固然楚王当时神色慌张，武侯也没有在意，甚至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酒，即使军医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养伤期间滴酒不沾。

　　“王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喝酒吗？”酒酣之时，武侯忆起往事，笑着问。

　　楚王沉默了一下：“记得。”

　　“那时你不让我喝酒，我就偷了几壶酒酿上了殿顶，结果喝的大醉，躺在上面睡着了。内侍遍寻我不着，急的禀告了你。最后，还是你找到了我。”

　　“你不开心就会上殿顶，我知道。”

　　“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武侯咽下一口酒，表情空白了一瞬，“我心里难过，就想喝醉来忘记。被你喊醒后，我以为你会生气，结果你陪着我大醉了一场。我们兄弟二人一起躺在殿顶睡到了天亮。”楚王失踪，在宫内没有引起太大风波，那个女人第一时间封锁宫门，发动值守侍卫寻找他们。他们下去时，天已经黑了，灯火重重，那个女人拢袖站在人群之首，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也知道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光与暗划分了两个人的脚下，血海深仇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到无穷远。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忘却杀母之仇。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楚王的话将武侯的思绪拉回了酒宴之上，他低声道：“阿城，你恨阿恬吗？”

　　武侯沉着脸道：“王兄，我不想骗你。恨！”

　　楚王的手指蜷了蜷：“那……有机会你会杀了她吗？”

　　刻骨的仇恨让武侯脱口而出：“会！”

　　楚王端起酒杯的手不稳地颤了颤，啪地一声落地。

　　宫殿外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继而是弓弦拉紧的声音，一簇簇闪着寒光的箭锋从窗棂透了出来。

　　武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去看兄长，却只看到他躲闪的目光。

　　那一刻，武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那是被唯一的亲人背叛，浑身冰凉，眼前发黑的感觉。

　　他踉跄着站起来，假意醉酒辞行，不出意外地听到兄长说“既然醉了，就在宫里歇下吧”。

　　可是他们都知道，他走不出这宫殿了。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他武艺高强，也没有办法逃出去。

　　他的兄长一心要置他于死地！那一刻，武侯心如死灰，疲倦地想，他活着没有人会期待，既然这样，就此长眠也没什么不好吧，只是母亲的仇要永远埋葬了。

　　刷！飞箭破空而来！全方位将他的全身笼罩！

　　毕竟不甘心引颈受戮，武侯如同白鹤般凌空而起，避过了脚底密密麻麻的羽箭。弓箭手刹那间改变了射箭的方向，将上空也变成了利箭的杀伤范围。

　　武侯就势横跃，从两只箭之间的空隙穿了出去，他一口气未完，在半空无从借力的情况下又向上蹿了一蹿，才躲过了紧追不舍的箭雨。这时，四面八方全是闪着寒光的飞箭，他已然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武侯脱下长衣，气贯衣衫，迎风一兜，将一蓬箭雨兜在衣内，掷出！

　　一个弓箭手应声而倒。与此同时，武侯已经逼近了几个弓箭手，他抄起一支利箭，横挥！

　　那几个弓箭手脖颈喷血，气绝而亡。

　　然而更大的危机来临。那轮弓箭手后面布置得是弩箭，见他接近，更加密集的弩箭飞蝗般射来。

　　武侯冷笑一声，飞身而起，正想如法炮制，腹部伤口却裂开了，剧痛之下，武侯一下子从空中掉到了地上。在这一会儿功夫，他的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失血过多让他的眼前一阵眩晕。

　　“叔叔。”大殿门口突然有人喊道。

　　武侯望过去。午后的日光斜斜照进大殿，方才遇到的小人儿就站在一片光影中，面容湮没在阳光中，然后她便向他跑了过来，因为腿短步子不稳，她跑的踉踉跄跄，似乎随时会跌倒。

　　小人儿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射程，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住手！”楚王霍然站起身，大喝：“阿远！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个弓箭手收手不及，一支利箭嗖地一声向着九公主飞去，眼见就要穿透她的脑袋。

　　楚王失声惊叫：“阿远！”

　　一物呼啸而去，将那支利箭撞偏，使其偏离原来的方向，突地钉入了木柱。

　　原来是武侯掷出手中酒杯，救下了九公主。

　　酒杯翻转，砰地砸到了九公主的头上，酒水浇了她一头。九公主受到了惊吓，愣在了当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武侯强撑着坐起来，想要查看一下她是不是受伤了，刚走了一步，那些箭尖便调转了方向，齐刷刷地指向了他。他不再动，站在原地漠然地想：算了，她怕是也被自己吓到了，这么小的年纪知道什么呢？她看到的无非是自己这个陌生的叔叔突然发神经往她的头上扔了一个杯子，酒水淋了她一头。

　　楚王张开双臂，声音不稳地说：“阿远，到父王这里来！”

　　只要她一走到楚王身边，离开射程，那些利箭便会重新发射了吧。武侯事不关己地想。

　　小人儿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上前，抓住了武侯的衣角，想了想，她握住了他的手，仰头：“叔叔，我的纸鸢又挂到树上了。”

　　武侯冷冷地说：“我很忙！找侍卫帮你取！”

　　他的冷漠没能让小人儿知难而退，她摇摇头，固执：“不，我要叔叔给我捡。”她探出头：“父王，可以吗？”

　　楚王沉默不语。孩子的目光黑白分明，不染世事的尘埃，她的眼里没有那些鲜血和仇恨，只有亲缘的天然联系吧。她的这个样子像极了武侯小时候偷偷从母亲身后探出头看他，那个时候，武侯会将先王赏赐的贵重物品塞给他，也会在先王抱他的时候请求他们的父亲也抱一抱他这位兄长，那个无私地将本可以独占的父爱分给他的孩子消失在漫漫长河中，再也找不到天真无邪，看到他便无限欢喜的单纯目光-因为仇恨。

　　楚王颓然地坐回了王位上，摆了摆手：“去吧。”不，那个孩子一直都在，阿远离他那么近，若是阿城拿她当人质，逃出生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碰她一根指头。

　　小人儿拉着武侯出了大殿，到了阳光下，武侯才发现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冰寒彻骨。

　　“纸鸢呢？”

　　小人儿歪头看了看他：“叔叔，你的脸色很差，纸鸢我自己捡，你快回去休息吧。”

　　说着，她放开了他的手。那只小手是他在透心凉的寒冷中唯一的温暖，坚定而执着，他一直怕她会放开，然而她没有，而是带着他出了死地，将他送到了阳光下。

　　武侯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不再停留，快速离开了王宫，当夜，便快马扬鞭回了边境。

　　这一次，楚王没有派人来追杀他。

　　军师不解：“可是逼宫时侯爷并未下令去找她，说明侯爷对这救命之恩也没有看得非常重，为何现在反而百依百顺，极尽宠爱了呢？”

　　“因为我不知道保住她对她而言是好是坏，”武侯轻声道，“我杀了她的父母，她活着只会记得是她救了我，才导致她家破人亡，死了对她未必是痛苦。所以，我原想着，若是她在宫乱中死去了，那便算了，若是她能在宫乱中活下来，我保她后半生平安无忧。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龚叔应把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军师被这巧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天意。我欠她的，终归要还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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